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詩人曾貴海 / 莊紫蓉
孤鳥,樹人與海 莊紫蓉
――專訪詩人曾貴海
佳冬和竹田的童年
莊紫蓉(以下簡稱莊):
我很喜歡您這一本客語詩集《原鄉.夜合》,雖然我不懂客語,但是讀起來感覺很親切。在這一本詩集裡面,您寫了很多佳冬的人、事、物,您是在佳冬出生的?
曾貴海(以下簡稱曾):
沒錯,我是在屏東佳冬出生的,從小講客家話,我國中時才學河洛話。我阿公是河洛人,被我阿祖收養,我阿祖是客家人,後來我阿公娶了平埔族女孩,就是我阿嬷,然後我爸爸娶竹田的客家女孩。…很複雜的血緣。
莊:
您小時候認為自己是客家人?
曾:
小時候我沒有第二個選擇,我就是客家人啊!
莊:
您有一首詩〈溝背庄个外阿婆〉,您小時候常常去外婆家嗎?
曾:
我6歲時在竹田外婆家住了一年,後來讀小學時就回到佳冬了。所以,我童年的生活場域,一個是佳冬,一個是竹田。
我外婆家在竹田一個很偏僻的庄頭,在竹田車站對面,經過一條很大的水溝,竹林圍起來的一個偏僻的庄頭。當地的人很多姓邱,其中我要叫叔公的跟我一樣大。我外公非常疼我,到現在我還很懷念他。我外公和竹田我所有的親族都長得不一樣,客家人都很粗壯,性情很開朗,我阿公的體材卻是和我一樣(瘦瘦的),但是他是那個庄頭唯一識字的,他當村長、替人家寫信,大家吃過晚飯後都會到他那裡開講。不過我外公話不多,很斯文。
我外婆是很粗壯的客家人,她是從隔壁隔壁庄嫁過來的,可能也是平埔族。我小時候在外婆家住的一年間,外公、外婆非常疼愛我,可能我那時候長得很有人緣,整個庄頭的人也都很疼我。我在那裡過了一年野生的、自然的生活,那段期間,對我來說,對大自然,或是對暗瞑,都是很好的體驗。
莊:
〈溝背庄个外阿婆〉這首詩裡面,提到講鬼故事,就是在竹田?
曾:
對,那裡沒有電燈,都是用油燈。講故事都是夏天的晚上,有閒的人聚在祖堂前面的稻埕開講,只有祖堂前點上幾盞油燈,四處都是暗矇矇的,竹子發出唧唧乖乖的聲響,鳥叫聲不斷,還有很多蟲的聲音。一些長輩往往會捉弄小孩子,說是鬼來了,小孩子都很害怕。哈哈哈!
莊:
您是在竹田讀幼稚園嗎?
曾:
那時候沒有幼稚園。
我爸爸有一段時間開坩仔店(雜貨店)兼藥房。他以前是武田藥廠的工作人員,所以坩仔店兼藥店,但是生意做得並不好,我8歲時他就過世了。當時的社會,貧窮是很普遍的,我小學5年級以後才穿鞋子,之前都是打赤腳上學,5年級才開始穿布鞋上學。我有兩條卡其褲,一條上學的時候穿,另一條比較好的是人家請客時才穿。
看海――與大自然初次相遇
莊:
您3歲時第一次看海,是在佳冬吧?
曾:
對,我印象很深。阿伯、阿叔、表姊等等長輩也都很疼我,有時候帶我去看歌仔戲,看得滿臉淚水。我小時候很敏感,不很愛講話,靜靜地觀察這個世界,觀察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有一次大人要到海邊牽罟,跟我爸爸說一聲就帶我去了。我們一路走到海邊,看到沙灘和海,我受到很大的震撼:「哇!怎麼這麼大!」以前看到的都是房子,佳冬的路只有3米寬,兩邊房子,好像軍營一樣。現在看到一大片的沙灘和海,世界一下子展開這麼大,用不一樣的面相、不一樣的色彩展示出來,真是shock!
莊:
3歲時候的感覺,現在還記得?
曾:
第一次看到海那種感覺,對我來講是我和自然的首次相遇,真正的大自然,聲音、色彩、海浪,那海浪直接打入我的身體裡面。從那時候開始,這種神秘的從海所延伸的世界,是我一直想要去的所在,從那一次開始,海的世界就一直存在我心裡面。我的名字正好叫做「海」,這是無意中的,後來我會想:這個「海」和那個「海」有什麼關係?現在還想不起來怎麼連起來。哈哈哈!
莊:
您的名字是您父親取的嗎?
曾:
不是我爸爸取的。我們佳冬有個蕭家古厝,我爸爸和蕭家的關係不錯。我出生之後,還沒有取名字,蕭家當時輩份最高的那個長輩問我媽媽要為我取什麼樣的名字,我媽媽說:這個孩子「火」比較大,欠水。海裡面的水最多了,於是就為我取了「海」。水有了,還需要富貴啊,所以就取名為「貴海」。
莊:
您兄弟的名字有依照輩份來取嗎?
曾:
有,之後我弟弟他們的名字都用「貴」字。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8歲時父親過世,那時候妹妹才6個月大,我們4個孩子都靠我媽媽照顧長大。
母親――勞動的客家女性
曾:
其實,貧窮是當時普遍的社會現象。表面上看起來我家是很貧窮,我媽媽負責佳冬地區報紙的發送和收費,賺取一些利潤。那時候老師的薪水一個月大約2千到3千元,我媽媽一個月有6千元的收入。後來我考上醫學院,庄裡的人跟我媽媽說:「妳兒子可以讀到畢業嗎?」因為註冊費很貴,書也貴,我媽媽說:「我會用我一生的生命讓他讀到畢業。」(曾醫生講到這裡,聲音低沈)
莊:
您的母親真是很偉大!
曾:
嗯!她每天透早(一大早)5點多起床,踅整個庄頭送報紙。
莊:
她自己送報紙,不是分給別人去送?
曾:
剛開始都是自己送,後來才分給別人去送。我和弟弟妹妹有空時也幫忙送報紙。我7歲就開始送報紙,火車「噗噗噗」來到佳冬,把報紙丟下來,我接到以後就開始折報紙,然後從火車站回到我家,一路送回來。送報紙的工作,我一直做到大學3年級,因為功課比較重,沒有時間送報紙。所以,從7歲到大學3年級,寒暑假都送報紙,我弟弟妹妹也一樣要幫忙送報紙,我妹妹讀中國醫藥學院護理系,直到她畢業都幫忙送報紙。我媽媽到五十多歲才退休不再送報紙,之前她說要繼續送報,我說好啊,這是運動。勞動習慣了的客家女性,心理上和身體上都會繼續勞動。
囝仔王
莊:
您在佳冬的小學生活?
曾:
我小時候很沈默,不太愛講話,不過我同時也有另外一種相反的個性,那就是我總是會成為「囝仔王」。有兩個情形讓我成為孩子王:一是我很會「相偃」(互相撲打摔跤),全校的學生裡面,我第一矮,但是「相偃」我大概是全校第二名。日本人走了之後,學校操場都有一個跳遠的沙坑,下課時,大家就在沙坑騎馬「相偃」,大家都都「偃」不倒我。那個時代,也有大我4歲的和我同一屆,很大「叢」(很高大),好像抱一個大樹,我怎麼「偃」得倒他?最後就是自己倒了。哈哈哈!我就輸他一個。除了「相偃」第二名之外,我也很會跑,跳遠全校第一名,所以經常參加縣運比賽,運動神經很好。另外,我大概稍微有一點人緣,又很多鬼點子,很多小孩子都會跟我在一起,從小就是「囝仔王」,偷摘人家的水果……,那時候我書讀得很好,老師都對我很好,我可能很少犯錯。
最快樂的時候是暑假,不是寒假,因為寒假很冷。暑假時,下午和朋友約了就去游泳,看到溪水就跳進去,釣魚、釣青蛙,「黑白撞」(亂跑)。不然就去偷摘人家的水果,看到還沒成熟的芭樂、蓮霧、芒果、龍眼等等,用石子去打。小時候好像沒有是非標準,只是愛玩。還有灌蟋蟀,我也很會灌蟋蟀。有趣的是,在客家庄沒有人玩黑蟋蟀,六堆客家的最南部是佳冬、昌隆,再上去是新埤、竹田,從昌隆開始就沒有人玩蟋蟀,只有我們佳冬和六根兩個村莊的小孩子會玩蟋蟀。玩蟋蟀是河洛人玩的,台南、嘉義都有人玩。我覺得奇怪的是,這種鬥蟋蟀的文化,為什麼客家庄出現?整個暑假,我們花很多時間去抓蟋蟀來玩,抓來「黑龍仔」(黑色蟋蟀)讓牠們互咬,很好玩。我們那裡有個伯公廟,很大一棵榕樹,樹下有以前日本人做的椅子。游泳之後,我們就到那裡休息、鬥蟋蟀玩。每個孩子都拿自己的蟋蟀來鬥,距離地面大約一米半高處有個防空壕平台,用火柴棒隔成一區一區,鬥贏的蟋蟀留在一區,其他的再繼續放進去鬥。
那時候我很會抓蟋蟀,大約十公尺以內,有蟋蟀在叫,我就能夠判斷牠在哪裡。
莊:
您的聽力很好啊!
曾:
可能很專心,不過那時候殺生也殺了不少,作弄那些小動物,現在想起來,覺得很不好意思。
莊:
蟋蟀都是躲在洞裡面嗎?
曾:
稻田裡的稻子割完,就種榕樹,讓它變成肥料。田地會裂開,公蟋蟀和母蟋蟀就躲在裂開的洞裡面,公蟋蟀有彩色。剛好配合我們的假期,讓我們去作弄牠們。
莊:
您有一首詩,說用女孩子的頭髮來綁蟋蟀。
曾:
那是事實,有時候沒大沒小,跟年紀比較大的阿姐要兩根頭髮,綁住蟋蟀的腳,拉起來旋轉。頭髮比較細,比較不會傷到蟋蟀的腳。有時候把蟋蟀放在手心,然後拍打手讓牠飛起來,激牠生氣,牠才會相鬥。不過有的蟋蟀,一放下去就開始鬥,不必激牠。有時候我們在玩的時候,有阿妹在旁邊看,我們就拔她的頭髮來用,她痛得哭起來跑掉,一會兒她又跑過來看,又拔她的頭髮,那種情景很有趣。
中學生活
莊:
您16歲之前都住在佳冬?
曾:
我國中時讀屏中分部,就是南州,通學3年,讀高雄中學時才離開佳冬。屏中分部只有象徵性的圍牆,中午放我們出去外面吃飯,早上9點上課,下午3點半到4點就下課了,學生比老師更「賢」(厲害),我們班上一共有4個醫生,很會讀書,全班都是背字典。國中3年級下學期時,老師覺得他不會教我們了,英文老師坐在那裡讓我們自修,有問題再問他。我在南州3年,河洛話就是在那裡學的,我學會河洛話的速度比其他客家同學快很多,從那時候開始,我和河洛人開始交往,彼此相處得不錯。
莊:
您小時候看的歌仔戲、布袋戲,是用什麼語言演的?
曾:
是用河洛話啊。
莊:
那時候您聽得懂嗎?
