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0月 30, 2010

光影迷離

曾經滄海,桑田如今。我與之文學對談的大學中文系教授亦是散文評家,府城台南是她朝思暮想的家鄉,隨時有鄉可回;於我卻是年少青春最為沉鬱、無歡的禁錮之地,一襲綠色野戰服,迫我噤聲,令愛折翼,是我過於懦弱抑或不諳世俗險惡?天真的背面意味自我的幼稚與愚癡,耽溺於允為信仰的文字美學以及線條、顏彩地眷戀,被現實惡意所吞噬的少年幻夢,青春如此慘綠的耗損與自虐般的迷離。

何時,日本殖民時代的市役所、國民黨統治下的台南市政府,這大正式的古老建築而今成為國家文學館?得以同座與秀緻慧黠的教授評家懇談散文的歷程,美麗與蒼涼的人生過大半,繁花盛景或荒蕪廢墟。我想私下問她:此後的路徑是深入幽林或行向無垠面海?潮汐滌足,事實上似乎再也前去無路;旅人已經走了太遠,終於感到厭倦,無翼可飛,無鰓可潛,無言以對,留下已然初老的筆墨,彷彿遺言。

散文對談會後,佇立於國家文學館門前,竟一時不知所向何從?曾經青春的軍人穿街越巷,延平郡王祠對面的古老咖啡店,安平漁港的清末磚房,近海處羅列的木麻黃,彷彿依稀的台江內海……今時問起,已然猶若雲夢昔故,物換星移三十年,府城已非舊憶昔景;那麼我的遙遠鄉愁就更為遙遠了,駐足處難以挪移腳程,終究來自北地之人,陌生還是更陌生。

小東路如何去?他們遙指火車站方向左轉成功大學再右往,直行可到永康。我再急問:昔日的砲兵學校旁的陸軍第四補給庫營房還在嗎?還有,營民醫院,手記所留下的浮光掠影,群聚在石柵欄坐看的老軍人們呢?三十多年前的一九七五,手記早已焚於灰燼,青春已然葉落化泥,怎麼我這遲暮、初老之人,依然殷殷遙念;忘卻的以後,記憶的竟是從前?

怎麼回家?教授評家問起。

台南機場。我漫聲應答。

似乎毫不留連。她說:西門路度小月擔仔麵、東門城鱔魚麵、孔廟旁莉莉冰果店去否?近黃昏用完晚餐再搭飛機回台北吧。曾是熟稔的老店名號,此刻聽之入耳竟彷彿不識。舉目,四月下旬的夕照暈黃,館藏的鍾理和先生的泛黃手稿若魂魄有知,一定記得那年初夏我在仍未完工的紀念館投宿,睡前伴隨平妹老夫人靜賞以作家夫婦為題改編的電影《原鄉人》而含淚追念。楊逵先生在鶯歌山居,為我煮水餃、共飲紹興酒,笑呵呵地說起綠島的海岸春來開滿野百合花,彷彿禁錮的苦難如晚風吹過。


----●光影迷離◎林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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