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版2009年小說選
98年小說選/豐饒複雜之心靈地貌---駱以軍
●從暮年之哀到「新感覺派」
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以一種「小說百科」的全景透視,「赫拉克利特河床」的小說覆蓋小說之幻技,寫暮年之哀。
童偉格的〈將來〉讓人想起馬丁‧艾米斯的《時間箭》:「當生命顛倒著走時,一切竟然變美好了。」奇怪的是,「將來」作為這篇小說之篇名,恰像童偉格自《無傷時代》即發展出來的時光劇場。核爆過後的世界,一種靜默的瘋狂。
甘耀明的〈天公伯青瞑〉是長篇《殺鬼》中一個篇章,讀到這樣的小說,只能感嘆「祖師爺賞飯吃」,好像完全不受限書寫的任何重力限制,任意竄走、變形、流動、蹦跳……在一種嘻嘩癡傻的狂歡中,不可思議的畫面像妖術幻術擎天祭起,想像力噴灑,讓人瞠目結舌。
周芬伶的〈八又二分之一草原〉亦是一篇「後廢墟時光」的優美小說。九○年代末以降在身體密林、流動慾望、母系家族故事之探幽勘微,已累積一紛繁駭麗景觀的女性書寫,將之結合土地思索。
陳雪的〈附魔者〉中,「父之罪」在傷害起始的神祕時刻,在那人間倫理慘不忍睹的光影濛昧暗室,她並非將之放置在一精神分析式的辯證,而是進入一神祕主義的攝影。
以獨立短篇看,陳淑瑤的〈落雨炸〉這樣一個像是微物之神調控了無數聲音、光影、空氣中節氣的氣味和憂鬱,所有女人(女孩)們卻明晃無憂地笑著,這一切讓人讀到胸口承受不住的「畫框外」的巨大悲傷,又好像並未真的發生什麼戲劇性的事件。我以為這是一難度極高的慢速書寫。
張萬康的小說語言一向帶有極強的原創性和暴力。譬如這篇〈半吊子〉,每一小段文字都擠滿表情,全是聲音與憤怒。對我而言,這樣的小說直如夢幻逸品。
伊格言的〈花火〉則借北野武的電影名片寫青春哀歌。與童偉格、甘耀明同為三十歲這輩作家領先群的伊格言,極早便建立充滿詩意與鏡頭效果的語言風格,甚至可算是如今鄉土魔幻的最初實驗者之一。
胡淑雯擅寫傷害版神隱少女,〈液體的記憶〉是城市裡的愛麗絲漫遊,好奇攝像那街巷裡謀生男女的眼瞳卻死灰慘白,那使得她踩過的城市地面,皆灑滿玻璃碎渣。如果童偉格的田園詩是一座完美的精神病院,胡淑雯的城市則是縫補系的一間外科急診室吧。
費瀅的〈鳥〉作為成長小說,這樣的文體有一種青春才有的本色和奢侈:晃遊、動物性、無結構、無工匠技藝痕跡,一種令人欣羨的滿溢,但或正是王安憶曾說的,典型的,可遇不可求的「處女作」,那麼鬃毛發著光的原創與力量。
許琇禎的〈裹〉展示著令人懾服、強大的寫實能力。奇幻的是以一台灣作者,動員中國三○年代小說之話語氛圍,嚴密構建了一個宛然如在,如超現實夢境的「擬寫實主義小說」。
而阮慶岳的〈廣島之戀〉,借莒哈絲劇本、雷奈電影(甚至莫文蔚與張洪量的情歌),像Ozon的〈砂之謎〉那般電影膠卷的曝光與反差。無聲的,遙遠年代以前的,幻異超越人類自毀極限的原爆影像,成為愛侶間孤獨、渴望靠近,卻又本能地離開、傷害對方的形上迷惘。
〈壁虎〉的魔幻技藝讓人想到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古怪、陰森、說不出的詭異,將一個典型的台灣老阿嬤之死,從傳統語境剝離孤立,以一個「地獄變」般妖麗噴燄的金爐裡鬼物、爬蟲、人頭混仗互咬,充滿運動感的冷酷異境,嫁接對應上真實世界裡阿嬤離世這事家族子孫既徬徨卻又淡漠無可如何的認命。
到了楊富閔的〈逼逼〉裡,呈現了一個背景聲如嘉年華狂歡,不同國族、不同歷史時空、不同記憶感性,卻挨擠於「此在」──佳里(家裡)──的布萊希特「勇氣媽媽」本島版(「猛嬤」)舞台。
