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0月 07, 2008

時間!我如何俯身向你

●羅門

六十年代我讀別人翻譯里爾克的這兩句詩︰「時間!我如何俯身向你,以金屬碰擊的聲音」,當時我正在為紀念貝多芬逝世130週年紀念,寫長詩「第九日的底流」,內心的情境,確對這兩句譯詩有覺知與強烈的感應。理由是基於︰有人認為活著,是註定要死的,便抱持悲觀幻滅與被「時間」打敗的心理;有人則抱持樂觀進取可打敗「時間」的心理;而這兩句譯詩,所表現的,是既不被「時間」打敗,也不打敗「時間」的心情,並將「時間」當做不可征服的充滿神秘與宗教性的「神」,來「俯」身膜拜,使人激越的自我,在「時間」強大的阻力下,不能不安於那種抑壓而趨於寧靜與平和的心境,去對「時間」與「生命」的存在,進行沉思默想,並讓「生命」與「時間」交談出「金屬碰擊」般精美與迷人的「聲音」……同時也可想見貝多芬的「英雄」與「命運」交響樂,是如何帶著湧動不可阻擋的生命衝力,突破層層阻力,在後來也終於寧靜入「第九交響樂」那溢滿著宗教性的虔誠與膜拜的生命情境,必須發覺生命猛然的燃燒的紅色火焰,在桑塔亞那的視境中,已轉變為沉靜但為溫度更高的藍色火焰;生命波浪洶湧的海面,也沉靜為海底的潛流;這些感悟,同我寫具有宗教性的「第九日的底流」在受「第九交響樂」聲浪強大沖擊下所展開的詩境與心境,也的確在無形中有某些互動與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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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大師──米羅
詠米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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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羅 是你帶著人類
       帶著萬物
     回到純純樸樸
       自自由由
     原原本本

  沒有你的畫
  空間從那裡去看起點
  時間到那裡去聽回音
生命如何認出自己來

  你的線條
  將世界放得好高
       好遠
  一路看不見紅綠燈
  槍彈炮彈也追不上來

  再過去
  是無限
 再過去
  是永遠

  你的色彩
   紅透了太陽
  綠透了原野
   藍透了天空
  從自己的純美裡
      美出來
  美入大自然的臉
  美入宇宙的眼睛
  最後 都美回原來

  你的造型
   是一個個開心果園
    一個個玩具國
    一個個說童話的夢境

  只同生命定合同
  與原始簽約
 最後 統統交給永恆

註:一九九一年藝術大師米羅在臺北市美館展覽,轟動整個臺灣,觀眾真是人山人海,這是我特邀在該館專題講演的講稿,收入市美館一九九一出版的米羅大展的演講專書「詩.夢.自然──米羅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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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限世界的拓展與再現
--論林壽宇的畫

極限世界的拓展與再現

  前年秋天,在林壽宇偏向極限與絕對藝術表現的「白色空間」系列作品中,我看見深藏在他方法與符號背後,那具威脅性與永恒感的視境,便從心底直呼起來:那白色的空間,絕不是白色的天花板,而是為宇宙造了一張最寬濶的床,讓萬物都脫掉形象,睡或醒的躺在那裡。林壽宇把他無數的白色,一層一層的往白色裡塗,像把一層層的玻璃,關進那走不出來的透明裏。

  最近,我被邀到他的寓所,看見他在關閉式與孤寂的生活狀態中,進行自我突破所完成的新作,實在感到驚喜。禁不住要說:那些存在於宇宙間,轉化與昇華到極端而變為「無」時,躺在林壽宇以往純白空間中的色彩都繽紛燦爛地再度醒了過來,以具體的,近似建築的形態,呈現新的美感空間,而成為現象界所有景物的「色感」與「形感」最幽美與精純的提昇力與基本的導向。於是,他的畫,第一眼就告訴我,他企圖突破極限中的「無」,使眼睛從「無」到「有」的再建工作得以開展。

  首先,一種無限地擴張延展的內視空間,迫使他把上次展出的「畫框」拆除,讓空間獲得其本來的不受限制的廣濶感;也許,任何人都可以那樣做,但畫框拿掉,空間不但不增大,反而造成景物流離失所。其實畫框不是林壽宇拿掉的,是他色與形不斷擴張的視境推開的,使空間要有多遼濶,就有多遼濶,眼睛一直看過去,不回來也可以。由此,可見林壽宇已完全解放視覺畫面的範圍感,較過去更徹底且切實地掌握住空間的無限性。另一方面,他將普普藝術直接呈現於畫面上部份的實物美,變為全部。使畫面沒有一筆是畫的,等於是把畫筆拋掉,直接導演與製作實物的形感與色感,順應他美的心感活動,並溶化「繪畫」與「造形」於新的視覺狀態,產生美的畫面。使我們不能不說它也是「畫」。既然是「畫」,可是,與上次的畫法有所不同;他過去較偏向於水平拓展與衍生的疊景及層次感;現在進一步以具立體的方形面,架構成更具體壯觀的建築形態,造成畫面上顯著的形變,且有更可觀的表現。