曾:
幾乎都可以聽懂。我記得也有紙影戲,而我印象最深,覺得最有趣的,是布袋戲。國中時,有一陣子我很迷廣播劇「劍山風雲」,市場裡面有人開收音機聽「劍山風雲」,我週末放假就跑去聽。當時國民黨曾經要把「劍山風雲」的編劇抓去關,說是劇本有問題。那時候我們一群人很迷「劍山風雲」,我多少可以聽懂,因為我國中就學會河洛話了。
國中時期玩的方式就比較不一樣,聽「劍山風雲」之外,游泳、釣魚、釣青蛙都有。
我小時候當「囝仔王」,到國中時有了本質上的改變,因為國中是青少年時期,身體的長大和心靈的成熟不很能夠配合。我一向朋友很多,會讀書的和不會讀書的,太保學生和乖學生都是我的朋友,有一群人在一起,說是不良少年,其實也不是,說是愛打架也沒錯,說是保護自己也可以。所以,坐火車時,有時候需要帶batter(木棒),從「囝仔王」變成準不良少年,那時候我書讀得很好,幾乎可以算是模範生,但是又和不良少年在一起,很複雜的身份。有時候也會打架,不過我很少動手。
我去雄中之後,回來跟這一批朋友講:「你們現在不能再過這種生活了,要讀書,不然以後的命運和生活將無法自己決定。」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依照我的意思好好讀書,都找到自己的職業,很上進。
莊:
您很有影響力啊!
曾:
沒有啦!有人也還繼續像以前一樣在一起,直到我讀大學時,他們才解散。
我讀國中時,也還是比較沈默,用自己內部的感覺去看這個世界,比起別人來較有內心的feeling。老師對我很好,有一個外省老師中午常常叫我去他家吃麵,他沒有兒子。
溫暖的女性世界
莊:
您國中3年都是坐火車通學?
曾:
對。
莊:
坐火車通學有什麼特殊的經驗?
曾:
通學時,大家都相處得不錯,有時候學校的事務員姊姊會佔位子給我坐。所以,我從小就生活在女性世界當中,這個女性世界給我某種程度的溫暖,雖然我爸爸很早就過世。後來我發現Lacan、Jung他們的理論,不一定和事實符合,女性並不一定永遠在找爸爸,女性本身就是自己能夠滿足的個體,她們的母性才是男性所需要尋找的,並不是女性去找媽媽這個母體,替男性生孩子,才叫做象徵秩序。後來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有了這樣的瞭解,在我自己的體驗裡面,也多少有這樣的感覺。女性本身就是完滿的,她生為女性,她的媽媽也是女性,她在媽媽肚子裡面就很滿足了,如果她要追求原來的東西,就是媽媽肚子裡的東西,而不是滿足爸爸的權力。
莊:
這是您自己思考出來的結果?
曾:
我閱讀了Freud、Jung、Rollo May、Lacan的一些作品,如女性主義作家的思想,女性要有自己的存在,不要一生都流浪在父權的心理學家解釋之下:替男性生一個孩子,就是承繼爸爸那種Image的權力。以我的體驗來閱讀這樣的作品,很能夠說服我,感覺本來就是這樣啊。所以,你看我的客家詩,男性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莊:
您的客家詩裡面,有很多首是寫女性的,〈阿桂姐〉、〈夜合〉、〈去高雄賣粄仔个阿嫂〉、〈背穀走相趜仔細妹仔〉、〈溝背庄个外阿婆〉,還有〈平埔客家阿婆〉是寫您的內嬷。您和內嬷、外嬷相處的情境不大一樣吧?
曾:
說起來這是和我媽媽及阿嬷的三角關係。我媽媽從竹田嫁到佳冬,好像外勞一樣,那時候的時空,從竹田坐火車到佳冬需要40分鐘,走路則要2個鐘頭。所以,我媽媽嫁到佳冬時,當地的女性都叫她「頂頭人」,不是本地人。我媽媽讀過高等科,懂日文,我阿嬷是平埔族,身體不好,她的兄弟姊妹都四處流散了。我阿嬷過的是比較低層的卑微生活,常常替人家問神,做新勞(伙計)賺取一些酬勞。人家割稻時,她帶我去撿稻穗。很有趣的是,她問神時,3次有2次會帶我去,我坐在旁邊看乩童「起乩」時,割舌頭流血,然後用舌頭畫符,我阿嬷會看乩童畫的符,聽廟公解釋神明講什麼。我11歲時,我內嬷就過世了。
後來我找到她的照片,看她的樣子完全是平埔族的樣子,她姓孫,娘家在新埤建功,那裡是平埔族的大本營。我印象中,她是個平埔族失散的靈魂,嫁給我阿公當童養媳。
莊:
您和內嬷相處,就是跟她去問神。您住在竹田一年間,都和外嬷在一起?
曾:
我在竹田和外嬷住在一起時,她是很疼我,但是我不乖,她也會修理我。有一次我偷跑去游泳,她很生氣,因為她替我媽媽照顧我,我又是我媽媽的寶貝,所以那一次她狠狠地修理我一頓。
我在竹田那一年,都睡在外嬷旁邊。當時外公、外嬷大約五十幾歲,就已經分房沒有睡在一起了。我有四個阿姨一個舅舅,我和外嬷睡的房間外面有一大片竹林,半夜醒過來,會聽到幾十隻鳥在叫,有的叫聲很悲傷,想起聽到的鬼故事,心裡非常害怕。那種自然的、原始的世界,對我來講,和沒有受到破壞的聲音非常接近,是天然的,不是人的聲音。人類都睡了,這個世界就是它們在講話。
莊:
難怪您的詩寫這麼好,從小就有大自然這種天然的感受。
曾:
沒有沒有。
莊:
您在女性的世界長大,除了和阿嬷、媽媽相處之外,還有其他女性嗎?
曾:
我爸爸過世之後,有幾個堂姐很照顧我,我阿姨也會來照顧我。那時候和我媽媽在一起的,多半是女性,我就在那裡靜靜聽她們講話,她們講的都是生活上的事情,不然就是講別人家的事情,有時候也會講sex,當然她們所講的不會很露骨,都是講一些想法、感覺,或是道德上的批判。
莊:
您從小和女性在一起,長大之後會比較容易親近女性嗎?
曾:
我會用不同的角度試圖去瞭解女性,我不會先入為主,去設定她們的好壞,她們有她們的世界,在她們的世界裡面,有很多溫暖的、感動人的事情。有人會說:這是戀母情結。我覺得人類會設計一些名詞,有一部分是對的,但是有一部分也不一定對。那是生命的對話,不一定是戀母啊,戀母就牽涉到sex的問題了。我和男性沒有那麼親密,因為我不是他們帶大的。等到我能夠獨立時,當然我就離開了那個女性世界,但是我獨立以前,是她們把我帶大的。
客家婦女的世界――以母親為例
莊:
您小時候生活的女性世界,最重要的應該是媽媽,可以請您多談一些您的母親嗎?
曾:
客家人是流浪的民族,歷史可以追溯到二千五百多年前。目前大家比較認同的說法是,客家人屬於蒙古族,中國黃河流域以外的民族,是沙漠民族,有一族跑到匈牙利,一族跑到這裡。客家人應該是沒有文字的民族,從長城外荒原進入長城內,一直都是在山邊人家不願意住的地方,和當地本來的民族通婚、結合。二千五百年來,一直混種,黃巢之亂時,他們就來到廣東、福建一帶,和畚族大量通婚,所以從DNA來看,現在的客家人也帶有平埔族的成分,純粹的客家人比較少。但是,他們的生活,還是客家人的方式,這個民族就是勞動的民族,大人、小孩、男性、女性都是勞動的。提供這個民族勞動的最大力量,就是女性。當然,男性也要勞動,但是比較起來,女性勞動更多。男性要做田裡的工作,女性也要做,而女性一大早就得煮飯、照顧小孩、煮中飯、晚飯,洗衣服,其他所有小事情都是女性處理。所以,女性的勞動量是男性的2到3倍。客家女性如果不是勞動的人,就無法生存,因此,她們的生命力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消滅,在非常困苦、沒有營養、孤單的新地方,她們也可以生存下去。
我媽媽大概就是這樣的個性,就是接受生命的挑戰,承擔家庭的負擔,每天早上五點多起來送報紙,颳風下雨一樣要送,塭仔那邊全都是水,有時候路被大水沖走。所以,下大雨時,她送報紙如果晚一點回來,我都在外面等她。我媽媽讀過書,這在當時是很少的,我外公特別疼愛她,讓她讀高等科,我爸爸也讀高等科,在當時算是有知識的草地人。她講話很大聲、很直率,本能性的生存能力很強,不過,說老實話,她不是很有人緣。
她對我期待很大,我讀書成績一直都很好,也算很乖。我們那個庄頭的人,都很會讀書,從我家到楊家宗祠大約五百公尺,就有十幾個醫生,除了兩個地主之外,其餘幾個都是平民,也不知道怎麼讀的。我初中快畢業時,有個屏東中學學長,他也讀雄中,有一次他來我家看報紙,我媽媽問他,考哪個學校比較好。當時我可以保送屏東中學,離家裡比較近。那個學長說,可能高雄中學比較好。於是我就跟班上幾個同學一起到高雄中學考試,那是我第一次到高雄。
就讀雄中時,我媽媽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她沒有管我。我有時候寫信回家,只寫「媽媽,很想妳。救兵!」幾個字,有時候玩笑式的寫:「媽媽,已經沒有飯吃了。」我讀醫學院的7年間,她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她很放心地把這個孩子放出去,對我非常信賴,她認為我不會做大壞事,而會去做我應該做的事。
莊:
這種信賴很重要。
曾:
非常重要,也是對孩子的一種鼓勵。她信賴我,我也非常尊敬她。她是個為了生存、為了照顧孩子,承擔壓力的女性,因此,多少有一些人家看不慣的缺點。她個性很直,人家說錯了,她會大聲罵,譬如有人罵阿扁,她就大聲說人家頭腦不清楚,這樣就沒有人緣了。她現在八十幾歲了,講話還很大聲,有時候我會勸她講話小聲一點,但是,轉個念頭:她講話還很大聲,表示她的生命力還很強,就不要阻擋她了。反正她就是這樣的形象,這樣的形象也很難說是絕對的好或壞。
莊:
她還住在佳冬?
曾:
對,她不適合來這裡住。
莊:
她和您弟弟住在一起?
曾:
沒有,她自己住。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很會讀書,後來讀水產,讀了3個學校才畢業,就是做太保的意思。他後來在養雞。另一個弟弟從小IQ不好,〈老弟阿貴淞〉就是寫我這個弟弟,他也會幫忙送報紙,有時候會送錯,他不會算數,不能讀書,但是會看家,陪我媽媽做一些事情。我覺得這個弟弟很不簡單,我很尊敬他,他沒有慾望,因為他的智力低,所以他的慾望很清楚、坦白。有人修佛想要將慾望降到最低,他不必,自然就是這樣。他很疼愛姪子、姪女,他也知道誰疼愛他,所以他和我很要好。
我媽媽生活的過程,也遇到很多困難的事情。她在送報,有一次我阿姑(台灣帝國大學護理專修班畢業)要出來參加選舉,結果另外一派的都停看報紙,這樣一來我媽媽怎麼能生存?最後我阿姑放棄選舉。此外,我媽媽也養豬,有時候需要借錢讓我們註冊,當然會遇到人間的溫暖和冷漠,有時借不到錢不一定是對方不肯幫忙,他們也有自己的困難和考量。但是,這些事情都會遇到。
莊:
您和妹妹相處的情形?
曾:
妹妹和我相差6歲,她上小學時我開始讀雄中了,因為時間差的關係,所以比較少在一起,她有她的生存環境和世界,我有我的生存環境和世界。因為我是「囝仔王」,人緣不錯,本身的生活就很豐富了。在我很活潑、有很多朋友、世界一直擴大的時候,她沒辦法進入。因此妹妹和我共同在家庭,在草地(鄉下)生活的體驗較少。
情意初發
莊:
您的詩裡面寫到佳冬的一些人,譬如〈發香先生〉、〈肖應〉,還有一首〈隔壁阿妹嫁分我〉寫您小時候和朋友玩扮新郎的事…
曾:
情愛這方面,我小時候對女性就有一種情念,那種情念大概都是形而上的,但是從小對女性就會去欣賞、去感覺。小時候扮家家酒是很自然、也很普遍,我是被選為主角而已。有好幾次我回去,碰到那個女主角,她整個臉都紅起來。其實沒有什麼body language,但是她的臉還會紅,我覺得這樣也不錯,人和人的關係,透過這個遊戲,那麼小的年紀,也能夠感覺到不同性別之間的情意的感覺,那種「情」是很單純的。
小學5年級時,我開始愛慕一個女同學,她對我可能也有回應,但是這都是放在心裡的。所以,我很早就有那種feeling,都是不錯的。
莊:
您回去家鄉,碰到那位小時候扮家家酒的女主角,她會臉紅。而您看到她時,心裡有什麼感覺?
