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ed by 陳寧貴詩人坊 @ 9:52 下午 1 comments
余秀華,是個農民詩人。接着發來兩首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很狂飆,蠻拼的——「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以及《一院子的玉米棒子是多麼性感》,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粗魯地把它們想成男人的生殖器官\\我把它們踢飛起來\\或者把它們踩扁\\沒有誰阻擋我成為一個女王」,很黃很暴力。農村婦女也瘋狂?!每隔幾年,寂寞的詩壇總會搞出點事兒,熱鬧一陣,比如詩人趙麗華的梨花體,比如山東作家王兆山在汶川大地震後寫下的「縱做鬼,也幸福」,比如車延高的羊羔體等。這一回,驚世駭俗的詩句,加上農民身份,動靜大了。放在中外詩歌史上看,各種驚世駭俗都被前世詩人折騰過了,也還是能嚇人一跳。即如上世紀初,一班新潮人物膽子大,用白話寫詩,惹得一片笑罵。「兩隻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隻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胡適,1916年)這是什麼呀?大白話,流水賬,村夫傖婦、引車賣漿者言!既不合轍,也不押韻,這也叫做詩?更有「我冒犯所有人,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汪靜之,1922年),令道學家大搖頭,慨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這些詩,當時氣壞了飽讀唐詩宋詞的老先生,今天看也並不怎樣,卻是中國現代白話新詩的開篇詩章。後來到了八十年代,又有所謂「崛起的詩群」,「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梁小斌,發表於1980年)「我正步走過廣場\\剃光了頭\\為了尋找太陽」(北島,創作於文革後期),曾經被批判的「朦朧詩」,今天看,明白如話,哪裡「朦朧」,而當初的忤逆不過是對於政治教條的懷疑與不屑。這一回余秀華寫詩,即便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不過是魯直一點,並沒有跳出詩人前輩拱出的天地,沒有冒犯詩歌先賢,只是撩搔了網民。余秀華生於1976年,是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她出生時逆產,造成腦癱,是行動不便的殘疾人。《詩刊》編輯劉年在余秀華博客上發現了她的詩,驚艷於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痛感,於2014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11月10日詩刊微信號從中選發了幾首,於是,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標籤引爆了對她的熱議。有人說她的詩寫得很棒;有人說如果不是殘疾人,她的詩不會那麼讓人感動;她的農民身份,也引發人們的好奇心。如果不是詩人的農民身份,估計不會激惹起網民注意。如果余秀華的詩不是掛在網上,儘管已經在中國頂級詩歌雜誌《詩刊》上登載,也不過像許多優秀詩人那樣在詩歌界以外不被人知。「功夫在詩外」有新解。這也是詩壇的無奈,頗有悲劇感,當然換個角度看也有喜感–––畢竟獲得成功。除了《詩刊》刊登她的詩,其他的詩歌雜誌也一擁而上、將她的詩像玉米棒子一樣攤開來曬,出版社蜂擁而至,又被請到中國人民大學參加詩歌朗誦會,見到形形色色的詩人、詩評論者以及熱情的大學生,她的詩刷爆微信朋友圈……看詩人照片,純然一三十來歲樸素農村婦女,臉上有風吹沙土的粗糙感。這個「村裡人」的詩,卻並不「農民」。而此前的農民詩,又是怎樣的?曲有源老漢「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之比興,或者小靳庄賽詩會上小腳老嫗的順口溜之趣味?太老的黃曆了。余秀華的詩早已完成詩學美學的更新換代。