  由於他了解空間的實力基礎,又能提昇「色」與「形」的質感,達到了高的純度與堅度,這便從根本上抓住視覺美感空間在建築過程中的強勢與優勢,當畫面上一塊塊立體的方形面向高,廣,濶的無限空間展開,面與面連結的縫隙,看似線,其實不是線,都是無數潛移默化中的面,相互疊合成龐大的時空與宇宙之屋。因此,那些面若看成線,也只能看成接合天地無法觸及的天地線,真有天衣無縫又有縫之感!他較蒙特里安用筆所畫的那許多方形邊線,的確更為玄妙。這就是林壽宇較蒙特里安高明之處,因為蒙氏用筆來畫,線便暴露了身份,畫面上的方形隨即產生「範圍感」,反而把空間分割且自困了。林則不然,他那本質上非線的「邊沿感」,只是使許多方形世界,滙合於無限的時空之中。因此,那許多方形的邊沿,看來像是人類在廣大「眼球」上活動的至為玄妙的「通化街」,萬物到此,都自然地「通」過且「化」入了……。這種視感,不就偏向於東方性嗎?較蒙氏精確與儼然地規劃的,是否更富意涵與迷人呢?至少林不但在形式與符號中,吸納了西方所偏重的「意識」與「觀念」,而且更始終堅持東方所偏持的「玄念」與「意境」。這在人類創作精神全面統合的表現上,應是更接近理想與值得重視的(這並非在評定兩者的畫誰畫得好壞問題)。

  由此,也可見林壽宇是有夠大的魄力,信心與勇氣去面對西方的挑戰,並吸取西方藝術的卓越性。像西方大師布朗庫西與享利摩爾吸取東方藝術精神中單純、和諧與渾厚之美一樣;林也大膽地把西方藝術較偏向精確、分解與疊現等立體組合機能,透過他個人從事建築的精密意念,輸入東方渾化感與緣發性的自然觀之中,溶合與提昇到最後的原本性,純粹性與絕對性,呈現他個人獨特、超越且具全球性的視境,其重心仍偏在「東方」。就因為較偏向「東方」意境中的「悟」,便比西方意識中的「知」,更不可限制且更接近藝術無限的自由性與神秘感。所以,連大師米羅也曾被他畫中的白色世界所迷惑與驚讚!

  僅僅只是他畫面上的「白色」,就能使藝術大師心動,那究竟是什麼力量呢?像貝多芬僅用一些音符,就可在音樂會上,把皇公與哲學家心靈的門推開,使他們順服於美。這不就證明我說過的「藝術家是創造人類心靈與精神世界原子能的科學家」。同時,也證實抽象畫家一直企圖在最後使繪畫的語言成為像音樂一樣的精純、直接、自由、遼濶與具威力。林壽字不是已做到了嗎?

  他為什麼能做到呢?單憑外在性的方法,形式與材料是絕不可能的,還是因為他確實具有像「老莊」與「貝多芬」那樣能夠同時擁抱東西方的那顆更接近藝術的卓越之「心」,能確實全面性地掌握人類靈視在高層面與絕對境域中活動的強大勢能。否則,他的白色空間,豈不變成了白色的洗澡間與廚房嗎?那裡會是白色的「時空之屋」。畫評家如果只注意外在性近似的形態,而忽視畫家在那近似的形態裡極為不同的內涵,如何能看出大家都在舞臺上跳舞,有人一條小水溝都跳不過去,有人一跳,腳下便是千山萬水?

  可見所有已出現過的方法與材料(包括古今中外的時空感),都只被看做創作的元素與媒體。因為藝術家是能更新與創造材料及方法,而不是被方法與材料創造的。所以,林壽宇可主動地提昇各畫派的機能(包括「抽象」、「超現實」、「立體」、「絕對」以及做為他創作主調的「極限藝術」表現等),都轉型為傳達他個人特殊內視世界的再生方法。呈現出一己獨立的創作意念與動向;並帶來視覺活動新的狀況與震撼。的確,在他那一塊塊立體方形面裡,康定斯基的「線條」,馬蒂斯的「色點」,和畢卡索的種種變「形」,都平平靜靜的睡進來了。

  在他那單純美且絕對的色彩世界中,一看到紅色,晨曦、晚霞、花季、燃燒的生命之火,便都出來;看到綠色,青山、綠水、草原以及青春的氣息與滋長中的生命景象,便都匯流與輝映在一起;看到黃色,那金碧輝煌的世界,便全面的展開;看到灰色,自然界散發的雲霧、人世間的污煙……,整個視覺空間能不灰嗎?看到黑色,那是死亡與恐怖、或者是「夜」的眼睛,靜靜的守住「光」來把純白明亮的空間推出來,讓萬物又重現它繽紛燦爛的色彩。