曾:
她是個很健康的女孩,小學畢業就沒有繼續讀書,然後出嫁、當了媽媽,但是那種羞澀還會回到4、5歲時候的時間。每次碰到了笑一笑,打個招呼,就走開。我是很冷靜,可以讀出她內心在想什麼。這個感覺很pure,這就是對女性的原型,可能是建構我和女性接觸的原型之一。
莊:
聽您這麼講,感覺很美。
曾:
哈哈哈!
我小學5年級時,愛慕一個女生,我覺得她很美。但是到國中之後,我卻覺得她並沒有我所想的那麼美。我就思考:為什麼我5年級時會覺得她很美,到了國中卻不覺得她有那麼美,人類的感覺是不是真的靠不住?國中時我覺得最美的是隔壁班的一個女生,大學時她和我交往了一段時間,很美的女孩,直到她結婚生子,一直都和我保持聯絡。我認識的女朋友,後來沒有和我聯絡的,只有一個。
為什麼當時覺得很美,後來不覺得美?原因是什麼?是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使感覺錯誤?這個問題滿重要的,我們覺得美的時候,所有美感的情感都往美的方向去建構,但是那不一定是真實的,等我們日後覺得不那麼美的時候,那可能才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實的,因為我們回頭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是用比較的角度去看。小學5、6年級時,那是唯一愛慕的對象,全世界就只有她一個啊!
所以,人有自己感情上的盲點和脆弱的地方,會加以美化。從這裡延伸出去,我們對某個人比較好,也會把他美化。這可以延伸很多,包括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朋友關係、親屬關係、意識型態種種,這也不是很正常。但是,當時那種感情是真實的,覺得她很美也是真的,不過,不是很客觀的。
莊:
很難客觀啊!
曾:
如果延伸到別的事情來看,如果不客觀,很可能會犯錯。那時候我就會做這樣的思考。
休息一下吧。
(休息間,曾醫師打開音響,Mendelssohn E minor Violin Concerto的音樂,為深色調的書房,染上一層柔亮的色彩)
莊:
您很喜歡音樂?
曾:
我不會唱歌,不懂結構、和聲,只是聽melody,如果沒有音樂,就很難讀書,不然就要去大自然。我太太常常笑我是音盲,不會唱歌,中華民國國歌都唱不完整,但是,沒有音樂就沒辦法讀書,又很挑剔,嫌這個女高音唱得不好,說那個唱得好。我太太說:「你怎麼知道?」我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啊!」我高中時就開始聽classical music了。
莊:
您比較喜歡交響樂、協奏曲,或是室內樂?
曾:
我最喜愛的是室內樂。
莊:
您偏愛那個作曲家?
曾:
我覺得Beethoven晚期的作品很偉大,很成熟,很有深度,技巧、結構都很好。Brahms的作品也不錯,但是太famous。我覺得Beethoven的一些弦樂重奏很好,Brahms比較思想性,Mendelssohn就比較浪漫、喜樂、Spring。
莊:
您喜愛Bach的音樂嗎?
曾:
我也喜愛Bach,但是對Bach的音樂,我沒有概念。不過,我很喜愛宗教音樂,那對我有很深的吸引力,很單純的音,像海的聲音一樣。
佳冬的人事
莊:
您的客語詩裡面有寫幾個人物,都是佳冬的人…
曾:
〈發香先生〉確實有這個醫生,他替人看病,病人有沒有給錢都沒關係,真的是doctor of people,人民之醫。〈肖應〉裡的「肖人」精神病患者,是佳冬街頭的景色之一。
基本上,我的知識大部分是來自於大自然,因為大自然而建立了人和人的關係,在自然裡面一起玩,就有人和人之間互相對待的方法,我也曾經游泳差一點沈下去,有人把我拉起來。大家一起玩時,不會去分誰會讀書、誰不會讀書,有的朋友不大會讀書,但是他會教我怎麼抓魚、怎麼補鳥,有時候半夜帶我們去電魚。不像現在文明的世界,用很多標準,讓那些不會讀書的人感覺自己沒有尊嚴。
高雄中學—文學青年
莊:
您寫高雄的詩和寫佳冬的不一樣…
曾:
我覺得是場域本質上的差異,其次是我看世界的方式不同,再其次是我做社會改革運動,綠色運動、批判運動等等,身份不一樣,所寫的自然就不一樣。
我的高雄經驗,大概可以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高雄中學時期,中華民國所謂的乖學生,我大概可以符合那個標準,每天就是上學、回宿舍、考試,我考試成績不錯。每天只有讀書,此外就是運動,我很喜歡踢足球等各種運動。另外,高一時開始接觸文學,我們班上有文學青年,有個許姓同學的文章在《野風》發表,我把他看做神一樣,開始對文學崇拜。我們3、4個喜愛文學的同學,成為一個group。我遇到的國文老師都是外省人,文學素養都很好,會介紹我閱讀小說,高一時有一個國文老師要我讀孟瑤不要讀瓊瑤的作品,告訴我接下去可以讀《簡愛》、《基度山恩仇記》,他沒辦法叫我讀《戰爭與和平》,因為那時候我還是個傻傻的小孩子。雖然現在有人對這些小說的評價不是很好,但是在那個時代,我經過了那個歷程。高三時的國文老師,穿衣服邋邋遢遢的,講話流口水,但是很有學問,常常在黑板上寫詩,他自己創作的懷鄉的詩,很真誠。
高中三年,遇到幾個好的國文老師,又有喜愛文學的朋友,我也常常跑去大業書局看書,老闆都認識我了,我沒錢買書,老闆就讓我在書局把書看完。那時候開始接觸《創世紀》等現代詩刊,高二時也寫詩發表。
莊:
您那時候看的書,是哪一類比較多?
曾:
大概都是翻譯作品和國內的現代詩。那些現代詩,我實在是看不懂,但是要裝作看懂。哈哈哈!
莊:
您第一首詩是高二時寫的?
曾:
對,發表在校刊,發表之後,主編馬上來找我,我還有一次這樣的體驗,我雄中剛畢業那一年考上成大數學系,我也在成大發表了一首詩,隔幾天,那個主編也來找我,主編可能感覺我是可以創作的人吧。這兩首詩我都沒有留下來,因為我覺得不太成熟,而且受到當時詩風的影響。
我讀雄中時,有一個學期是通學,一趟要花一個鐘頭又40分鐘,學校的課本,我在車上就讀完了,英文課文一字不漏通通背下來,考試時不必準備就可以考,那時我是全班第一名。有空時就看小說,文學的種子就在高中時埋下了。
純純的情
曾:
高中時,我開始感覺到孤單,因為閱讀文學作品,又正值青春期,比較有成長的憂愁,對異性也有所感覺。但是那時候我很理性,對異性不敢有非非之想,只是會偷看女孩。通學時,我每天早上4點半起床,搭5點10分的火車,到高雄再走路到學校。我有3、4個同伴,分別從東港、林邊上車,有個屏東女中的女孩從南州上車,她常常都會找到我的位子,坐在我對面,我那些朋友看到她來了,就跑到別的地方去坐。(我那首詩〈去高雄賣粄仔个阿嫂〉,也是那時候的體驗。)通學一學期,我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沒有跟她講過話,每次都是面對面坐,兩個人很認真讀書,好像互相監督一樣。後來才聽說她考上輔大,有人才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從來沒有聯絡,也沒有對看過,我只知道她頭髮捲捲的,長得不錯。那時候我對女性怎麼不會去感覺?有時候我會想:這樣是正常還是不正常?或是我有一個堅定的意志,一心想要做什麼,男女情愛就比較可以看開?
現在回顧這一段,感覺很美:我沒有找她說話,她也不找我說話,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就這樣對坐了一學期。人在所體驗的事物當中,表象可能會引導思考到不同的方向,如果我們發生感情,可能我的成績就會亂了。
莊:
有個屏東女中的女孩,和您在火車上對坐了一學期,這件事很美。您有沒有把它寫成詩?
曾:
還沒,我的情詩大概都有個model,這個還沒有寫。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很美:大清早,隨著季節的變化,兩個人靜靜地坐著,很近,好像有距離又沒有距離,共同分享那個氣氛。這種沒有語言、沒有對話的感覺,實際上是心的對話,但是並不強烈,甚至當時我沒什麼感覺,後來才想到是有感覺,那個感覺是:一個真實的生命在我面前,但是我沒有去做男女情愛的對話,而是在生命中去找一個適當的位置,互相對話。男女之間這種對話,不是語言,不是情愛,也是很好。
莊:
聽您講到這一段經歷,剛開始只覺得很美,經過您用時空、位置來解釋,好像又有更進一層的意思。
曾:
哈哈哈!這樣可能是我over expression過度解釋了。
莊:
這也是另外一種想法。
曾:
要寫詩的話,這樣的東西就會出來。
詩人有兩種情況:一是自戀,一是天生要被人家誤讀。被誤讀的原因有三:一、寫得不夠好,二、和當代的人想法不大一樣,三、他們無法瞭解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個原因,詩人如果對自己很有自信,就不必care這個,一直寫就是了。我已經被誤讀很久了,哈哈哈!
莊:
您認為人家誤讀了您的詩,但是或許那也是真實的。有時候可能您表達出你所想要表達的,同時也表達出您本來所沒有想到要講的,讀者正好讀到了這個部分。
曾:
有時候會這樣,有時候人家的解讀正好和我的意思相反,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就否認他的解釋。
高雄詩抄
莊:
您寫高雄的詩裡面,有很多植物,您好像對植物特別關注,尤其對樹木特別有感情,是不是這樣?
曾:
事實上,所謂「愛情」,普遍世間生界的愛情也包括在內,不只是人而已,,在整個地球裡面,人的愛情是很小的一部份,四季不同的季節都會出現愛情,也有情話,也有很多活潑迷人的動作,譬如鳥的聲音和動作都很美,所以,人不能太自大,認為只有人才有愛情。
我最早寫高雄是批判,那時我的文章裡面有很多數字,寫高雄的污染之嚴重,完全不適合人類居住。後來心境改變,1998年開始寫樹和花,看到生命在四季裡面的變遷,很受感動。高雄市的樹,很少是我不認識的,我知道有些樹什麼時候開花,開什麼花,所以,我走到戶外就會去感覺四季的變化,會注意樹木是什麼時候開花,開花就是戀愛,戀愛和生殖有關係。植物的戀愛是很美麗的,像阿勃勒整棵樹吊滿了黃色的花,人有辦法生出花朵吊起來嗎?沒有啊!人類戀愛時,外表都沒有變化,只有眼睛亮亮的。花就不是這樣,它完全改變自己,吊滿了美麗的花朵,產生新的東西出來。人和植物比較起來,是誰比較神奇、比較感動人?應該是植物吧?!
