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 紀弦
何謂現代詩
何謂現代詩:現代詩就是現代主義的詩。而一個現代詩的作者,則必須是一個現代主義者,無論他自覺或不自覺,承認或不承認。現代詩一詞,廣義上,被用作新詩一詞之同義語,在我們看來,那是不對的。我們的用法是狹義的。
五四以來的中國新詩,從最初以胡適為代表的“白話詩時期”,經由以徐志摩為代表的“格律詩時期”,以戴望舒為代表的“自由詩時期”,而發展到了今日台灣以紀弦為代表的“現代詩時期”,已有八十多年的歷史了。格律詩是白話詩的反動,自由詩是格律詩的反動,但是現代詩卻是自由詩的發揚光大。一九三一年以前的格律詩,注重形式,講求押韻,是一種“形式主義”的詩。但是一九三一年以後的自由詩,是不押韻的,也沒有固定形式,然而它的文字,配合其詩情詩意之起伏波動,一種很自然的節奏與旋律,所產生聲調之美,毋寧是格外來得動人些的。我於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到了台灣。一九五三年春,創辦《現代詩》季刊,發起“新詩的再革命運動”;復於一九五六年組織“現代派”,提倡“新現代主義”或“中國的現代主義”,登高一呼,萬方響應,遂使台灣詩壇整個地現代化了。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誰去寫那至極可笑十分幼稚被譏為“韻律至上主義”的二四六八逢雙押韻四四方方整整齊齊的“豆腐乾子體”了。人們說:中國新詩復興運動的火種,是由紀弦從上海帶到台灣來的。這句話,我從不否認。而台灣的現代詩,又給香港、新加坡、菲律賓、印尼、越南等地區華僑青年以廣泛的影響;而現今大陸上流行的“朦朧詩”,實際上也是台灣現代詩影響下的產品。然則,何謂現代詩呢?
現代詩就是現代主義的詩,前面已經說過。而現代主義之一大特色在於“反傳統”。請問如何反法?首先,請注意!現代詩反傳統,並非反中國文化之傳統。千萬不要誤會!從前在台灣,有些頭腦冬烘食古不化的傢伙,曾經把我大罵一頓,說什麼“不得了啦!紀弦要反傳統了!讓我們大家趕快團結起來,保衛中國文化之傳統吧!”這使得我的飯碗差一點被打破,豈不冤哉枉也乎!圈子裡的朋友們都知道,現代詩反傳統,乃是反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之傳統,這是世界性的。而在台灣,我們所從事的,主要在於文字工具之革新:捨棄“韻文”之舊工具,採取“散文”之新工具,打破“韻文即詩”之舊觀念,而追求全新的表現。傳統的詩觀是“詩”“歌”不分的。但是現代詩觀把它們分別得清清楚楚:詩是詩,歌是歌,我們不說“詩歌”。詩是文學,歌是音樂。詩是少數人的文學,歌是大眾化的。詩人是一種專家,而歌詞作者則不得被稱為詩人。而從前大陸上的自由詩運動,性質上也就是日後展開於台灣的現代詩運動之前趨或先鋒,不過其理論體系之完成,是在台灣,而非大陸。凡是讀過我的重要論文〈新現代主義之全貌〉的朋友,就知道我此言不虛了。
現代詩與自由詩,有其相同之處,亦有其相異之點。原來現代詩也和自由詩一樣,捨棄舊的韻文工具,而使用新的散文工具,採取新的自由詩形,而放棄舊的格律詩形。使用韻文工具則產生格律詩形,使用散文工具則產生自由詩形,這叫做“工具決定形式”。此其相同之點。至其相異之處有四:第一不同的是音樂性。自由詩有其聲調之美,都是可朗誦的,前面已經說過。可是現代詩是一種“內容主義”的詩,置重點於“質的決定”。它無視於表面文字的音樂性,能否朗誦根本不加考慮。因此,大多數的現代詩只宜默讀而無法朗誦。話雖如此,但其內在的音樂性,由其內容展現的,你也還是有可能去加以領會,所謂訴諸“心耳”的音樂高於訴諸“肉耳”的音樂是也。第二不同的是表現手法。比起自由詩來,現代詩是更加重“暗示”而輕“明喻”,重“主知”而輕“抒情”,它非常的講求技巧,因此被稱為“難懂的詩”。但是難懂並非不可懂。現代詩需要細讀。不過,有些人故意切斷聯想,努力逃避情緒,而又隱藏主題,遂不免鑽進牛角尖裡去了。在台灣,有過一段時間,詩颳起了一陣“晦澀之風”,不僅讀者看不懂“所謂的現代詩”,就連那些詩人也說不出來他們寫的究竟是什麼。對此歪風,我曾經發表過多篇論文加以批判,好不容易才把那種偏差給糾正了過來。本來,詩人不必把話說明說盡,留幾分給讀者去想想,那正是讀者的權利嘛。但是弄得文字晦澀,連自己都搞不清楚,過猶不及,弄巧反拙,那就不足為訓了。在這裡,我必須補充的一點,就是:“明朗”與“朦朧”,在美學的天平上是等價的。但是明朗而欠含蓄,朦朧而近晦澀,那就一點也不美了。戴面紗的新娘,可說是一種“朦朧美”;但是如果用一條軍毯,把她整個地包裹起來,那就不但不美,而且還要鬧出人命案子來哩。第三是“價值之自覺”。一個現代詩的作者,不同於自由詩的作者,他除了“創作”的才能,更要具有一種“批評”的才能。他必須知其“然”而亦知其“所以然”。當他在寫一首詩時,總是一面在不斷地批評著他自己的。所謂“創作的過程亦即批評的過程”是也。雖然他不一定同時做一個批評家,經常發表論評文字。第四是意識型態的現代化。一個現代詩的作者,必須是一個非常之自覺的“現代人”而非“古代人,“二十世紀人”而非“十九世紀人”,“民主時代人”而非“帝制時代人”,“工業社會人”而非“農業社會人”;並尤其應當視科學為文藝之朋友,而非文藝之敵人。像這樣一種意識型態上的自覺,乃是非常之重要和具有決定性的。如果一個現代詩的作者,頭腦裡充滿了封建思想,而在他的作品裡,顯露出一種農業社會士大夫階級的劣根性來,那他就完蛋了。聽說在台灣,有一年元宵節,幾位國大代表和立法委員逛西門町,其中有一位仁兄說:“你看這燈市,好熱鬧啊!讓我們‘與民同樂’吧!”另一位先生大不以為然,吼道:“什麼‘與民同樂’?你還自以為高高在上嗎?要曉得,現在已經不是科舉時代啦!”想想看,這是多麼的諷剌!當然,那個老賊並非詩人,尤其不是一個現代詩的作者。但如果在我們的圈子裡,竟也有人頭腦封建的話,我不把他揪出來痛揍一頓那才怪哩!
好了,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什麼叫做現代詩,那麼當我們欣賞一首真正足以當“藝術品”之稱而無愧的現代詩,就不至於不得其門而入了。
二千年二月十六日
於美西堂半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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