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3月 01, 2008

佛陀的門鐵定空著

「空」與「有」懸念 / 李若鶯

――析論曾貴海近作五首

1.〈佛陀的門鐵定空著〉

2.〈總該有什麼可以相信的吧〉

3.〈詩人,你能做什麼〉

4.〈快樂問卷〉

5.〈總該有些什麼責任吧〉


二千多年前,西方醫學之父希臘醫師希波克拉第(Hippocrates 460B.C.-377B.C.)說:「情感源自於大腦」。英國當代心理學家迪倫.伊文斯(Dylan Evans 1966~)從人類學、心理學、神經科學各個面向探討情感如何從遠古時代演化而來,並證明情感無論在過去或現代,都是攸關存亡的。兼有數學家、科學家身分的法國哲學家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1650)在十七世紀,提出他理性思考生命與存在的四項總結:我思故我在、萬象必有其因、果不凌越於因、 心智中天生有完美、空間、時間及運動等觀念。其中「我思故我在」數百年來已成為舉世傳誦的名言。這句箴言可以有三個層次的理解:其一,﹁我﹂具有思想思考的能力,證明我「人」的存在,有別於其他生物的存在;其次,我有我的獨特思想,驗證「我」的存在有別於其他人的存在;其三,「我」存在的態樣,取決於「我」的思想――思想引導存在活動,我存在的價值,取決於思想的價值。情感與思想,人類生活的雙翼,曳引著人類肉身在生命天空頡頏上下。思想對情感節制的能力,區隔人向理性或感性傾斜。文學作品和其他藝術作品一樣,都是負載創作者思想情感的。文學藝術的創造,歸根究柢是思想的外爍、情感的奔流,是思想和情感藉由各種媒介綻放的花朵。穿行曾貴海詩作的文字叢林,披尋詩人思行信念的脈徑,驚訝地發現思想的「空」和情感的「有」,在詩行間或明暢或掩翳地交織出阡陌蜿蜒的風景。 曾貴海思想境界的「空」,體現在他對社會事象本質的透視。這樣的通透,在〈佛陀的門鐵定空著〉一詩表現得最為清楚。這首詩詩題源於「空門」此一詞語的意象延伸和雙關指涉。內容如與朋友對話,這位朋友也許曾堅信佛學,在體驗佛法之「道」與所謂「師」僧、儀典的落差後豁然開悟,原來明心見性,是不假外求的自我修為。人如果想借著信奉某大師或某宗教來打開心鎖,以為像門鎖住了請鎖匠打開一樣簡單,最後將發現頂禮膜拜、奉獻追隨,「只是一場空忙」。詩人在詩中羅列數重辯證,從朋友對宗教信仰昨非今是的感悟出發,由此輻射出開門與關門、鎖在裡面與鎖在外面、是法非法的多重詰疑,詩人其實正透過這些辯難反思自己、友人、社會的信仰問題。詩中述及奉獻、跪伏、誦經等這些儀式行為,「根本與開門關門無關」,也就是無關對佛學與人生的開悟了解;可是今日宗教已經演變到:「可以討價可以還價」、「可以折扣可以申購會員卡」、可以﹁委託辦理頂禮手續﹂;宗教不但世俗化、商品化、事業化,更可惡的是,許多宗教活動最終被證明「只是一場慈悲的騙局」。當信徒真正領悟到時間、金錢、精神在這場騙局中的重大損失,欲登門求取賠償或真相,往往「鐵定空著/祂會微笑不語的等你的到來」,早已人去屋空,只存做為道具的﹁祂﹂。詩人沉痛地說:「這種無情的信仰還信它幹什麼」。曾貴海批判宗教詐欺活動,和他批判政治謊言、教育謊言的態度是一致的,都透露詩人真知灼見的訊息,認知這些事象是蓄意營造的假象幻境,在理性和智慧的照妖鏡下,立刻原形畢露。睽諸歷史,宗教在亂世衰世都比較顯盛,人在自信不足、知識不足、理性不足的情況下,最容易把心靈交給神明掌控,而邪惡之徒便趁勢假借神明掌控人心。雖然佛教初入中國,是以道家的「無」接軌佛學的「空」,以方便佛法在中土的傳揚,以及爭取知識分子的認同,但「無」與「空」的概念不盡相同。「空」是自根本輕忽實有實存,即〈金剛波羅蜜多心經〉所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規避經驗,捨離情緣。道家則是直面實存實有,不刻意迴避經驗,也不刻意逐求經驗,任天性、順自然,但因認為經驗的習染多半是有違自然和傷生的,所以主張經驗過後就要忘卻放開,即「無」掉經驗的滯留,使心靈「復我嬰兒」。曾貴海的「空」,當然還不是佛家萬緣皆幻的「空」,也不是道家忘除習染的「無」,佛與道出世的境界也不是曾貴海人生的追求。他的空觀,體現在如前所述的,對社會現象的通透了解、對生命意義的理性認知,是入世的,是建立在對經驗的思辦後,決定為有情奉獻的前置作業。必先藐視忽略某些實存實有,空出心靈場域,才能為有情土地與眾生作自主定見的犧牲奉獻。藐視威權、穿透表象,連宗教信仰都在理智上予以否決的曾貴海,他的行為、他的言談,卻又處處可見宗教的狂熱,到底什麼是他所信仰?在空掉宗教這棟廟宇、無掉神佛的權威後,他的心用什麼充實填滿?在〈總該有什麼可以相信的吧〉這首詩裡,詩人提供了一些線索。