住在高雄,我知道什麼地方有一些樹,它什麼時候會開花,到那個季節,我就會去看,等它開花。有的花大約3天就凋謝,一年只開3天,印度紫壇差不多開一個禮拜,但是會因為生長的位置、向日的情形、溫度不同而有差異。
我認為不要用人的角度來看待其它的生命。
我以前寫高雄的移民社會、生態、環境、景觀、價值觀、懷鄉、污染等等,〈高雄〉這首詩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價值觀、都市的犯罪,非常shock。高雄是我比較成熟的人生時期最重要的生活場所,在這個場所裡面,產生我對這個都市的觀察、思想和期待,以及我對都市裡面生命種種變化的感想,寫出我對殖民統治、警察國家的反抗。還有寫出貧窮的人在高雄這個移民社會邊緣,如何活下去。我很喜歡自己的一首詩〈一張鄉下女人的臉〉,有一次早上4、5點,我去探望一個患者回來,看到一個婦女被她先生用摩托車載著,就在摩托車後座睡著了。這是很高尚的,這個女性一大早就為生活打拚,可能她早上2點或3點就起來了,5點在摩托車上睡一下,這就是生命力。
〈賣汽車玩具的壯年人〉寫一個中年人在賣玩具車,照理講,他要以這個方式生存是很困難,在絕望邊緣期待怎麼活下去,就像玩具車一樣,衝到邊緣又回去。我的詩不是很偉大,但是有我的用意。有的人可能認為:這不重要,寫這個做什麼?但是我會覺得感動,停下來一直看,看很久才離開。直到我離開,他只賣了一、兩隻玩具車,這代表很多高雄邊緣人如何生活,妓女也是這樣。我寫的都只是素描,我覺得素描就可以,因為他們本身本質上就是素的,要把他們裝扮成怎麼漂亮,我覺得是不必要的。這是我用詩對某個時代做見證,這個情景過去之後,可能就沒有了。我寫的是變遷中的台灣社會裡面的工業都市高雄的種種面貌,後來寫花、樹,是心境改變之後,打開心窗,去看人以外的世界,從那時候之後,我的詩就開始改變。
莊:
您在高雄住很久了?
曾:
雄中3年後,在成大數學系讀了半年。我不想讀數學系,本來就想讀醫科,因為我覺得在國民黨戒嚴的殖民統治之下,只有醫生有一半做為人的自由,其他都要接受殖民者的命令,公務人員和老師都是這樣,那時候我就這樣想。成大半年,加上當兵期間及台北榮總3年半,才又回來高雄,直到現在。所以,從青年時代到現在,我的生活場域大部分都在高雄。
莊:
對您來講,高雄是很重要的城市?
曾:
我生命的意義是因為高雄來做大部分的解釋,我也因為高雄而展開很多運動,寫下大多數文學創作,我的家庭也在這裡,大概可以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場所,不管對這個城市是不是很滿意。
莊:
您也說過自己是永遠的鄉下人。
曾:
對。所謂的鄉下人就是,對四季的變化、對花開花謝、對人的笑容和眼淚能夠感受和感動的人
都市是同樣的時間上班,住同樣的大樓,欣賞同樣的東西,同樣到百貨公司購買那種能夠連接世界的東西,人和人住在同一棟大樓三十年,可能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所以,都市用一種很大的生活消費機制讓人滿足,但是人和人之間沒有互動,人和自然隔離開來。都市文明是人類發展形成的,以後可能百分之九十的人會住在都市裡面。但是,都市會吞噬人,會把人的個性、思想、人的感情和關懷吞食掉,我拒絕被吞掉。我是永遠的鄉下人,就是我願意和人家分享,階級、身份的差別比較小,可以互相欣賞、互相幫忙。也可以進入自然裡面去聽、去看、去分享,和大自然玩在一起。所以,我在都市裡面也是去找自然的東西,做綠色運動,希望在都市裡面能夠有更多不同的生命和人類住在一起。
高雄的公園很少,如果有20%到30%的空間是公園,這個都市應該就可以說是有生命的生態島,各種蟲、鳥、樹、花種種小型的動植物都可以在那裡存活,這樣人類才不會活得那麼惡霸,把其他的生命都清除掉,只為了方便人的出入、行走、和買東西。
異鄉經驗
莊:
您在台北也住過3年半,對台北有什麼特殊體驗?
曾:
我畢業成績是大約第30名,本來不應該去榮總的,我申請的是當時比較少人要去的肺部科,所以能夠去台北榮總。我在台北榮總時期,生活很單純,完全是一個接受專業訓練的人,住在宿舍,我太太那時候在實踐家專音樂系就讀,我們經常見面,放假日都和我太太出去。當時我很想做一個很好的醫生,所以很認真讀書,對文學只剩下一點基本的感覺而已,不過,做為一個台灣人的思考是很清楚的。
專科醫師訓練的生活,沒辦法用較多的思想和感情去處理別的事情,我3天必須值班一次,值班那天如果整晚沒睡,第二天照常上班,四個禮拜要值班二個禮拜,如果出去玩,要早早趕回來,看有沒有新的患者進病房,必須type writer。榮總對醫生的訓練很嚴格,這是很好的。
在台北的3年半都是這樣的生活,是不會忘記文學,僅只保持了文學基本的生命力。台北對我來講是異鄉,我是異鄉人,只知道中山路,也很少去書店。後來我和我太太結婚,住在天母半年,她去台北縣當老師,這期間,只和鄰居來往而已。我沒有融入台北的生活,對台北沒有生存的概念,只有一個信念:要做一個比較好的醫生,因為以後我面對的是生命。
莊:
您也常常去日本,對日本有什麼體驗嗎?
曾:
之前我丈人先去日本,他在無醫村當醫生,後來我兩個小舅子都去日本當醫生,他們都歸化為日本人。我去過日本十幾次,兩次去短期留學,第一次是1979年,第二次是1985年。1979年那一次留學日本,是在日本很有名的研究中心:Cancer Research Center,江自得也在這個研究中心進修一年。1985年那一次是去盛岡岩手。我第一次去東京時,很不欣賞這個都市,第二次去盛岡,我住在公園旁,有一條河流流過,那是很冷的4月,半夜可以聽到河流的聲音。我常常去公園散步,那時候我才感受到日本的美:自然之美,以及人所建構的日本社會美的基本元素,很乾淨,講話小小聲,烏鴉在飛,又看到宮尺賢治的詩碑。那個月在日本的生活,把自己的身軀清掉,放在那個空間裡面,去感受那種美感。一個詩人,有他原型的東西,米洛茲說:詩人有他原來的東西,隨著年歲增加,時間和空間會改變,生活體驗改變,精神內涵改變,但是,他一直在解釋的是那個原型的東西,這是最誠實的詩人,解釋之後,變成了大世界。如果前面的東西是不好的,或是不純粹、不真誠,這表示原型的東西不好。所以,要探討一個詩人,可能必須進入他的世界,去找出他原型的東西。譬如江醫師有他原型的世界,但是他去日本之後,跳躍到〈給HK的十行詩〉,這中間有個gap,為什麼他會從以前的詩跳躍到〈給HK的十行詩〉?其實是有其原型的東西,他把身體投入日本的情境,去體會、去感受。
但是,日本不是一切都是好的,我寫《南方山水的頌歌》,抒寫台灣的景。台灣的山海拔幾千公尺,一波又一波的,看不到最後的山頭,山峰的波浪,那種美感,隨著光線、天氣、季節而變遷,色彩不斷地改變,這是日本所沒有的。日本很多地方我都跑過,但是我相信我還沒辦法完全瞭解。我對日本的體驗是,一種美學的實體感受。
後來我開始閱讀日本歷史,我演講常常講明治維新的歷史,那是人類歷史上的瘋狂壯舉,閣員才32歲,這樣的國家!後來因為哲學的辯證,他們對自己太自信,軍國主義崛起,去殖民其他的國家。人類本來就是會犯錯的動物,人類被造出來,被賦予犯錯的可能性很大。
莊:
人類會犯錯,同時也有反省能力嗎?
曾:
一個民族,每個人都有反省能力,有美的感覺,知道文明歷史的變遷,知道在自己的生命過程中,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太多,什麼不可以胡亂做,那麼,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可能就比較好。日本大概是這種國家。
閱讀、思考
莊:
您在求學的過程當中,有沒有遇到比較特別的老師或朋友?
曾:
我在大學時代和江自得醫師差不多是一樣的,聽許常惠的歌,讀《紅樓夢》,寫詩。我高中時的國文老師和歷史老師都不錯,雄中有一些人文的老師不錯。大學時有個國文老師許成章,他是我欣賞的老師之一,他知道醫學院的學生「歹剃頭」、很驕傲、想當醫生賺很多錢、娶漂亮太太、買很多東西。所以,他教書時常常說一些超出他身份的話,常常說sex,他說sex時,大家就猛拍桌子。但是,他也會講他的詩,講人生,我聽他的課覺得很有趣。
莊:
他用河洛話講課嗎?
曾:
他講課是用北京話,偶爾會用河洛話。
我高中時,老師出題讓我們寫作文,我都會唱反調。老師會唸我,但是給我的作文分數都不低。譬如「人皆可以聖人」這樣的題目,我就舉例說:把人類歷史死去的人通通挖出來,算算看有幾個聖人?沒有幾個啊!我用這樣來辯證「人皆可以聖人」是騙人的。我高中時很「九怪」,也有一點叛逆。
大學時,有一次考國文,許成章出題:「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每人發一張紙,我寫了4張紙,前面都是隨便寫,結果學期分數給我85分。我說:整個理論都是替魚講話,但是人又不是魚啊!我大二、大三時,高醫青年的總編輯來找我,說是國文老師推薦我當總編輯,通常五年級以上才能當總編輯。我才知道,原來許老師還欣賞我。
因為常常逃課,補考一大堆。但是,我沒有去上課,其實就是在上課。因為我空出自己的空間,參加阿米巴詩社,我主張要寫我們自己體驗的詩,不要寫洛夫、余光中他們那樣的詩。那也是很大的叛逆,不過,我覺得這條路是正確的。那時候我讀了一些書,外國文學、哲學等等各種書都讀,這樣來豐富自己,沒有去上課,但是我自己追求我愛看的書,解放了從小的教育給我的束縛。
莊:
您的課外閱讀範圍很廣?
曾:
哲學書籍以外,歷史的書我也讀,所以大一的時候我就很清楚地認知我是台灣人。那時候我對殖民統治就很有感覺,也瞭解國民黨怎樣操控台灣人,每個鄉鎮都分成兩個派系,讓他們互相鬥爭、互相交心、互相毀滅、互相污名化。那時候我對很多歌頌的東西就非常反感,那是統治我們啊,不是我們自己決定的。如果讓我們自己決定,我決定我是台灣人。我不是經過1979年美麗島事件才覺醒的。我大學一年級時就認為我是台灣人,我覺得台灣人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是和獨立有關係的。我大一就確定了,那時候我就說我是台灣人,我認為台灣人有自己建立獨立國家的權利。有的朋友聽我這麼說,很害怕,因為那個年代說這樣的話,是會有大問題的。
行醫—實踐人對人善的哲學
莊:
您在一篇文章裡,說您當醫生很喜歡觀察患者的臉?
曾:
我會觀察患者走路、表情、身體語言、走過來讓我看的感覺、坐下來開始講話等等,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患者,就開始看病了。所以,我一進入診所,我會很敏銳地感覺:有幾個患者、狀況如何。對我來講,這不是負擔,因為已經變成習慣了,等於我去看世界上不同的生命,譬如看蜻蜓優美地在花間旋轉,無聲地和花對話,那就可以讓我著迷一個上午了。我在診所也是這樣,很自然地會去觀察患者,而臉是最有表情的,給我的感受很多。但是,我用醫生的生活,或是患者為題材所寫的詩並不多。自得(江自得醫師)所寫的是從患者的症頭去做內部探討,從中去看人間和這個社會。
莊:
您當醫師很久了?
曾:
如果從住院醫師算起,三十三、四年了。
莊:
這麼多年來,有沒有遇到比較特別的?