那不啷的〈回家〉可視為這些年文學獎某一系書寫:「家變」(森田芳光的〈家族遊戲〉?三浦朱門的〈箱裡的造景〉?)之變貌。這是一篇讀了讓人心生暖意的小說。
林盛月的〈爬牆〉這樣一篇閒淡悵然、敘事充滿懸惦卻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新感覺派」,便顯得秀異罕見。有點近似石黑一雄的淡景與壓抑。你以為是校園師生同志小說,卻沒有體液橫流,沒有傷害的身世,主人翁像隔著霧玻璃看這世界,靜靜的生活,拘謹的感傷。
●98年度文選新書發表會暨贈獎典禮,3月9日下午2:30假中國文藝協會(台北市羅斯福路三段277號9樓)舉行,歡迎讀者踴躍參加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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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普通讀者 --序《九十八年散文選》 ■張曼娟
《2010/03/01 09:07》
回顧餘溫猶存的 2009年,民國九十八年,可說是災難與紀念的一年,而災難又將在往後的歲月中留下更多值得紀念的歷史時刻。八七水災五十週年、九二一大震十週年、一九四九大遷徙六十週年、六四天安門二十週年……莫拉克颱風重創南台灣,一座黑色紀念碑在我們心中矗立:八八水災,從此開始紀年。 SARS才剛轉身離開, H1N1的陰影又襲捲而至。這確實是不安定的一年,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愈來愈多的天災,永不止息的人禍,我們還會有所謂的歲月靜好、國泰民安這樣的日子嗎?
不論變動的形式與速度如何,創作者始終以書寫與之抗衡著,成一種微妙的和諧,對世界的抒情與鈐記,以自己的主張和邏輯,不斷的寫下去,像在滔滔的洪水上,築一座鞏固的城堡,以供人類的靈魂居住,永不頹圮毀壞。
而我以為,在各種文體中,散文最是如實明白的,讓人看見一個時代的完整樣貌。當我坐在春天的九歌出版社,受命為「九十八年散文選」擔任選文工作時,內心充滿了惶恐與疑惑。雖然已經創作出版超過二十五年,但始終處於邊陲地帶,彷彿摸不著文學的邊際;雖然已經在大學教授現代文學超過二十年,卻一直樹不起專業形象,彷彿登不上學術的殿堂。那麼,我又憑什麼挑起這幅美麗而沉重的擔子呢?
既然不夠專業,就當一個普通讀者吧。閱讀,是一種必須緩慢,才能充分進行的活動。假若是急躁的、速成的,又如何能夠體會、感受、思考,進而與作者的思維交鋒,如華山上論劍的高手,酣暢淋漓,欲罷不能?普通讀者,才是搶救讀者的行動中,應該列為特殊任務的最重要對象。於是,我決定為普通讀者編選一本好看的散文集,各種題材與風格均衡,咀嚼有味,還能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普通讀者最感興趣的,應該是人。自身與他者,與我們的生活和情感緊密相關,人際關係的疏離或緊繃,是我們苦惱的來源,對人的觀看、體認與描摩,便成了選集中數量較多的部分。余光中追念亡友吳望堯(巴雷)的〈銅山崩裂〉,用綿密如繡之筆,細細寫出這位詩人的聲音、性情與樣貌,似是遺憾這樣的優秀詩人不能為人熟知。《文訊雜誌》的「銀光副刊」刊登長者作家的散文作品,讓我們看見經時光淘洗之後,更睿智、更和煦的創作靈光。童真〈失落的照片〉以一幀僅僅見過一次的父親相片,為父親寫下小傳,時而可見小女兒的嬌憨。