任選一首她的詩都可以看清楚這種變化:在打穀場上趕雞然後看見一群麻雀落下來,它們東張西望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來都不合適它們的眼睛透明,有光八哥也是成群結隊的,慌慌張張翅膀撲騰出明晃晃的風聲它們都離開以後,天空的藍就矮了一些在這鄂中深處的村莊里天空逼着我們注視它的藍如同祖輩逼着我們注視內心的狹窄和虛無也逼着我們深入九月的豐盈我們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傷害這樣活着叫人放心那麼多的穀子從哪裡而來那樣的金黃色從哪裡來我年復一年地被贈予,被掏出當幸福和憂傷同呈一色,我樂於被如此擱下不知道與誰相隔遙遠卻與日子沒有隔閡這首詩除了打穀場的場景是農村的,蘊含其中的情緒、思想卻並不囿於這個村莊,其詩藝技巧與任何當下寫詩的城市詩人、學院派詩人比,不存在城鄉差別。如果她不是已然從所謂「農民詩人」的窠臼中突破而出–––也許她壓根沒聽說過曾有那樣的農民詩人,就是我們該從對農民的傳統理解中跳出來、重新得出一個接近中國農民實際的結論。都在說,鄉土中國消失了,其實,這一代看電視、上網、玩手機的農民,也早就不是以往我們印象中的傳統農民了。余秀華雖然是農民,卻是高中畢業生,對中外詩歌有過不少涉獵。而且她也不是沒有走出過她的村莊,詩人身份以外,她還是參加湖北省運動會的象棋運動員。所以,由「農民詩人」而生出的關於底層的悲催想像,與余秀華詩人的實際情形之間的確存在較大反差。她的詩很現代,且有女性自覺–-–某女權網站已貼出她很多詩。雖然詩里還攤着一院子黃色玉米棒子,但那「穿過大半個中國」所獲得的開闊眼界,已超越了鄉村,看見火山,河流,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槍口下的麋鹿和丹頂鶴,與橫店類似的故鄉–––這哪裡還是村姑農婦的識見?這首最廣為人知的詩,甚至超越了個人生活,去關心公共事務,已然是宏大敘事了。果然有人把她比作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這樣遙遠的比附,是基於兩人都有石破天驚的意象和比喻、都不受規範約束,還是祝福她像艾米莉·狄金禁雖一生囿於小鎮、詩歌卻早已飛遍全世界?這樣寬泛比附,目前還不足以帶她「穿過大半個中國」、走向世界。倒讓人瞬間誤以為艾米莉·狄金森也是身體殘疾的詩人呢。也許,如果她健康,她就不會寫詩了,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打工了。殘障將她留在村子裡。她之所以寫詩,是因為她寫每一個字都要克服殘障帶來的困難,她要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還要用最大的力氣用左手壓住右腕,而詩的表達可以最簡約、字數最少。身體的殘疾,對精神的影響,對詩歌的影響,不言而喻,也早有學者做過科學的探討。余秀華說,因為寫詩,她才感到完整、不再殘疾。病蚌成珠。受傷的生物,出於本能,分泌癒合的汁液。詩是詩人的分泌物。詩是情緒的宣洩。讀她的詩,能感受到沉潛的陰鷙和壓抑不住的狂暴,被重重擊打的痛感。殘疾亦是力量。余秀華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好脾氣的人,她的詩的力道即由此生成。她寫詩,也會潑婦罵街,當所有努力抗爭都落空的時候。她說自己本身是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它的劣根性」(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這也許剛好匹配她詩中的某些赤裸的粗鄙。這裡「粗鄙」非關道德,僅指一種美學風格,風格是特色。一部《詩經》,是中國詩的原典,也同時保存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優雅風致、「時日何喪,吾與汝偕亡「的切齒激憤和「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的小民碎碎念絮絮叨叨。具體到余秀華的「粗鄙」,或者「農民詩人」桂冠的意味,也許說的是她的詩直見性命,是生命歌哭,是生活必需品而非裝飾品。那彷彿也是用了最大的力氣呼喊出的「睡你」,粗鄙而力道十足,也許就將成為她永久的徽章、諢號和旗幟。腦癱而能成為詩人,詩人還是農民,這是雙份的勵志正能量「心靈雞湯」。只是,如果人們卸掉了基於優越感和憐憫心生出的審美寬容,這個詩人的詩還會被激賞嗎?