曾:
…沒什麼特別的,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我怎樣幫忙,把這個病做最好的診斷,不要犯錯誤。不要犯錯很重要,醫生不能犯錯,但是醫生是人,人都會犯錯,所以當醫生的過程當中,一定會犯錯,甚至犯下讓患者失去生命的錯誤,我想每個醫生都有這樣的共同經驗,這是很痛苦的。但是,醫生心裡想的就是:要怎樣做最好的診斷,怎樣做最好的治療、怎樣解決患者的問題、怎樣和患者做最好的對話,包括家屬,讓他們溫暖。這是我看病一向的原則,是不能動搖的。電視談話節目說我看綠不看藍,事實上我也沒辦法分辨藍綠啊。如果不是以患者的角度看,我就有藍綠之分,如果以患者的角度,我是不分藍綠的,我在榮總看的患者都是藍的,在民生醫院當內科主任時,幾乎是調查局的特約醫師,另一方面,他們又一直監控我。我在民生醫院建立了選舉制度,選總醫師時,主治醫師一人投一票,這在中華民國是沒有這樣的。我和一些專科醫師在高雄開始建立胸腔醫學,有一段時間發表paper、寫文章,那時候我們的胸腔科是高雄最好的。
我當醫生的經驗大概是這樣。我覺得我不是很好的醫生。
莊:
怎麼講?
曾:
因為我的事情太多,沒辦法全心全意放在患者身上,把患者當作生活裡面最重要的部分。我不是這樣,所以我只適合當一個開業醫,在看病的時空裡面,認真看病。我在榮總、在民生醫院時,是我很認真當醫生的時期,那時我沒有做別的事情,認真做醫生,不能犯錯,對生命要尊敬。從我的創作年表可以看出來,創作空白的時期,就是我認真當醫生和做綠色運動的時期,差不多有10年。到1998寫客語詩,才解放我自己某一部份的社會責任,但是那時候Team已經有了,能動量繼續保持,我不必親自操心那麼多。
如果讓我從新選擇職業,我還是會選擇當醫生,雖然以後的社會,醫生不像以前那麼受尊敬,但,這可以實踐人對人善的哲學。
莊:
您說過:「觀察病人的臉—尋找隱藏在臉孔背後的善」…
曾:
這是詩人的一種從病人的臉,再回到自我的解釋,也是一種對人類的期待,病和善,生和死,會讓人思考:這個價值是什麼?這都是限制,人生出來,一定會走向死這條路,做一個詩人就應該去追求這個東西,這可能是一個詩人的敏感,或是詩人內心不想說出來的秘密的對人間的期待。這個善不是很亮,但是有光。
環境、生態、社會關懷
莊:
您花很多時間從事綠色運動和社會運動,也有很好的成績…
曾:
我參與公共事務和台灣運動從1987年開始,那時候我參加人權會,當高雄分會副會長,也參加環保組織。1990年開始,我自己去找一些人、一些人找我,去做南方的綠色運動,開始組織是1992年。從1992開始做綠色運動到1998,這期間有幾個組織:衛武營公益促進會、保護高屏溪綠色聯盟、高雄市綠色協會。
莊:
這些綠色運動都是您帶頭的嗎?
曾:
我不大喜歡用「帶頭」這樣的說法。
參與運動的人,第一,必須要有某種程度的使命感,第二,心靈要純化到某個層次,第三,要能夠和別人分享,第四,有時候需要隱藏時就要藏起來,不能太過英雄主義。(但是,這一點好像不適合我,到最後大家往往會說:「你講的就對了。」我說不能這樣講,這樣我就變成霸權了。)第五,大家要奉獻、付出。和我一起工作的人,有少部分的人可能不是這樣,但是,大部分人到現在還是這樣,所以,這是一個家庭,也是有共同理想的朋友、同志、運動者。有什麼不同的思考,都可以溝通,達成共識。最美好的是,我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人性的光彩,做這些運動並不是要從中得到什麼,而是想對這個時代,對這個都市,對大自然,讓共同生命可以更豐富、更光彩、更有尊嚴。綠色運動內部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樣,這也是我一再強調的,所以,我會激發他們。可能我是「囝仔王」,從小時候玩到現在,長大了玩這個,差不多都是「囝仔的代誌」,人不管多麼老,都是自然的孩子,宇宙的孩子。我們大家都互相信賴,不會彼此懷疑。
對於做運動,我有自己的思考:運動一定要有很大的能動量,像水一樣不斷地流,才有生命,沒有保持流動就會像一池不流動的水,會生苔,會互相懷疑,熱情會冷卻。在綠色運動我學到了如何保持運動的生命力和能動量,後來才會去做台灣的文學和教育改革運動,還有南社。
我不是帶頭,但是大家都說我帶頭。其實這是大家分享的事情。
莊:
您剛才說,運動要保持生命力和活力,這是很不簡單的哦?
曾:
必須很認真思考,而且要瞭解大家共同的希望是什麼,就像文學一樣,寫出大家共同的希望。所以,在文學上寫出集體的苦難、希望、悲傷、眼淚和未來,這才是偉大的文學家。運動也是這樣,高雄人共同的夢是什麼?台灣人共同綠色之夢是什麼?公園也是個實體的東西,現在高屏溪變很好,綠色運動在高屏溪投入最大的力量、最大的精神、用最多時間,南部縣市的環保團體都一起投入。以前高屏溪兩岸那麼髒,我們就是飲用那樣的水,我帶民意代表去看,看到大家飲用的水是那麼髒,他們都嚇壞了。所以,做運動時要去打動大家內心裡面共同認為負面的、事實的東西,並提出建構未來美麗的夢。這是共同的氛圍,這樣才能夠感動別人。每個運動差不多都是這樣,但是,像教育運動、台灣運動,牽涉到意識型態、政策的問題,場域就更大了,有人根本不覺得你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啊。
基本上,綠色運動要用心去思考大家共同的夢是什麼?在這個時代裡面要如何讓文化進步到某個程度?改變的結果要如何讓大家分享?
莊:
您會去思考這種種問題,不過,最重要的是有熱情去付諸行動吧?
曾:
有時候我打電話給朋友說:「…這件事應該去做。」他們說:「你每次打電話來,我都覺得要拒絕是不能的事。」我說:「你打電話給我,我也是這樣的感覺啊!」我覺得這樣很好,不只是我的事情,其他的人也一樣在做。
莊:
您投入很多精神和時間在綠色運動,也感覺很快樂吧?
曾:
嗯…,可能在生命當中,讓生命長出一些葉子、開一些花朵,別人也一起長葉開花,也許我是阿勃勒,他是木棉,哈哈哈!河流也開始唱歌。
莊:
除了綠色運動之外,您也關心社會上弱勢者,譬如您很早就寫了5首茶花女的悲歌。您是怎麼觀察到茶花女?
曾:
大三時,我的夢就醒了,把《創世紀》那些都丟掉。我就約詩社的朋友到處玩,晚上到高雄市四處踅。有一次我帶他們去市政府妓女戶看看,我們整晚都在那裡踅,第一,去感覺她們的生活,第二、滿足好奇心,第三、瞭解不同性質的低階層生活,妓女是最能夠代表被剝削階層的生活。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看,之後他們沒有寫,我寫了。這也是個原型,從妓女,到賣玩具車的中年人,最後是一直被殖民的台灣人。我最近期的詩,很清楚、坦白地講出被殖民的痛苦、台灣的命運和人民的聲音,當然我沒有放棄詩的語言藝術,但是我用很淺白的語言,表達台灣人的心聲,不必再假,不必再裝,不必再逃避,像聶魯達的詩一樣。
莊:
近幾年台灣成立的幾個社當中,南社好像特別活潑?!
曾:
其實,南社基本上是政治環境的產物。一般會認為政治就是選舉、就是政黨。其實不是這樣,政治是公共事務裡面最重要的權利決定機制,台灣的命運也需要去爭取、去決定,這是我對政治的解釋。南社自己的價值觀很清楚,南社所提出來的宗旨是文化和教育,所以我們一直在發聲,在推動教育運動,實際上改變了一些政策,台文系也是南社在下面推,我們也去參加教育部的開會。有一些事情是政策方面的,有些是思想方面的,有些是運動方面的,去處理教育台灣化問題,這當中有個關鍵性的人物,就是鄭正煜老師,他以前就推動教育鄉土化,後來就是教育台灣化,在台灣當然是台灣化啊,不必再解釋,本土當然是台灣啊!我本身喜愛文學,我們也推動文化運動,全台灣第一個文學步道也是我的構想。但是,南社最重要的是替台灣發聲,很多人覺得我們在政治上替台灣發聲,對抗殖民者和中國霸權,這些是大家印象比較深的,其實,我們在教育上也做了不少。
莊:
您認為目前台灣本土化的教育,還有哪些需要努力的?
曾:
台灣的教育,基本的方法論是美國式的,是資本主義社會模式,發展到最後就是高學歷,大學普遍化,說是會提昇人民的素質。但是這種推論不一定正確,有高學歷,但是對自己的歷史、文學、人文等等,一切都不知道,如何提昇人民的素質到一定的程度?如何凝聚大家對這塊土地和歷史的使命感?所以,資本主義社會的方法論,造成了高學歷,但是,教科書的內容沒有改變,殖民時代控制台灣人思想的機制並沒有消除。如果以生產系統的生產、消費、分解來看,學校、老師、教科書的製作是生產的部分。學生讀書之後去考試、拿到學位,然後工作,這是消費。分解是把不要的東西變成垃圾,但是有的東西不是垃圾,可以變成一個力量再回到消費。
國民黨的教育機制,消費的機制—考試—控制在它手中。大考中心的經費,教育部出四億五千萬,17個學校出5千萬,但是大考中心的董事,由那17個學校的校長組成,教育部只能推薦2位。所以屬於教育部的大考中心,權力不屬於教育部。然後由這樣的機構,來決定誰是大考中心的主任,大考中心主任再聘請各科的考試委員,考試委員再找一些老師來出題目充實題庫。自然科學沒問題,社會科學就是統治者本來的東西原封不動還在那裡。這種資本主義機制加上殖民文化複製的教育方式,卻加強了消費機制,如果什麼都不懂還不會中毒,讀越多越糟糕,變成馬酷斯所說的「單向度的人」,喪失否定和批判力,無能力追求制式外的生活方式。那種國文題目,李家同說他只能考30分,余光中說他考不及格,沒幾個人可以考及格,我想連出題老師都考不及格,竟然敢出這樣的題目!這不是傷害別人嗎?已經超出知識良心了,替殖民者用過去的價值觀,來壓迫、剝削、傷害台灣人。
所以,我們南社才會一直主張教育必須改革。李遠哲說教育要鬆綁、要解放,其實,這個才是需要解放,這個解放之後,大家平等,所有族群的東西都排進去。生態平衡就是,所有的體系都在平衡狀態是最穩的,如果一個系統消滅了,必須趕快補上另一個系統,才能維持平衡。但是,沒有幾個人瞭解這個消費系統發生問題了。生產系統到民國96年以後才會改變,台灣史1比1,國文方面,我們費盡力氣拚到50%。消化分解體系就是副刊、電視,沒有改變啊!台灣人的精神體沒有改變,是這種教育永遠沒有改變。南社一直保護杜正勝,是什麼原因?有些民進黨立法委員根本不瞭解這些,說「以台灣主體性實踐」,要如何實踐?「台灣獨立、制憲」是必須做沒錯,能夠馬上做到嗎?沒辦法馬上實現啊!現在掌握權力,教育沒辦法處理,有50%的人民沒有這種思想,如何讓台灣有更好的未來?沒有這種思想就沒有對土地的愛,沒有愛就沒有使命感,沒有做一個人的尊嚴以及做一個人對自己的要求,那麼,教育要做什麼?只是一個教育工具,教育出一個商品,這個商品反而變成台灣的負擔。我這樣講是太主觀,但是,實際上是有某種程度的正確性。學自然科學的人,在經濟、科技方面對社會是有幫忙,但是,靈魂不是這個東西可以建立的,人文不是這個可以建立的。
南社就是在做這些事情,現在澄社和我們一起要把大考中心釋憲,到底根據什麼法律,教育部出四億五千萬經費,那是人民所納的稅,17個學校只出五千萬,17個校長就可以決定大多數董事,可以聘請他們揀過(篩選)的人,那些人來操控大學考試命題,進而引導教學、引導補習班?這對台灣是日日夜夜無止盡的傷害,大學考試、普考、高考等等考試,一共四百五十萬個學生,至少有一半以上每天在讀這類的書。所以,這個問題很嚴重。他們說我:「那幾個很兇的啊!」這樣夠兇嗎?面對這種問題夠兇嗎?沒有啊,悲傷而已。
神祖與土地的頌歌
莊:
您也很關心原住民,寫了4首原住民的詩。您什麼時候開始接觸原住民?