這首詩看來也是特定為某人某事寫的,主訴對象是女性,所以用「妳(你)」,並非累贅,而是必須存在的訊息。當然如果視之為對女性的尊重,則是其附加價值。當「妳(你)的絕望/已長成不再信任的黑色信仰」,詩人說:



妳(你)將留在這裡多久

妳(你)的兒女和子孫將留在這裡多久

如果不想離開

總該有什麼可以相信的吧

…………………………

我只知道

山絕對不會離開

海絕對不會離開

森林絕對不會離開

河流絕對不會離開

如果妳(你)什麼都不再相信的話

那只好抓住山抓住海抓住森林抓住河流

讓祂們緊緊地懷抱妳(你)

相信妳(你)確實與祂們同在

相信妳(你)的悲哀埋藏了發芽的種子


當信仰空無,「神明變臉」、「銅像崩塌」,詩人認為,我們仍然有山海樹河可以相信,也就是我們可以信賴土地,我們踏實踩在的土地。土地、森林、海洋、河流,也是五蘊聚合,一樣會生住異滅,有一天還是會離開;只是和人百年生死相較,存在顯然比較久長。詩人用「祂們」來稱呼土地山川,是對自然的禮敬,表示他認為自然才有被神格化的權利與價值,神像和銅像,都是人為造作的威權。土地和信念就是曾貴海的宗教信仰,但對詩中的「妳」而言,信念可能是抽象的、誇誕不實的存在,不能資供她足夠的安全感,所以,詩人希望至少腳下這片子孫也要在這兒成長的土地,能成為她的信靠。流淚是為了灌溉,流血是為了施肥,在暗夜中抖擻佇候是為了黎明肯定會到來。與其將時間、金錢、精神奉獻給宗教神明,詩人選擇土地做為他奉獻的對象,維護土地、提攜這個島國的人民,便成為他不悔不回的信念。所以我們看到,在對土地、社會的關懷上,曾貴海表現得像個充滿宗教熱情的教士。這個面向,突顯曾貴海對「有」的某種執著。放空對神明的寄託,但相信土地;不依傍神明的庇護,卻願意為庇護土地,維護信念而犧牲奉獻。但他不是政治人物,不是官員,不是戰士,不是打手,做為一個詩人的曾貴海,如何實踐他對土地的深情維護,對實現理想信念的堅持?尤其台灣數千年來的發展,誠如曾貴海在〈詩人,你能做什麼〉一詩所描述的:「五千年的思辯和律令/用血淚和怪夢研磨調配的汁液/填滿所有歷史的篇章」,已經使島國人心畸變、真偽舛雜。面對這樣的現實,詩人不諱言:「我真的無能為力」。但他也立刻堅定回答:「我確實正在寫詩」。詩人說:


我能寫的詩句

只是人們乍見日出的表情

失業者獲得工作的欣喜

或者,街角咖啡桌旁情人的等待


當希望被無望掩覆,黑夜漫長如黎明永不到來,詩人藉著詩句傳達曦光破曉的訊息;當人權被威權的巨石重壓,人民匍匐在求取溫飽的路途,詩人藉著詩句鼓勵向上的意志;當口沫橫飛的謊言、謠言顛倒黑白是非,人們動搖互愛的信念,詩人藉著詩句燒起愛的暖爐。不能當飯吃當衣穿、不能典質押借的詩,在島國被嚴重污染的土地,努力保持一片淨土、一條清澈的河流,提供被嚴重扭曲心智性情的島民一個佇足沉思的場域。這就是曾貴海預期的詩的大用。對詩賦予這麼沉重的使命,將詩的燐火微光,放大為萬眾矚目的璀璨火花,體現了詩人的自重,也體現了詩人的一廂情願。詩人曾貴海並非癡愚魯鈍不諳世故,也並非不懂社會刁滑之積習難返,卻仍宛如赤子之一廂情願,正因為他對土地「有」深情,對社會「有」理想。詩人曾貴海同時是位醫師,而一位優秀醫師――和任何領域的優秀人才一樣――必須同時是哲學家。當醫師針對社會現象把脈,醫治社會的病症,調理社會的體質,努力建構符合其理想的社會環境,和建設人類良好之存在心理。這樣的醫師,是以其生命實踐哲學家的使命感。在哈利波特故事中,哈利所以具備抵抗佛地魔的能力,是因為母親臨終時以全身的能量為他施了一個古老而最強有力的保護咒,那就是「愛」。迪倫.伊文斯在其著作《情感,來自演化?――看科學家如何發現情感的祕密》(Emotion:The Science of Sentiment)中,闡述了﹁愛﹂此一古老而關鍵的驅動力,乃「大腦依循體內一種靜默的節奏與親近的人產生連結,這種無言的緊密連結會影響我們的情緒,穩定我們的身體節奏,進而改變大腦的結構。」迪倫因此下了個結論:「我們是什麼樣的人,以及我們未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大部分取決於我們所愛的人。」對醫師詩人曾貴海而言,他所愛的,除了人,更是台灣這塊土地。在〈快樂問卷〉一詩中,詩人明確地說:


我生在台灣活在台灣也將老死在台灣

把生命流程交付給台灣


當熱愛台灣成為體內不可或缺的紅血球的瞬間,曾貴海已經被這種愛的強烈牽連所決定,成為今天多重身份的曾貴海。他所空出、釋出的臣服威權、信從神明的心理空間,已成為熱愛土地、改革社會的有情婆娑世界。這個可以閒情的詩人,也因為「老是放不下做人的一些什麼責任」,成為忙碌的社運人權鬥士。在〈總該有些什麼責任吧〉一詩中,詩人說: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點點責任的話

那該怪罪被創造成不完美的生命

靈魂和基因的結構嚴重缺陷

當然,應該重新更替或焊接缺陷的鏈序

像修復古蹟

一刀一刃的修補填加

直到完成保留人形的新人種

適合於漫漫長夜的星際遊途


詩人關懷這塊土地,其終極關懷是生活在這個島國的人民。台灣由於長期被邊緣化、被殖民、被統治,人民也習於被奴役、被管理、被洗腦;要喚醒這樣的人民獨立自主的意識是艱鉅的工程、漫長的挑戰。但是詩人浪漫地「相信黃昏之後是黑夜黑夜之後是天明」。執著這樣的信念,執著對台灣的愛,便成為曾貴海詩的主要主題。


老子說:「吾之大患,為吾有身」,以肉體的存在為煩惱的根源,主張清淨無為,減欲去執,以降低生活的需求,達到生命的長壽久安。佛教以六根六識為苦惱的根源,主張息緣捨情,達到超離火宅不墮輪迴的目的。對曾貴海而言,他的煩惱來自他對土地執著的愛,對理想執著的追求。他可以「空」掉自身與名利,卻不能空掉對土地的熱情和對信念的堅持;「空」是他的理性認知,「有」卻是他的感性關注,而詩人明顯向後者傾斜,這就是所謂浪漫精神,明知不可為、難為,而一本熱情勇往直前,在雪中燒起熊熊篝火,「空」與「有」的火花在暗夜的曠野或隱微或喧嘩地交織閃爍。

  (2006年3月 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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