但余秀華已經不耐煩,她說:「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想擁抱每一個你 余秀華北京之行略記》,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社的官方微信)祝她好好寫詩。我愛你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 足夠 要一個黃昏,滿是風。和正在落下的夕陽如果麥子剛好熟了,炊煙恰恰升起那隻白鳥貼著水面飛過,棲息與一棵蘆葦而蘆葦正好準備了一首曲子 從一棵樹裡出來,我們必將回到一棵樹一路遙長,我們收拾了雨水,果木,以及它們內心的火焰而遠方的船正在靠岸 我一下子就點燃了爐火,柴禾瀰漫清香遠方的鐘聲隱約傳來那些溫暖過我的手勢正一一向我靠攏彷彿蓮花回到枝頭 如此足夠我愛這已破碎,泥濘的人間 ── 手持燈盞的人 她知道黃昏來臨,知道夕光貓出門檻知道它在門口暗下去的過程也知道一片秧苗地裡慢慢爬上來的灰暗她聽到一場相遇,及鼻青眼腫的過程她把燈點燃她知道燈盞的位置,知道一根火柴的位置她知道一個人要經過的路線以及意亂情迷時候的危險她知道她會給出什麼,取走什麼她把燈點燃她是個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每個黃昏,她把一盞燈點燃她把燈點燃只怕一個人看她看不見 ── 最後的蘋果 忍了一個秋天仰望天空不敢把血咳出的人啊「我寧願這棵樹枯萎,我寧願它的香味消逝」 許多深夜,她也望著它在群星沉默後打出火焰的果她撕碎衣衫,把雙手綁住,打死結 「總有這樣的一個人,在千山萬水以後在許多人之後,從容地走來讓你陷進巨大的沉默,無法動彈」 ─── 假如開出一朵花 雖然在村莊,在沒有車馬經過的早晨我還是不知道拿它怎麼辦 因為多麼瞭解那個過程,從水裡捧出火地堅決和一開到底的絕望 我們都是開放過的人被生活吞進去又吐出來,也被命運俘虜過 它總是有些瘦弱,被窺見的,被隱匿的那些情感在選擇合適的時候,合適的花瓣 這個時候,我是去追逐一列火車還是一場雨水。我們對這個世界深信不疑 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說服自己就讓一朵花走進燈光,再隱退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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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是個農民詩人。接着發來兩首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很狂飆,蠻拼的——「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以及《一院子的玉米棒子是多麼性感》,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粗魯地把它們想成男人的生殖器官\\我把它們踢飛起來\\或者把它們踩扁\\沒有誰阻擋我成為一個女王」,很黃很暴力。農村婦女也瘋狂?!每隔幾年,寂寞的詩壇總會搞出點事兒,熱鬧一陣,比如詩人趙麗華的梨花體,比如山東作家王兆山在汶川大地震後寫下的「縱做鬼,也幸福」,比如車延高的羊羔體等。這一回,驚世駭俗的詩句,加上農民身份,動靜大了。
放在中外詩歌史上看,各種驚世駭俗都被前世詩人折騰過了,也還是能嚇人一跳。即如上世紀初,一班新潮人物膽子大,用白話寫詩,惹得一片笑罵。「兩隻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隻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胡適,1916年)這是什麼呀?大白話,流水賬,村夫傖婦、引車賣漿者言!既不合轍,也不押韻,這也叫做詩?更有「我冒犯所有人,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汪靜之,1922年),令道學家大搖頭,慨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這些詩,當時氣壞了飽讀唐詩宋詞的老先生,今天看也並不怎樣,卻是中國現代白話新詩的開篇詩章。後來到了八十年代,又有所謂「崛起的詩群」,「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梁小斌,發表於1980年)「我正步走過廣場\\剃光了頭\\為了尋找太陽」(北島,創作於文革後期),曾經被批判的「朦朧詩」,今天看,明白如話,哪裡「朦朧」,而當初的忤逆不過是對於政治教條的懷疑與不屑。這一回余秀華寫詩,即便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不過是魯直一點,並沒有跳出詩人前輩拱出的天地,沒有冒犯詩歌先賢,只是撩搔了網民。