曾:
我做綠色運動開始才接觸到原住民,之前可以說是一片空白。
小時候,我的平埔族阿嬷常常牽著我的手,去替人家求神問卦。我曾寫下這一段話:「帶我去替人求神問卦的平埔祖母,她那雙清癯雙眼皮下的憂傷眼神,一直是我懷念祖母時的心靈通路。這條通路,也曾指引我寫下〈向平埔祖先道歉〉這首詩,雖然這首詩是在1998年完成。」
大約二十幾年前,有一次我去南投的原住民文化園區看原住民跳舞唱歌,那一次的印象,就像我小時候第一次看到海一樣,我覺得他們的歌,好像鼓一樣不斷地擂動我的心,那些原住民男女都很美,好像大自然的兒女那麼自然,那純潔快樂的笑容,眼睛閃爍的光,讓我覺得台灣原住民是一種靈魂。從南投回來之後,那樣的印象時時在我心頭湧動。
我開始做運動之後,接觸到一些原住民知青,討論了一些事情。原住民自治,在日本統治時代就有人講了,但是在90年代的運動,我可能是第一個講的。原住民自治並不是不可能,蘭嶼的達悟一定可以,把核廢料遷走,讓它變成一個國家,他們有自己的社會、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價值觀,漢人何必去吵他們?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關心原住民,這幾年比較有時間看書,我一直在讀原住民的神話,他們的神話很迷人,一讀下去就不想離開。我覺得原住民的命運實在很悲哀,讓漢人欺負了好幾百年,現在他們的語言和文化逐漸消失,原住民的知青已經沒辦法用母語和他們的長老做比較完整的溝通了。
對原住民來說,祭典是很重要的儀式,透過原住民祭典,可以看出他們的信仰、社會結構、風俗、階級、愛情觀、人和人的關係、以及社會團結的力量在哪裡。這些都是很有趣的,我相信漢人沒有這麼好的神話,對土地也沒有像小米祭那麼虔誠,五年祭不只浪漫,還有很多智慧。現在五年祭時,旁邊擺上卡拉 OK ,唱流行歌、台語歌、rock and roll,漢人把他們當作沒有關起來的動物園觀光,我沒辦法接受這樣的歷史發展,特別是原住民命運的發展。於是,就想到用原住民祭典為主題,寫出原住民最重要的主體,雖然沒辦法全部表現,但是祭典是最好的表現,因為在祭典中,大家都必須洗乾淨身體,心裡很乾淨,族人都要回來,大家都必須很虔誠,不能做壞事,唱歌跳舞,把心完全交給神,交給土地和山。我認為這樣的東西必須留下來,我買了大約一百本原住民的書籍,其中也有日文書,特別請人家翻譯,裡面寫到漢人還沒來以前,原住民是怎樣跳舞。但是,我寫的還不夠深入,他們的藝術和思想,以後有機會再寫。
我有個想法:我要將原住民最寶貴的、台灣人應該去欣賞的、屬於台灣的最原始的文化,寫下來。也讓原住民認知到自己的文化是很寶貴的,不能讓它失去。問題是,我有資格寫嗎?我用什麼身份寫?但是,後來我不計較這個問題,我覺得我應該寫,如果我寫得不好,希望他們來寫,寫出比我好,比我完整、更感動人的文學作品。這是我寫原住民長詩的動機。排灣族的祭典,日本人認為是全世界十大祭典之一,故事很豐富,所以我的詩寫那麼長,不是我故意要寫長詩,而是它的文化就是那麼豐富。我寫的時候,沒有特別追求文字的美,主要是忠實,當然文字本身也有美感,但是交代事實的部分,就不必特意用很美的字來表現。
莊:
您寫了鄒族、布農族、和排灣族的祭典,接下來要寫哪一族?
曾:
鄒族的戰祭是台灣人的戰鬥靈魂,戰魂是保護族人和土地的靈魂。布農是很有哲學感的民族,也是很好的戰士,是很幽微,很謙卑的民族,他們唱的歌就是大自然的歌聲,代表細膩幽雅。排灣族則代表藝術、浪漫。這些大概包含了,台灣原住民的三個屬性,就從這三個祭典表現出來,我寫的這些就差不多了,可以做階段性的結束。本來要寫達悟族,因為夏曼.藍波安寫了,我就不再寫了。我是客家人,跳過族群的界線去寫原住民,我相信台灣的詩人沒有人寫這些,喬林、陳黎、楊牧他們是寫了一些,不過他們的寫法和我不一樣。
我寫這些應該感謝原住民,我希望他們的作家會寫得比我好,希望他們來解釋他們自己的事情,可以更深入,更感動人。
客語詩
莊:
您也有河洛的血統,有沒有想要寫河洛話的詩?
曾:
其實我現在使用的語言,差不多都是河洛話比較多。下一本詩集會用台羅和北京話兩種語言,我找一個朋友幫忙變成河洛話,然後我再修改,之後我再重寫,三個程序。目前已經寫了二十首,多半是比較長的詩,大概三十首就可以集成一本詩集了。河洛詩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出現。當初我寫客家詩,想要挑戰的是,客家文字是否可以作為寫詩的工具?可以寫抒情、歷史、人物、內心的感覺、抽象的嗎?結果發現都沒問題啊!但是,不是為了挑戰才寫詩,那是自己的體驗,可以寫出很多我想要表達的,例如南進軍去攻打佳冬,激戰十幾個鐘頭,那是事實,我寫了一百多行,用客語寫的。所以,有一天,我希望我可以用河洛話寫詩集。我講這句話,就是需要去思考、去準備。我用北京話寫的題材,改成河洛話也通啊,但是用北京話寫,可能比較多人看得懂。
莊:
您寫客語詩是用客家話思考,寫北京話的詩就用北京話思考,是這樣嗎?
曾:
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每一種語言都有它的area領土,所以當我講客語時,這個網路馬上會跑到客語區,我講北京語時,就會跑到北京語的世界。但是,北京語的世界多多少少會牽連到河洛語和客語的世界,而客語和河洛語的世界,很少會牽連到北京語的世界。我講客語時,北京語和河洛語不會跑進來,我講河洛語時,客語和北京語不會進來,所以,對我來說,客語和河洛語是純粹的area,北京語是混種,有時候台灣北京語會跑出來—用北京語思考台灣的事情。
莊:
您用客語時,別種語言不會跑進來干擾,是母語的關係嗎?
曾:
是母語的關係,不過,我使用河洛語時也是同樣情形,別種語言不會來干擾,但是會借用一些北京語的字,譬如自由、民主、法治,這些本來河洛語是沒有的,不過慢慢會變成河洛語的一部份。對我來講,客語和河洛話這兩種語言都是不會受到干擾的區域。
家庭生活
莊:
您的詩好像很少寫家庭?
曾:
嗯!很少。醫生可能都是這樣吧?!鄭炯明和江自得他們也是很少寫自己的生活。
莊:
您有一首詩寫給您小女兒…
曾:
哈哈哈!這…大家都抗議。前幾天她生日,我跟她說:「爸爸給妳多少錢?讓妳跟朋友吃飯?」我太太就虧我說:「對別的女兒,你不會問要給多少錢,這個女兒你就疼命命,她沒講,你就要給她錢了。」其實我也寫了一首詩給我大女兒,還沒發表。
〈夜合〉是寫給客家女性及我太太,我太太的阿公阿嬷是客家人,她媽媽是河洛人,她阿公阿嬷和他爸爸都可以和我講客家話,有時候她會罵我:「恁這客人!」我就回她:「妳阿公是河洛人還是客家人?」哈哈哈!
〈停留的景色—給三女晴勻〉這首詩也選入詩選裡面,我寫的是父女之情,不完全是現實的。她小時候比較沈默,像松鼠一樣,有時候會搞笑,很有趣。現在長大了還是這樣。我也是很會搞笑,很少人瞭解我這個個性。我這三女靜靜的沒什麼聲音,她讀書成績不是很好,考大學參加甄試時,我出了四個題目讓她準備,結果那四題全都考出來了,她的自傳我幫她寫,我跟她說:「妳甄試時唸這篇自傳,考官的眼睛一定亮起來。」 甄試回來,她說才唸了四句,老師就叫她不必再唸了,我問她:「那老師的眼睛有沒有亮?」她說:「有。」哈哈哈!她讀中山大學,到二年級時她們系主任才知道她是我女兒,那系主任是我本來就認識的朋友。
莊:
您平常很忙,給太太和小孩的時間是不是比較少?
曾:
我覺得自己不是個很好的爸爸,在家庭裡面,和孩子接觸、談話的時間,幫忙他們,或是和他們一起玩,我都不是扮演一個及格的爸爸的角色,但是,有一點必須給我肯定的就是,假日我很喜歡帶孩子出去玩,常常去大貝湖,替他們照相,我很喜歡照相,所以,他們成長的過程,都留下了photo,這一點我沒有失職,其他方面,我覺得自己不及格,都交給我太太,包括我自己回家之後也是交給我太太。四個孩子都是我太太帶大的,當然,有重要事情時,我會參與,但是,不是重要事情參與就好,要常常和他們對話,或是摸摸頭等身體的接觸,和他們沒有距離。這一點我沒做到,我很忙是一個原因,另外,他們可能把我看做社會公眾人物。近年來,我常常觀察花,久了之後整個人變軟了,現在我成了我們家的笑話人物,大概就像〈男人六十歲〉那首詩裡面所寫的,所以他們叫我去當卓別林,去拍廣告。有時候我會故意出一些怪問題讓他們去想,他們也會虧我,我覺得很快樂。
莊:
所以,您不是很嚴肅的爸爸?
曾:
本來就不是嚴肅的爸爸,以前因為時間壓縮,健保以前,我的患者很多,每天晚上,尤其是冬天,要看60個到80個患者,甚至到一百個。那時候正在做衛武營運動,晚上看完診之後,十點又去開會才回來,我自己不覺得累,但是回家之後,大家都在睡覺了。
以前我是比較嚴格,可能主觀上認為爸爸應該怎樣怎樣,孩子都認為我比較嚴格,有一些話不敢跟我講,都是跟我太太講。所以,整體說起來,我做為一個爸爸是不及格的。我太太很辛苦,每天當司機接送我們,煮三餐,每件事都關心,耳提面命。
莊:
您很幸福,有這麼好的太太。
曾:
怎麼講呢?物超所值。
莊:
您和夫人是怎麼認識的?
曾:
我太太是我同學的妹妹,有一次她來高雄找她哥哥,我一看到她,心裡就想:這個女孩子可能是我太太,這樣的feeling是很奇怪的。我閱讀 Jung的傳記,他第一次看到他太太時,也有這樣的感覺。不過,那時我們只是初步認識,我已經六年級,她小我六歲,後來她考上實踐家專音樂系,我在榮總受專科醫師訓練時,才比較密切來往。我喜歡聽我太太唱歌,她對歌曲的詮釋,會讓我感動。還有,她也有客家血液裡面那種勞動的個性。
莊:
現在年輕的客家女性,是不是還保有這種勞動的個性?
