檔案詩想起
米沃什:我把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而毫无疑问它就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科学和哲学可以改变一个事实,也即诗人站在现实面前,这现实每日新鲜,奇迹般地复杂,源源不绝,而他试图能用文字围住它。这种可以用五官验证的基本接触,比任何精神建构都重要。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想达致模拟,想忠实于细节,它有益于诗歌的健康,使诗歌有机会挺过那些对诗歌不利的时期而生存下来。里尔克:诗不是情感而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去观看、去体验,如果回忆很多,我们还必须忘记,还必须有很大的忍耐力等待它们回来,直到它门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菲利普·拉金:我从来没有宣称我充分地知道我如何或为何写诗: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一种很容易被自我意识损害的技能,而诗歌理论并不太好,如果它妨碍诗人。如果我必须作出解释,我想最好是把它称为对某种独特经验的唯一可能的反应。你觉得你是唯一注意到某种事物的人,注意到某种特别美或悲哀或有意义的事物。接下去是一种责任感,希望用一个文字装置把这不同寻常的事物保存下来,并希望这个装置也可在别人身上引发同样的经验,使他们也感到“多美、多有意义、多悲哀”,从而把这经验保存下来。这并不意味着它将永远是一件简单和非知识性的事物。它可能是很复杂的,犹如感知一个社会的整体流动。
阿米亥:诗歌是最后及最伟大的职业。你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使语词适合于现实。儿童以一种极为自然的方式那样做。儿童很容易编造这些东西。因为他们以事物的本来面目看待一切事物。他们是自然的诗人,因为诗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东西。
奥登:世界上不被承认的立法者描述的是秘密警察,而不是诗人。诗歌不是魔术,假如诗歌或其他任何艺术形式,能够被认为拥有一个隐秘的目的,那就是通过说出真理,使人清醒,为人解毒。
勒韦尔迪:诗存在于现在还不存在的东西中。诗存在于我们现在还缺少的东西中。诗存在于我们正在寻求的东西中。诗存在于我们身上,但不受我们现在这样的人的支配,而是受我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的支配。诗存在于我们想要去的地方,但是我们现在还不在那儿。
勒内·夏尔:诗人是报警的孩子。诗歌——这不仅仅是语言,而且是我们所渴求的生活为了无与伦比的现实的到来而发出的无声的、绝望的呼唤。它能躲避腐朽,但不能躲避毁灭,因为它也经常遇到我们大家面临的危险。然而它是唯一的,无疑能够战胜腐朽死亡的。美,在远处游动的美就是这样,它从我们那颗时而理智得可笑、时而敏锐得惊人的心灵的幼小时期就出现了。
圣琼·佩斯:现在已经不是哲学,而是诗学成了真正的,诚如一位古代哲学家所说的那样,“惊异的女儿”。
布罗茨基:写诗的人能出现在在他之前谁也没到过的地方,也许,他会走得比他本人所希求的更远。写诗的人写诗,首先是因为,诗的写作是意识、思维和对世界的感受的巨大加速器。一个人若有一次体验到这种加速,他就不再会拒绝重复这种体验,他就会落入对这一过程的依赖,就像落进对麻醉剂或烈酒的依赖一样。一个处于对语言的这种依赖状态的人,我认为,就可以称之为诗人。希尼:诗歌可以创造一个秩序,其忠实于外部现实的冲击、敏感于诗人生命的内部规律。一种我们终于可以朝着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储备的东西长大成熟的秩序。一种满足一切智力中的饥渴和情感中的求索的秩序。辛波斯卡:诗人——真正的诗人——也必须不断地说“我不知道”。每一首诗都可视为响应这句话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纸页上才刚写下最后一个句点,便开始犹豫,开始体悟到眼前这个答复是绝对不完满而可被屏弃的纯代用品。于是诗人继续尝试,他们这份对自我的不满所发展出来的一连串的成果,迟早会被文学史家用巨大的纸夹夹放在一起,命名为他们的“作品全集”。张枣:诗干不了什么事。我想,诗可以强化人心智的美学和情感的深度,丰富和修改人的现实觉悟和生存感,但这事本身就很虚幻。诗人要谈社会责任,就不该写诗,而该写散文,或干脆身体力行介入事件中。其实,社会进程永远不能解决人的根本问题,这就决定了诗有更高的本质,它超越了时代社团和制度,也超越了意见态度观点和意识形态,它是对人的生存实境中不可根除的矛盾和困难的和解。这个和解不是事实,而是境界,诗的境界。诗的天敌是简化。至于诗是否该有时代的缩影,这是一个修辞的问题。有的人爱扩张词汇,有的爱缩约,如杜甫和王维,两者都是大诗人。柏桦:由事件组成的生活之流就是诗歌之流,也是一首诗的核心,一首诗成功的秘密。就我而言,我每一首诗都是由感受引发的,而这感受又必须落到一个实处,这实处就是每一具体的诗都应具有具体的事件……为此,它们(事件)试图解释了生活,解释了某种人格,也解释了时光流逝的特定意义。