余秀華生於1976年,是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她出生時逆產,造成腦癱,是行動不便的殘疾人。《詩刊》編輯劉年在余秀華博客上發現了她的詩,驚艷於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痛感,於2014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11月10日詩刊微信號從中選發了幾首,於是,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標籤引爆了對她的熱議。有人說她的詩寫得很棒;有人說如果不是殘疾人,她的詩不會那麼讓人感動;她的農民身份,也引發人們的好奇心。
如果不是詩人的農民身份,估計不會激惹起網民注意。如果余秀華的詩不是掛在網上,儘管已經在中國頂級詩歌雜誌《詩刊》上登載,也不過像許多優秀詩人那樣在詩歌界以外不被人知。「功夫在詩外」有新解。這也是詩壇的無奈,頗有悲劇感,當然換個角度看也有喜感–––畢竟獲得成功。除了《詩刊》刊登她的詩,其他的詩歌雜誌也一擁而上、將她的詩像玉米棒子一樣攤開來曬,出版社蜂擁而至,又被請到中國人民大學參加詩歌朗誦會,見到形形色色的詩人、詩評論者以及熱情的大學生,她的詩刷爆微信朋友圈……
看詩人照片,純然一三十來歲樸素農村婦女,臉上有風吹沙土的粗糙感。這個「村裡人」的詩,卻並不「農民」。
而此前的農民詩,又是怎樣的?曲有源老漢「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之比興,或者小靳庄賽詩會上小腳老嫗的順口溜之趣味?太老的黃曆了。余秀華的詩早已完成詩學美學的更新換代。任選一首她的詩都可以看清楚這種變化:
在打穀場上趕雞
然後看見一群麻雀落下來,它們東張西望
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來都不合適
它們的眼睛透明,有光
八哥也是成群結隊的,慌慌張張
翅膀撲騰出明晃晃的風聲
它們都離開以後,天空的藍就矮了一些
在這鄂中深處的村莊里
天空逼着我們注視它的藍
如同祖輩逼着我們注視內心的狹窄和虛無
也逼着我們深入九月的豐盈
我們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傷害
這樣活着叫人放心
那麼多的穀子從哪裡而來
那樣的金黃色從哪裡來
我年復一年地被贈予,被掏出
當幸福和憂傷同呈一色,我樂於被如此擱下
不知道與誰相隔遙遠
卻與日子沒有隔閡
這首詩除了打穀場的場景是農村的,蘊含其中的情緒、思想卻並不囿於這個村莊,其詩藝技巧與任何當下寫詩的城市詩人、學院派詩人比,不存在城鄉差別。如果她不是已然從所謂「農民詩人」的窠臼中突破而出–––也許她壓根沒聽說過曾有那樣的農民詩人,就是我們該從對農民的傳統理解中跳出來、重新得出一個接近中國農民實際的結論。
都在說,鄉土中國消失了,其實,這一代看電視、上網、玩手機的農民,也早就不是以往我們印象中的傳統農民了。余秀華雖然是農民,卻是高中畢業生,對中外詩歌有過不少涉獵。而且她也不是沒有走出過她的村莊,詩人身份以外,她還是參加湖北省運動會的象棋運動員。所以,由「農民詩人」而生出的關於底層的悲催想像,與余秀華詩人的實際情形之間的確存在較大反差。
她的詩很現代,且有女性自覺–-–某女權網站已貼出她很多詩。雖然詩里還攤着一院子黃色玉米棒子,但那「穿過大半個中國」所獲得的開闊眼界,已超越了鄉村,看見火山,河流,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槍口下的麋鹿和丹頂鶴,與橫店類似的故鄉–––這哪裡還是村姑農婦的識見?這首最廣為人知的詩,甚至超越了個人生活,去關心公共事務,已然是宏大敘事了。
果然有人把她比作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這樣遙遠的比附,是基於兩人都有石破天驚的意象和比喻、都不受規範約束,還是祝福她像艾米莉·狄金禁雖一生囿於小鎮、詩歌卻早已飛遍全世界?