曾:
這個問題很好。以美濃做範例,現在美濃的社會結構、成員、組織還是沒有本質上的改變,但是生產方法改變了,整個民族幾千年來累積的勞動習慣也受到挑戰。日本人統治台灣五十年,還沒有徹底改變農業社會的模式,農業社會的客家人很努力讀書,成為教師和公務員等中產階級。國民黨來之後,在資本主義社會裡面,勞動生產方式徹底改變,追求資本主義的價值觀,生活方式改變,加上國民黨中國化的教育,又失去了勞動場所。這樣一來,客家人和其他族群的人就沒什麼不一樣了,他們勞動的能力和耐力,或是對自己命運的感覺,可能就會消失。這樣是好或不好,很難現在就下結論,不過,確實是在改變。不管政治社會怎麼改變,客家人一直很認真讀書,父母很用心培養孩子讀書,所以客家人很多當校長、當老師,但這不是客家人唯一的特色。客家人的特色就是勞動能力,而現在的社會已經不是靠勞動能力來支撐這個族群了。所以,現在的客家女性,最不好的情形是放棄勞動,和其他族群沒什麼差別,好一點的狀況是,她們把這種勞動的能量和還沒有消失的族性,帶入職場裡面,在那裡發揮她們堅強、勤勞、打拚的精神。我可以從一些客家女性發現到這種情形,但是我無法給予量化,我看河洛人和其他族群也是這樣啊。所以,現在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這是歷史變遷中,社會學族群研究的重要問題。
美感經驗
莊:
您3歲第一次看到海,除了震撼之外,有沒有美的感覺?
曾:
第一眼看到時,是「著驚」的感覺:為什麼有同樣的物質世界,從這邊連到那邊,都看不到盡頭,還會動,有色彩,有聲音,又不能進去裡面,和天這麼接近,是驚嚇到的感覺。後來覺得海這個世界,寬闊得讓人無法走盡,雲在上面飛,海浪一直在變化,海浪的聲音時時刻刻都不一樣,那種美感和感動、以及海的生命力就產生出來了。黃昏時,日頭浮在海面上,映照著一排防風林,真是美!所以,我覺得短短的黃昏,是感動人的一個很重要時刻,而最美的黃昏,是海邊的黃昏。情人感動情人,最重要的時刻就是黃昏,我覺得自己不會唱情歌,就牽著情人的手去海邊,海就會唱歌,那個「海」就是這個「海」吧?!
莊:
您有一首詩〈看海〉,寫不同時期看海的感覺,最後您說年紀比較大時去看海,覺得海沒有對您說什麼。
曾:
對。本來我一直想要聽出海對我說什麼,後來我說給海聽或是帶我的愛人去給它看,常常去海邊游泳玩耍—跟它撒嬌。我高中時,常常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到海邊,海邊有林投樹、木麻黃和一些野生的植物,還有墳墓。我自己一個人找個樹蔭坐下來看書,中午沒人時,衣服脫了只穿內褲就跳到海裡游泳,起來之後,四處無人,把內褲脫下,放在石頭上曬太陽,然後繼續看書。從高中一年級到大學三年級這六年間,我經常到海邊看海、看書、游泳。我在海邊傾聽大海,想聽出它對我說什麼,卻都聽不出它說什麼,於是,我不吵它了,它說它的、我說我的,它快樂我自得就好。
有一天晚上,我帶一個女孩子到海邊散步,看到鬼,別人都不相信,我沒有辦法解釋那不是鬼,所以,我說我看到鬼。海邊有一條路,海岸邊就是墳地,以前有一些死去的漁民埋在那邊,都是河洛人。我們兩個坐在墳頭看海,忽然從離開海面大約幾公尺的空間浮出一個黑黑的東西,我問我女朋友說:「妳有看到嗎?」她說:「有。」我再問:「那是什麼?」她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那個黑黑的東西一直往我們這裡過來,大約離我們30公尺,看不出是什麼。我叫我女朋友離開墳頭,她走到距離我大約十公尺的地方等我,她大概怕我發生事情,不敢走遠。當時我心裡並不害怕,那個黑黑的東西一直過來,我也向它走過去,大約距離十公尺的地方,我還看不出是什麼,然後它就往旁邊走了。我沒有繼續追過去,和我女朋友騎車回去了。後來我問我女朋友她看到什麼,不同的時間問她三次,她都不敢回答。我們相識是她高三的時候,我常常鼓勵她讀書,並沒有什麼 body touch。之後,因為空間隔離,以及家人有意見,我們就分開了。她考上大學之後,有一次我在火車站遇到她,她看到我也對我笑,但是她的表情馬上閃開,我覺得她的表情所寫的,是我們在墳墓的那一幕。本來我想問她:「妳現在覺得那是什麼?」但是我沒問,這是公案。
我常常去海邊,每次回故鄉,我第一個就是去海邊,現在已經都不一樣了,完全被破壞了。
莊:
您高中以前也常常去海邊嗎?
曾:
沒有,高中變成文學青年以後才會一個人去看海,那時候一心就想去看海,好像它在呼喚我一樣,我很自然地很喜歡去找它,在海邊看海、讀書、游泳、欣賞黃昏落日,那裡正好是個彎角,可以看到小琉球,海面上一輪落日,還有幾艘漁船,非常美。宋澤萊寫的〈魔界海域〉就是寫那裡,美得像魔界一樣。
我和我太太訂婚之後,有一天黃昏,我帶她到海邊,看到大約一百隻的海鳥,在天空飛了半個鐘頭左右,牠們飛的形式有十幾、二十種,有時合在一起飛,有時散開,有時高有時低,我看呆了,每一隻鳥飛翔的姿勢都不一樣,我從來沒有在佳冬海邊看過這種鳥有五隻以上一起飛的,那次有一百隻鳥一起飛,飛的樣子是那麼美。我心裡疑惑:這是靈異現象嗎?
莊:
那是什麼季節?
曾:
我不太記得是什麼季節,應該不是冬天…。但是那個情景,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兩個看得很感動,我跟我太太講:「這大概是要獻給妳的。」那景象有點像《南方山水的頌歌》裡面一幅群鳥在空中飛舞的照片。
莊:
《南方山水的頌歌》這本詩集您是根據王慶華的照片配詩的嗎?
曾:
基本上是這樣。實際上如果根據照片來配詩,就失去了寫詩的創意,我是用他的照片做一個感動點,然後穿越那個景的世界,寫出我心靈的感受,所以,大部份都是寫我所看到的世界。他帶我去南橫好幾次,也到山上深山裡面,這些詩裡面有很多我的意思,譬如Lily,百合就是一百個合理的心願,台灣百合就是台灣一百個合理的心願,花謝了,明年同樣開花,再說出它一百個心願。
莊:
除了海的美之外,其他還有什麼特別的美感經驗?
曾:
從小到現在,我常常會被美的事物感動。美,包括自然的結構性的美,或是人的美。基本上,美感對一個詩人來講,像水一樣,是不能枯竭的,如果美感乾枯了,這個詩人的生命,可能就不再那麼精彩。詩人不是為美感而活,但是,他的生命裡面,如果失去美的感覺,這個詩人的精神體也差不多要凋謝了。但是,我們講的美感,和目前有些人所說寫詩的文字美是不一樣的,如果說用某一種文字才有美感,那是僵化的,不是美感。生活的體驗當中,很真實、很虔誠、能夠感動人的,那才是美感。有時候一個女性外表看起來很美,但是跟她講幾句話之後,就不想和她說話了,那只是表面的美。最大的美感是:人性裡面能夠感動人的,那比美感更美感。譬如我們做綠色運動,成功之後那種感覺寫在每個人的臉上,那是集體的美感,牽手台灣時,大家臉上的笑容,也是美感。看到花開了,欣賞它各種姿態、顏色,都會在美的感動磁場裡面。
我寫的情詩也是美感的一部份,另外,我對自然很敏感,比較能夠去感受,我有很多詩裡面都有美感。但是,詩不是為了美感而美感,譬如我的客語詩,寫女孩子的腿很粗壯有力,這是不是美感?那是一種勞動與力量的美感。所以,美感的範圍很廣,不過。如果失去真實體驗,只是copy,那就沒有意義了。
愛情觀
莊:
您好像說過,自己從大學之後就一直在談戀愛?
曾:
是…沒錯。不過,我的興趣很多,愛看書,愛下圍棋,愛運動,沒有一件可以讓我定在那裡。大學時代的戀愛不是很熱烈,classic的戀愛,我有自己的道德感。其實,戀愛的過程當中,能夠表現出一個人的品質、關懷、互相對話,但是戀愛的信守往往是很不可靠的,戀愛的結果也沒辦法預測。戀愛也是人的成長的一部份,也是表達個人特質和如何與人相處的一部份,真誠是很重要,但是,在我的體驗中,戀愛也是有需要懺悔的地方,而這個懺悔如果沒有老實表達,也不一定好。我很幸運的是,我戀愛的對象都很純潔、可敬,甚至比我高尚,有時候也會懷念她們,有幾個也還會互相聯絡。男女的感情,有時很微妙,我覺得和結婚好像沒什麼關係。任何心中有愛的人,都應該會愛人,但是,會愛人也多少會帶來困惑。台灣詩人不敢寫情詩,盧騷如果現在這個時代寫《懺悔錄》,可能會失去很多朋友。對台灣人來講,這個還是禁忌。妳看我講得吞吞吐吐的,就知道了。
現在我會把情愛擴大到大自然的觀察,愛情和生死是連在一起的。
莊:
我會問您這個問題是,我覺得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感情敏銳的詩人,他每一次戀愛,都會對他的心靈產生某種作用。所以,愛情對一個詩人來講,應該是很重要的。是不是這樣?
曾:
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男女的感情不只是情慾,也有思想的憧憬,以及體驗一個人表達愛的方式和解釋,並且必須是真誠的。如果能達到這幾項,是很幸福的,而且生命將更加精彩。另外,愛情也是激發想像力的一個很大動力。愛情,好像是讓自己活在一個不同的身體裡面,然後再回來照映自己。所以,雖然我以前談戀愛的女性,很純潔、很高尚,為什麼沒有和她們結婚?可能時空不對,或是因為種種不成熟的觀念,或是自己對愛不夠堅持,或是自己分心去做別的事,這種種都有可能。愛情,也可以看出一個人是不是誠實,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如果自己不夠誠實,就必須對自己做某種程度的修正和懺悔。
我的回答欲言又止,可能讓妳很難解釋。哈哈哈!
莊:
這部分就談到這裡吧。哈哈哈!
時間迷航
莊:
您寫過一首詩〈時間的迷航〉,您說:「時間忽然失去蹤影/墜入無邊無際的空寂/幽暗之心的亮光明滅著/銀河木馬寧靜地旋轉天池」,「沒有緣起/沒有終界/處處都是緣起/處處都是終界」,「每一顆飄離母體的種子/展開孤獨而無法重複的旅程」。
您曾這麼說:「哪裡有時間?只有黑夜和白晝,時間不是永恆的實體。……人沒有黑夜與白晝,只有光與暗……實際上根本沒有時間,如果沒有時間,人就覺得很自在,隨著生的過程好好做一個人,好好感受生命的可貴。」
您的意思是不是人不必受到時間的限制?我不太瞭解……
曾:
其實妳讀到了我這首詩最基本的核心。
我們人是有時間的,比方說妳今天早上要來,這是真實的時間,妳從台北來高雄,這是空間,也是真實的。時間和空間造成人類的歷史和文明變遷,也記錄了人類所做的事情。這是地球上人世間的時間。另外一個時間是宇宙的時間,地球的轉動造成四季的變化,但是,地球轉到太陽前面時,我們說是白天,其實,它是在轉而已,時間是人定的,所以人類把時間用自己的方法來計算和定位,空間也是這樣,這對人類來說是真實的。但是,對宇宙來講,只是地球和月球在轉而已,並不是時間,時間從何處開始、到何處結束?沒有啊!還有一點,它不是人所能計算和預定的,人類必須順從時間和空間的軌道和運作。宇宙的運轉,其實是能量一直在變動,不斷地生滅、滅生,生中有滅,滅中有生。在變動當中,能量一直在燃燒,產生光,熱,和平衡的引力。宇宙只是生滅的過程,和時間沒有關係,而我們把它看做是時間,這樣就自己限制自己了。我們人類為了方便而定出「年、月、日、時、分」等等,其實,時間是依附著生滅而變化,並沒有時間。
我的時間觀,其實就是生滅論,和佛教的觀念很接近。人的生滅是有一定,但是,我們不一定要依照固定的想法,這樣,我們所想的可能會有比較寬闊的對世界的解釋和心境—不斷地生滅,滅了會再生,生了又滅,而「生」永遠活著。人在世間的生滅中抓住「生」,在「生」裡面找到生命的意義。這是我一直要討論的:沒有時間之後,人有什麼?
