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7月 01, 2009

重逢三島由紀夫◎林文義

這是一座別無奇巧的庭院,顯得優雅、明快而開闊,唯有數念珠般的蟬聲在這裡回響。
此後再不聞任何聲音,一派寂寥。園裡一無所有。本多想,自己來到既無記憶、又別無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著夏日無盡的陽光,悄無聲息。……

〈豐饒之海〉 完

昭和45年11月25日(註)

是的,這是日本小說家三島由紀夫最後的絕筆。蒼勁的鋼筆字書寫在紅色虛線四百字方格稿紙,完成一生最後的大河小說四部曲之四:《天人五衰》的末章,送交出版的「新潮社」而後帶著右派團體「楯之會」數成員,前往東京四谷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面總監部,挾持長官要求自衛隊員聆聽他堅執的「天皇精神」,反遭鼓譟、嘲諷、辱罵,三島遂以切腹明志。

自戕之日,最後小說完成後,昭和45年11月25日,公元1970年,相距幾個小時的同一天,伶人還是武士?悲劇停格在四十歲。

●美,是我的仇敵!

那是如今憶及已然支離破碎的零散片段,僅留下深切的驚愕不解;一個十七歲台灣少年,慌亂地尋奈書架,非找出那冊以塑膠套包裹,精裝的晨鐘版《假面的告白》不可般之失措……彼時,三島由紀夫猶若我的文學聖堂;愚騃的想像,這雄渾又憂鬱,精緻如古希臘雕像般的男子,曾自戀若臨映水仙的展演自身肉體寫真,攝影展名之:「薔薇刑」。竟然令我這衷心傾往於他的文學信徒都難以苟同的愕見──裸裎其蓄意鍛鍊過的強壯男體,殉教般地插扎著箭矢,我有千般疑惑地思索:何以能夠書寫出《金閣寺》之幽柔,《太陽與鐵》之壯麗的文學大師怎如此之造作、自憐?

自戕之暴烈信息,驚聞舉世的時刻,我才不忍且悔憾於膚淺的誤認,以筆為戟,以心為盾,我文學啟蒙的英勇鬥士聖喬治畢生斬惡龍,殺死他的不是噴火掠爪的妖獸,而是自己堅信與執著的「天皇精神」;不容絲毫被玷污的聖潔與純淨,一種沒有瑕疵的絕美;三島不就藉著金閣寺小說主角溝口說過此句名言嗎?「美,是我的仇敵!」明治維新之後,末代武士早成絕唱,菊花與劍的右派忠君思想卻又極其矛盾地深植於這北方列島的子民心中,耽美於──生若夏花絢麗,死如櫻落飄零之悽美情境。

少年初涉外國文學,日本首讀芥川龍之介,繼之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於我總覺過於纖柔,不若芥川之詭變多采,不如三島之陽剛壯美。慢慢地,三島壯烈尋死,自成我猶若碑偈般之存念,我知道肉身已燼,文學卻永遠不朽地留下。年過四十,不由慨歎──竟然比起我文學的偶像活得更長,思之總不免幾分惻然。

●隨著篠山紀信的鏡頭重覽

又是十七年幽然流逝,忽而喜得一冊日文寫真攝影書,熟稔的日本攝影家篠山紀信,這位長年以女體裸影的名家,竟在三島由紀夫過世三十年後,以《三島由紀夫的家》為題,深入小說家華麗典雅的宅邸,彷彿揭開文學祕密……2000年深秋出版之書,三島的魂魄還飄流在他所熟悉、倚靠的文學城堡嗎?

華麗典雅的宅邸,主人別世三十年,春去秋來的花樹再美,靜謐中依然肅索悽涼;但見那張複製的石椅,座靠兩端是巴比倫人面鳥身的精緻雕刻,右頁是午後暖陽的現今彩照,青苔以及枯葉,左頁是故人昔影,小說家翹起腳來,優閒地抽菸淺笑,黑白舊相,追憶已惘然。那尊陽剛的阿波羅雕像,足下以馬賽克瓷磚鑲成放射狀的十二星座,他相信古老西洋星相學嗎?希臘戰士的短劍搏擊,長矛奔馬於凜冽酷厲的殺伐人塵之間,三島死的美學如此?

三十年後的鏡頭穿堂入室,巴洛克的華麗似乎隱約呈示小說家格調的某種內斂;書房才是小說家抒發獨特美學的祕密基地,未曾開封的拉環式嗜愛的peace香菸圓形鋁罐是否正是尋思臆想的靈感之源?書桌上依然存置的拿破崙銀質浮雕頭像的拆信刀,玩賞的銅質小物:栩栩如生的蜥蜴和錦鯉……已然泛黃的原稿手跡中央一枚亞美茄鬧鐘做為紙鎮,並列的一黑一金慣於書寫的鋼筆清楚地辨識出:黑是萬寶龍,金是老派克。這兩支筆寫出幾本懾人心魄的小說集?書桌背後所有歲月逐漸氧化而致黃褐陳舊的各式藏書,彷彿仍在靜靜地無垠守候,深情如昔地等待舊主人抽起翻看,再也沒機會了,再也回不來了……羅列所有的三島文學全集外,川端康成之書一應俱全,想是生前這雙亦師亦友的文學摯交,呈現最堅實的情誼,多年來相知相惜,猶如壯麗的輕騎賞花俠客。

靈位雙小青瓷瓶,遺照依然是我心目中永遠不朽,屬於三島四十歲英年的凜然正氣,短髮高額濃眉以及緊抿的堅毅之唇,星亮般的爍熠雙眸,若反思猶傲然自信,怎會走上絕路?最孤獨的星球,莫非殉以我們所難以深諳的一種最最純淨、不可輕侮及誤認的無上信仰,就將之以暴烈的美學奔往連文學都無法救贖的死亡黑洞;我慨然掩卷,無聲以對這幽深子夜。●

註:引自三島由紀夫,《天人五衰》,林少華譯,木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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