對父親的書寫,最能看見作者內心又怨又愛,糾結纏繞的矛盾與懺悔。馬華作家許裕全的〈尿片戰爭〉與旅日作家張維中的〈夢中見〉,可以並觀。許裕全這篇散文獲得梁實秋散文創作優等獎,照護插尿管的父親的經歷,殘酷如同戰爭,幾個寫實片段甚至令人不忍讀。張維中對父親過世的描寫,是一種如夢似幻的詼諧氛圍,將哀傷與痛苦也幻化為夢境,好一個舉重若輕。做為父親的總是沉默,一旦開口,興奮描述的往往是女兒,陳浩以〈超人的愛〉,愛著世上最完美的女人──女兒。女兒長大之後成為女人,便被設定一個新的身分曰「母親」,楊明的〈孩子〉娓娓道來,女人要孩子或不要孩子,是命運,也是選擇,都能心安理得。此次入選最年輕的作者是大三學生李冠穎,在他獲得的感恩文學獎首獎作品〈陪我走一段〉中,回顧成長的艱難,鋪排著母親對兒子的癡心。童偉格的〈餘光〉是在想像中對祖母的素描,溫和而綿長,舒緩而淡定。吳鈞堯的〈斷線〉,是看來將斷卻永難斷絕的兄弟手足之情,忽而長大了,忽而各自擁有不盡如意的人生,以及深深的疲憊和無奈。
過去一年被書寫最多的人物,當屬高信疆先生。他的去世,是華人文化界的重大損失,在眾多懷念文章中, ?弦的〈我。聯副。人間與高信疆〉,正像是一卷副刊歷史長圖,被攤展開來,在那禁忌重重,激流暗湧的年代裡,多少戰役與秘密。
陳玉慧〈敬愛的郎世寧〉是否將開啟她個人新的創作紀元?明清之際從歐洲遠渡而來的傳教士,只在歷史課本上聊備一格,作者卻以豐富的歷史資料與藝術美學認識,拼湊出他們的樣貌與精神。郭正偉〈無詩的女人〉以小說的敘事手法,寫出在瑣碎平凡生活中失去詩意與詩感的女人,領悟到生活本身的悲喜與尋常。
普通讀者對歷史文物與古代建築易於著迷,蔣勳的〈王羲之蘭亭序〉與漢寶德〈秋水共長天一色〉,可為代表之作,「蘭亭序」、「滕王閣」、「岳陽樓」、「黃鶴樓」,一般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建築大師與美學家的帶領下才能「發思古之幽情」。得獎達人馮傑擅長詠物,以奇想與詩意對地圖作出各種壯麗的譬喻與聯想,〈在紙上飛行〉獲得梁實秋散文優等獎,可謂實至名歸。當電子書挾風雨欲來之勢,威脅著已經岌岌可危的紙本書,愛書人鍾芳玲以飛行中的閱讀經驗〈飛行與閱讀〉,鄭重宣告,紙本不可能消失,因為它有不可取代的價值。
袁瓊瓊〈生活裡看見的〉四段詠物小品的串連,作出一種均衡優雅的示範。心岱的〈來到曠野〉,以書法與墨香伏脈於人生,豁達的領悟,令人嚮往。張耀仁在殘破的家庭與家人之間,送走那恆長撫慰人心的寵物貓咪,發出了〈最美的、最美的〉讚歎。詩人李進文以靈動詩意寫瞬間閃在眼前的〈藍鵲飛過〉;鄭麗卿用〈迷途的鴿子〉勾勒農村青年雄哥的夢想與落拓,一為象徵,一為隱喻,皆意在言外。
普通讀者也有對於生活界限的想像,在不同領域過日子的嚮往,於是,旅行成了時空膠囊,豐儉由人,自己規劃決定,可以比現實人生更理想。魯蛟(張騰蛟)的〈風景花東〉,那塊「很詩的濱海之域」,使許多詩人的靈魂沐過風。李儀婷童年時被爸爸帶著翹了課,搭火車往宜蘭去,當女兒餓得連魚飼料都覺得好吃時,爸爸熱衷推薦好吃得不得了的福隆便當,父女倆卻只經過冷清清的月台,一個便當也沒看見。多年後她寫下了〈想念的記憶〉,難忘的是便當?福隆或是爸爸?視覺系的張英王民用一種依戀的眼光注視一座山,在〈丹錐山下〉用溫柔的語言,像對待母親又像戀人那樣的傾訴。