這樣寬泛比附,目前還不足以帶她「穿過大半個中國」、走向世界。倒讓人瞬間誤以為艾米莉·狄金森也是身體殘疾的詩人呢。也許,如果她健康,她就不會寫詩了,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打工了。殘障將她留在村子裡。她之所以寫詩,是因為她寫每一個字都要克服殘障帶來的困難,她要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還要用最大的力氣用左手壓住右腕,而詩的表達可以最簡約、字數最少。身體的殘疾,對精神的影響,對詩歌的影響,不言而喻,也早有學者做過科學的探討。余秀華說,因為寫詩,她才感到完整、不再殘疾。病蚌成珠。受傷的生物,出於本能,分泌癒合的汁液。詩是詩人的分泌物。詩是情緒的宣洩。讀她的詩,能感受到沉潛的陰鷙和壓抑不住的狂暴,被重重擊打的痛感。殘疾亦是力量。余秀華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好脾氣的人,她的詩的力道即由此生成。
她寫詩,也會潑婦罵街,當所有努力抗爭都落空的時候。她說自己本身是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它的劣根性」(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這也許剛好匹配她詩中的某些赤裸的粗鄙。這裡「粗鄙」非關道德,僅指一種美學風格,風格是特色。一部《詩經》,是中國詩的原典,也同時保存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優雅風致、「時日何喪,吾與汝偕亡「的切齒激憤和「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的小民碎碎念絮絮叨叨。具體到余秀華的「粗鄙」,或者「農民詩人」桂冠的意味,也許說的是她的詩直見性命,是生命歌哭,是生活必需品而非裝飾品。那彷彿也是用了最大的力氣呼喊出的「睡你」,粗鄙而力道十足,也許就將成為她永久的徽章、諢號和旗幟。
腦癱而能成為詩人,詩人還是農民,這是雙份的勵志正能量「心靈雞湯」。只是,如果人們卸掉了基於優越感和憐憫心生出的審美寬容,這個詩人的詩還會被激賞嗎?但余秀華已經不耐煩,她說:「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想擁抱每一個你 余秀華北京之行略記》,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社的官方微信)
祝她好好寫詩。
我愛你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
足夠
要一個黃昏,滿是風。和正在落下的夕陽
如果麥子剛好熟了,炊煙恰恰升起
那隻白鳥貼著水面飛過,棲息與一棵蘆葦
而蘆葦正好準備了一首曲子
從一棵樹裡出來,我們必將回到一棵樹
一路遙長,我們收拾了雨水,果木,以及它們內心
的火焰
而遠方的船正在靠岸
我一下子就點燃了爐火,柴禾瀰漫清香
遠方的鐘聲隱約傳來
那些溫暖過我的手勢正一一向我靠攏
彷彿蓮花回到枝頭
如此
足夠我愛這已破碎,泥濘的人間
──
手持燈盞的人
她知道黃昏來臨,知道夕光貓出門檻
知道它在門口暗下去的過程
也知道一片秧苗地裡慢慢爬上來的灰暗
她聽到一場相遇,及鼻青眼腫的過程
她把燈點燃
她知道燈盞的位置,知道一根火柴的位置
她知道一個人要經過的路線以及意亂情迷時候的危險
她知道她會給出什麼,取走什麼
她把燈點燃
她是個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
每個黃昏,她把一盞燈點燃
她把燈點燃
只怕一個人看她
看不見
──
最後的蘋果
忍了一個秋天
仰望天空不敢把血咳出的人啊
「我寧願這棵樹枯萎,我寧願它的香味消逝」
許多深夜,她也望著它
在群星沉默後打出火焰的果
她撕碎衣衫,把雙手綁住,打死結
「總有這樣的一個人,在千山萬水以後
在許多人之後,從容地走來
讓你陷進巨大的沉默,無法動彈」
───
假如開出一朵花
雖然在村莊,在沒有車馬經過的早晨
我還是不知道拿它怎麼辦
因為多麼瞭解那個過程,從水裡捧出火地堅決
和一開到底的絕望
我們都是開放過的人
被生活吞進去又吐出來,也被命運俘虜過
它總是有些瘦弱,被窺見的,被隱匿的
那些情感在選擇合適的時候,合適的花瓣
這個時候,我是去追逐一列火車
還是一場雨水。我們對這個世界深信不疑
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說服自己
就讓一朵花走進燈光,再隱退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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