臧棣:诗,事物之间最隐秘的情感关系。它激发了最深沉的生命反应:揭示它,在揭示中咀嚼它,在咀嚼中醒悟,在醒悟中成就生命的秘密。并将这秘密推进到更开放的分享状态。
韩东:诗歌在我看来即:自然的做作之语。有的人只知做作,不知自然之道,有的人只知自然,不知诗歌之道。怎么写?自然。写什么?做作。这二者都是在说语言层面的事。使用什么样的语言或者语言方式,以及怎样使用。语言层面之外的事也在诗歌的技艺之外,另当别论
雷平阳:我们犯错最多的地方是,我们总以为有了“生活”,诗歌就会扑面而来,斗酒诗百篇。对诗人来说这本来是一个不需要多说的常识性问题,它现在被放到了诗歌天堂的门槛上,令人不由心生悲凉,这只能说诗人真的没有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没有听清诗歌之神的耳语。无邪,仍是彼岸。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我们不可药救地迷恋上了更简单、更直白、更经济的写作模式,从而对“生活”与“情感”之上的美学与智慧失去了辨别力?张执浩: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都可能写出好诗,但是,真正的诗人需得经受住无数次小,才能最终走向大。在从“无名氏”到“大诗人”的跨越过程中,最终起作用的是,写作者对个人形象的塑造,即,他必须由一首诗的作者变成伫立在这首诗背后的那个人,独特,惟一,栩栩如生,虽死犹生。而这种形象的塑造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除了需要写作者持续而专注的专业精神外,或许还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
孙文波:诗人的存在,不光是目睹了人类精神生活在物质生活作用下发生的变化,更主要的是他仔仔细细地记录了这种变化,并将它放在人类思维能够达到的对真理认识的范畴中去辨识,为它做出结论性的判定。
王家新:写诗的过程好像就是诗本身逐渐意识到它自己的过程。人们早就提出“把诗当成诗”,但这句话到后来才被深刻化,那就是必须把诗当成一种自身具足的、具有本体意义的存在。诗有它自身的自律性。看起来是你在“写”诗,实际上却往往是你在听命于它。有时它甚至像卡夫卡的城堡,在前方隐隐出现,你却失去了通向它的道路。
敬文东:诗歌的最终生成,毫无疑问,要落实在语言上。语言是诗歌的外衣,对诗歌而言,它的意义仅在于它是灵魂状态的某种看得见的形式——诗歌就是把灵魂翻译成语言,诗歌就是框架灵魂某方面状态以及何以会有这种状态的语言形式。西渡:诗是有限对无限的拥抱。诗人们不断谈到诗的神秘。但诗的神秘到底是什么呢?说到底,诗的神秘就源于无限。在诗人的词典里,无限、永恒、上帝是同义语。一首诗如若指示了整体或无限,它便获得了宇宙的觉识,而世界便在刹那间重新诞生了。
江弱水:诗,属于波普尔的世界 3,以文本的形式长久存在着。常识告诉我们,世界有两个:一个是客观世界,一个是主观世界;或者说,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但卡尔·波普尔说,此外还存在一个世界,无以名之,就叫世界 3。它有别于客体与物理状态、事件和力所构成的物质的世界1,有别于意识和心理事件所构成的世界2,这个第三世界,乃属于人类心灵产物的世界。于坚:一定对诗要说出一个定义是不可能的,诗的定义并不存在,它总是在我们企图说出的时候溜走了。诗就像某种自然之物,在关于它的命名中我们无法感觉、知道到它,我们说什么是诗的时候,我们必要进入一个诗的场。我们指着一首诗说,这就是诗。谈论诗必须知行合一。我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在路过一首诗的时候指着它说,这就是诗。就像指着一棵苹果树说,这就是苹果树一样。关于苹果树的一切描述都与苹果树无关,而且越精确距离苹果树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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