  更神妙的是他把一塊塊立體的方形色面錯開來,架構入無限高濶的空間,形成許許多多看不見的斜面,那不就是為整個宇宙造一座座奪目的彩色梯嗎?是給山頂、流星、飛鳥、瀑布,或者天國的夢;滑下來,都不必管了。眼睛上上下下,想往哪裡去都可以,只是不要忘了,踩下去的,是無數響亮的音階與生命的回聲。這樣,不又為宇宙造了一座龐大無比的鋼琴嗎?真是除了看無窮,也聽不盡啊!

  如此看來,視覺符號,絕非是孤立的表象符號,而是為展示人類更廣濶更完美,更新穎的視聽世界而存在的,也因此使我們覺得林壽宇在藝術創作的表演世界中,不是只耍技巧與玩方法的魔術師,而是屬於「高空飛人」型的角色,在高空裡,不但是他精湛的「技巧」與「方法」在飛,他的生命與萬物也高高的在那裡飛。所以他與宇宙有時都很孤寂,連「獨釣塞江雪」的景象,在畫面上都不存在了。真是使整個空間與所有觀看的眼睛都為之震撼與驚讚。

  的確由於他畫面上「色」與「形」都有強大的容涵與張力,能達到高、濶、遠的位置,便也能進入一切存在與活動於永恒中的根本性與原點,而顯示出他是視覺世界中經營「形」與「色」企業公司財力雄厚的巨富與大亨。

  此外,值得我們重視的,是他這次以建築與造型的機能,將金屬材料製作成許多立方形,然後沿對角線切開成45度與90度能移轉的角度,並給出變化與連續反應的運作方向與秩序,而使之形成在時空中運動的動體,且具象徵性地表現出一切的「存在與變化」。他這樣做,一方面使畫面上的「形」轉變為更接近物質感的實體形態,從「牆壁」上走入「地景」,與實際環境接合,更逼近實視與實覺中的世界,是具有一已新的構想的。看來似雕塑,但又不是。它只是透過建築與造型卓越的策劃性,變成為心象中的單純與絕對的「型構」,非常協和地與大自然的景觀溶合在一起,產生新的視覺畫面。這種畫面,從他拍攝放大的照相作品中,更可看出他是如何在超視覺的狀態中,企圖以突破的意識與觀念,進入創造性與前衛性的位置,把個人的「心象」與自然界的「物象」重新混合與架構成他心目中新的自然景觀,使「心境」與「物境」之間,搭起一道超越現實的看不見的視覺高架橋,輸送新的視覺內容。

  只看他那些單純而靈巧的造型,就已被美吸引住了。那無數連串的金屬體,在45度與90度交互變化的角度裡移動,穿越過存在的質點與原點,像純淨而裸露的生命之流,在透明的時空裡移動,那一個個不同動向的出口,一張開,若不是地球的門,就是宇宙的窗。當你看那一連串的金屬正方形,不斷在變化中移動時,其實移動的是生存的時空,不是金屬的正方形。因此,當你把那些具體凸出的正方形體,也當作美的雕塑物來看時,則真正被塑造的,是被無數正方形在變化中塑造出來的奧秘。像這樣的視覺符號與活動的位置,能不高?能不使一個藝術家創作的生命趨向偉大的方向嗎?

  林壽宇這次展出,不但展出他的畫,同時也展出一個藝術家卓越的生命形象,並啟示出:做為一個藝術創作者,能在孤寂中保持誠懇與執著的態度是必要的:熱愛藝術應有專一的精神,這種專一的精神,正像一個物體向空中拋出去,被地心吸回去,是沒有別的方向的。所以林壽宇曾認真的說過:「藝術近乎是瘋子的工作」。而我不能不說:藝術是在衣、食、住、行,打好的肉體基礎上,為人類造起心靈與精神世界的豪華巨廈與摩天大樓。

  最後摘錄我「曠野」詩中的一段詩贈送給他,對他這次展出,表示內心的一些廻響。


   你隨天空濶過去
   帶遙遠入寧靜

   你遼濶的胸部
   放在太陽的石磨下
   磨出光的回聲
  花的香味
   果的甜味

   鳥帶著天空 飛出水平線
   你帶著煙雲 回到原本
         再回來


註:林壽宇是國內外著名的大畫家,他的畫被世界各地著名的美術館收藏,也是作品唯一被故宮收藏的現代畫家。他回國帶動年輕的前衛畫家,從事前衛藝術創作,本文是我為他畫展畫冊寫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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