離開我們的島向更遠處出發,羅毓嘉的〈香江拾遺〉,在人們熟悉的香港高樓巨影下,用雙眼捕攝那些無法入鏡的瞬間或是永恆。詩人孫梓評〈花與人間事〉明明是沉重的人間事,卻薄如櫻瓣之姿,離合悲歡總無憑,都給作者收進記憶之匣了。同樣是日本,王盛弘卻仿如晚明小品作家那樣的,在日式庭園裡閒坐,使他體會出微雨比豔陽天更適於遊園,得出〈美在實用的基礎上〉的結論。插畫家阿尼默的〈有時身在小人國,有時我是格列佛〉,很有畫面感的敘述著一則又一則旅途中邂逅的故事。長期旅居歐陸的攝影師張雍,最期盼的卻是一道〈任意門〉,讓他隨時可以回到親愛的家人身邊。旅行的意義,當然不只如此。林懷民捐款促成的「雲門流浪者計畫」,他在〈出走與回家〉中,以自己年輕時的流浪,鼓舞更多年輕人出走,出走、回家再出走,直到變成一個更完整的人。
在這紀念的一年,自然出現不少紀念性的文章,或是親身經歷的回溯。曾經是天安門廣場上的青年王丹,以〈難忘的一夜〉寫出風聲鶴唳的那個晚上。周志文〈風的切片〉記錄著飄洋過海從大陸落腳宜蘭,歷史如風將無根的人們吹得四散飄零,而這風中也有暖意,讓孩子在陌生的土地上昂然成長。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無論在資料的蒐集、匯整或是形式的創新上,都讓視野更高大更廣闊。〈 36.大出走〉出走之後的孩子或少年們,登達彼岸,開創出新格局,悲情少一點,豪情多幾分。王鼎鈞在年底發表了〈 1949三稜鏡〉,總結創作《文學江湖》的心情,指出「《巨流河》詠歎時代,《文學江湖》分析時代,《大江大海》演繹時代,對這三部重量級作品有著允當的評價。瓦歷斯.諾幹的〈重回 kanakanavu〉,宛如報導文學的紀實,八八水災中的原住民,展現堅韌樂觀的態度,受災之後,他們想著的不僅是重建的問題,更是「正名」,更是回到「完整的人」( kanakanavu)的狀態。
從紫微命盤中,郝譽翔看見那些〈最壞的時光〉是確實存在的,一個敏感孤獨的少女,不管做什麼事都那樣乏味。爬梳著自己的內裡,顏艾琳感知到〈這些困境,存在著〉,成年人的洞察力,讓許多事的意義都不同了。女性文學代表人物曹又方,在她的〈人間夕照〉中體會著老去的情味,處處是盎然的機趣,還有著通透的了悟,卻也像在預言著自己的遠行。
得過許多文學獎的李順儀是個警察,在〈用槍的時機〉中,警察不再是旁人故事中的角色,他博得了說故事的權利。那最合宜的時機,總難準備判斷。醫生作家黃信恩以〈扼口〉獲得聯合報散文大獎,為人診病時,總要求「嘴巴張開」,而「嘴巴閉上」的同時,多少秘密深深潛沉。某些活動卻是必須張口才能享受的愉悅,美食作家焦桐在〈論吃飯〉中擺落所有精彩絕倫的添加滋味,只談煮飯與吃飯,最簡單的品味竟散發最誘惑的想望。時尚達人許舜英寫下〈 2009春夏必備單品──薏仁蒟蒻綠豆湯〉,對於所謂的「必備單品──薏仁蒟蒻綠豆湯」,僅僅一句帶過,卻在她蒐尋「台灣製造」單品的歷程裡,領會到一種美好生活的小確幸。陳芳明為其「手稿著作展」為文的〈書寫就是旅行〉,見證了一位學者也是作家的長途跋涉。
神小風以〈親愛的林宥嘉〉得到時報散文評審獎,也將流行文化與創作者的關係緊密連結。郭強生的〈猥褻〉藉由王爾德與波西的愛情,揭露了儘管我們憧憬的愛情無比單純、狂喜而神聖,然而,兩種不同性格的激撞,卻只換來「複雜、沉溺、陰暗」。楊苾的〈私讀密寫,戀人絮語〉是與羅蘭巴特的對談,對自我與愛情的解構。
這已經不是一個「造神運動」的時代,而在民國九十八年的散文裡,我們看見了隱地所造的〈一日神〉,無人可以擺脫這天羅地網。對於時間有深刻體會的人,方能造出這日日皆不相同的神。每一日的心情狀態,看來應該由我自己掌握,其實又不盡然,總會被那麼多不可預測的因素左右,如有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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