莊:
這和生死觀念有關連…
曾:
是相關連的,也和人應該怎樣活著有關係。血桐,在一片荒野的邊緣貧瘠地帶中活著,生命就是這樣。所以,我一再談到火,就是這樣,我的客語詩也有這樣的觀念,〈時間的網床〉:「其實沒麼介按做時間/只有光暗个影仔/沒麼介按做四季/只有色彩千變萬化个妝扮/纏著厓算日節/沒時間个世界/係麼介世界/沒四季个人間/係麼介人間/只有惦惦个土地知得」
我讀佛經已經二十多年了,一直讀不懂,最近幾年稍微讀懂,從緣起觀及大乘佛學試圖去瞭解,但是也充滿迷惑。
莊:
江自得醫師說您鼓勵他閱讀佛經。
曾
對,我很鼓勵他,因為他愛思考,又很慈悲,很適合讀佛經,他有慧根,他沒有讀佛經是很可惜的。
孤鳥的旅程
莊:
您在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時都有寫詩……
曾:
對,我用寫詩重新回頭看自己:到底當下是怎麼想的?做為一個人內部的靈魂和我的執念、我關懷的、我和人的關係是什麼?
莊:
您在〈男人六十歲〉這首詩裡面說:「思緒要柔軟如樹枝,意志要堅定如盤根,心境要平靜如幽林,眼界要高聳如巨木。」
曾:
那是樹木告訴我的。
莊:
我覺得您很愛樹木,對樹的感情很深。
曾:
我快要變成樹人了,哈哈哈!我靜坐時都跟佛陀說:「把我變成樹。」樹,沒什麼慾望,也沒什麼消費,對世間幾乎是無害的,只要陽光和水就會長得很美,還會開花,很單純。這些詩都在大貝湖寫的,我常常在大貝湖裡面人較少的地方,散步、看樹、聽鳥聲、思考,有時候也和樹講話。哈哈哈!
莊:
「思緒要柔軟如樹枝,意志要堅定如盤根,心境要平靜如幽林,眼界要高聳如巨木。」這四項您都有做到吧?
曾:
樹告訴我、要我這樣做,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我想我還沒有做到,這是我對自己的期待,也是對世界上的人的期待。人必須放棄一些東西,尊重生態和生命,讓地球重新活起來。有樹就有花就有蟲、有鳥,景觀很美,空氣很好,變成一個green world,台灣也必須要這樣。所以,這是從小我到台灣、到人類共同的問題。
我很喜歡這四句話,我在寫詩時一直往前,走到一個地方,才發覺自己怎麼走到這裡了?沒想到自己會走到那裡。但是別人沒辦法告訴你怎麼走,別人也沒辦法和你作伴,沒辦法給你任何幫忙。這四句話是我對人類、對地球、對台灣、對自我的期待。如果問我:「對台灣有什麼期待?」我絕對說不出這四句話,就是這樣寫寫寫,就寫到那裡了。詩賦予我一個無法預料的歡喜和surprise,這是做為一個詩人最神秘的體驗,也是對自己和社會最歡喜的獻禮,能夠講這些話,寫出這些詩句,超出了我當初走這條路時所能想到的,我走進去再回來時,居然可以帶回這些東西獻給別人,這是很高興的事,詩人常常會有這樣的感受。譬如我寫給江自得的〈時間迷航〉,我知道江自得寫〈時間筆記〉,我可能和他的意見不同,我用時間與存有,從大自然體驗,加上一些佛教的觀念,也寫了十首組詩。我開始寫第一首時,根本不知道第二首、第三首要寫什麼,但是我知道我要走往那邊去,至於那裡有什麼東西,不一定知道,那是很有趣的事,自己也感到很驚喜。
莊:
您剛剛說到時間和生死的觀念有關連。在〈無題〉(1967.10.15)這首詩裡,您說:「死亡/大自然底父親/來到我身旁 你有一切,又/沒有一切/而無限溫慈 我知道/你底兒子就叫生命」您好像很早思考到生死的問題。
曾:
生命是一體的兩面,佛教所說的業報,就是不斷地輪迴。那時候我是沒有看佛經,是看了一些哲學的書之後,自己做這樣的思考。有了生死的概念,就會面對到個人生命過程當中的意義問題,〈鯨魚的祭典〉最後幾句是很清楚的:「像著名的祭典儀式/在時間的輪帶上重複上演/當某首歌完全佔據了心靈/就大聲梵唱走前去/不管那裡是山是海是火/或是血」當我們追求生命的意義時,不會計較什麼,不管死、活、或危險,仍然走下去。藝術也一樣,台灣獨立運動也是這樣,也是要付出啊!可以說是瘋狂的熱情,這是革命論啊!我後來寫的一些生死的事情,多少會牽涉到這個,寫時間的詩探討到這個,〈快樂問卷〉也牽涉到這個。在地球這個空間裡,人被賦予具體的形體,生之前和死之後,我們沒辦法決定、沒辦法討論、也不必討論,生命的意義就在生和死之間的過程當中產生。
莊:
「廣漠的海洋/該飛向哪裡 緊貼波濤和陸地的界痕/拍擊孤獨的翅翼/寂寞的旅程/隱藏著前方的信念吧 追求生命中短暫的夢/或者,必須完成的夢/不停地翻飛地平線/到達可能的地方 也許,是不可預測的命運/追逐著牠/向未知的世界」這首〈孤鳥的旅程〉寫的是不是您自己?
曾:
最近我發覺已經把這樣的感覺從概念變成一種體驗,感覺自己一定要走自己的路。其實,我是一直走自己的路,不可能走我朋友的路,我希望我的朋友走他們的路,能夠越走越好,越來越開闊。以前我感覺自己好像還沒有走出一條很遠的路,前面好像還有什麼在等待我的。現在我有了必須要一直走下去的感覺,什麼都不能夠束縛我,對語言、題材、人家的觀念說再見,我要自由,要走自己的路。這就是孤單和理性去追求未來的創作世界。
舉一個例子,台灣詩人為什麼不能寫詩劇?為什麼不能寫感動人的長詩、史詩?聶魯達寫一萬五千行的詩,沃克特也寫了一萬多行,他們用一萬多行的詩,來表達他們的人生觀、歷史觀、世界觀、和生存的哀愁與希望,他們花五年、十年的時間寫,我們台灣的詩人呢?可能沒有人做這樣的思考。我寫《戰後台灣反殖民與後殖民詩學》最大的用意在這裡。有人不瞭解我的用意,說我罵這個批評那個。如果台灣詩人還這樣想,我想再寫一百年也沒有用。這是第一個孤單,是很歡喜的孤單,因為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不會寂寞。
其次,自己的想法別人不一定同意,甚至以前很好的朋友也不一定贊同,覺得我很怪、很孤僻、不好相處。但是,不必計較這些,實際上自己要追求更遠時,會變成孤立。譬如寫《戰後台灣反殖民與後殖民詩學》這本書,會得罪很多人。這種就不一定是歡喜的孤單,但是也是正面的孤單。台灣的詩人和思想者,必須要自我反省、自我批評,在自己的思想領域,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做更多的努力。這些,台灣詩人多半沒有做好。日本有思想家,京都學派西田哲學用佛教的空觀來超克西方的虛無觀,日本有建立自己的哲學系統和論述,台灣則沒有,中國文化沒有啊。在台灣的中國文化主義者,都是拿外國的東西來壓台灣,他們自己也沒有。
台灣論述的思想、真誠和目標,我在《戰後台灣反殖民與後殖民詩學》這本書裡面講得很清楚,世界已經到五級了,我們只到三級至四級,但是,我們如果誠實地說我們只到三至四級,一定會陷入孤單,因為沒有人自認為是三至四級。這種批判我可以接受,但是希望更多人可以超越。日本一個作家得到諾貝爾獎,同一個時空最少就有五個作家有資格得獎,所以一個作家得諾貝爾獎,並不是只有他一個得獎,而是十幾個作家一起得獎,由他代表,表示十幾個作家都有這樣的實力,這是五級的。如果是四級的,大概就更多了,最少有幾十個。我們不要以第三級做為尖塔。所以,這種思想的辯證者,如同蘇格拉底所說的:我寧願認為自己不夠,甚至無知。這就必須忍受孤單,甚至人家要你吃毒藥。
另外,有些事情別人不一定和你一樣的想法,社會運動也一樣,人家也會批評你、講你的閒話。這時你要怎麼樣?問題就在你不在他:這是不是會影響你想好了要做的事情?你是不是真的是這樣?如果都不是,對你來講就沒有關係了,你只有走孤鳥一條路而已。這是創作以外類似的情形,在思想、運動方面都是這樣。朋友都說:「你不是孤鳥啦!朋友這麼多!」確實我朋友很多,而且河洛人比較多。其實,某種方面來看,台灣的文學家、思想家、運動工作者,如果有孤鳥概念,就會一直要求自己、不斷地進步。但是,也不能失去和人家分享的機會,只是對人家所說的一些不必要的話語,就比較不會計較了。
這首詩最後說的,其實是不可知的命運在追你,將你飛到未知的世界。這是觀念的詩,也是一個人的成長。有時候歷史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馬克斯說歷史決定論,意思是不必太費心力,歷史的命運會決定一切,有個方向早在前面等你了。事實並不是這樣啊,但是從某個地方來看,他的歷史決定論又好像是對的。這是很有趣的事情。
莊:
您這十幾首最近寫的詩,有什麼要特別提出來談的嗎?
曾:
台灣詩人比較少寫類似這種風格、用語、題材的詩,有一種不馴服的企圖。妳對這幾首詩有什麼意見?
莊:
我覺得這幾首寫台灣的詩,會給讀者比較大的刺激,另外六首情詩,其實也不一定限定在情詩來看,也可以做不同的解讀。
曾:
這幾首情詩,特別是〈水紋〉、〈憂傷的留言〉、〈四季的眼神〉,都可以做不同的解釋。如果用情詩來讀,也是很pure的情詩,如果以土地、人生的意義來看也可以。
莊:
我覺得這六首情詩,如果用情詩來讀,好像您很憧憬那種「合一」的感情境界,是不是這樣?
曾:
這是經過戀愛之後的綜合體驗,比較至情的。其中有互相對話的harmony和平等,其意象不只是人和body,還有土地、四季變化、聲音、色彩,裡面有很多意象,不是單一的。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寫,我覺得應該這樣寫就寫了,也不覺得不順。這也是在挑戰台灣詩壇:台灣派的詩人,情詩要怎麼寫比較好?我這樣寫了,你們要怎樣寫?希望你們寫得比我好。
我在寫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就是覺得情詩不應該像以前那樣寫,就這樣寫了。我寫出來的,有直接有間接,有遠有近,有闊有深。我自己「嘔咾」自己。
莊:
哈哈哈!
這首〈衣服〉很有意思…
曾:
這是批判資本主義的物化現象,及自我與物質的迷亂。
莊:
讓讀者去想:衣服和人,哪一個才是主體?
曾:
就是這樣一直辯證,到底你是人,或衣服是人?衣服在穿你,或是你在穿衣服?我是用衣服在穿人的感覺,來質疑人,這也是對物質,自己外表的價值觀的概念。時尚也是這樣,人到百貨公司買了很多衣服,到底是人在穿衣服,或是衣服在穿人?衣服說:「那是我啊!」
除了六首情詩以外,其他有幾首是台灣命運的、當下的集體感受,命運要走到哪裡?你要相信什麼?殖民者是如何欺負你的?最近我還寫了一首〈殖民的幽靈遠離了嗎〉:「我們一樣有大地有河流有平原有高山有海洋/在這裡養育了無數美好生動的生命,以及愛。」「我們所有的愛/為什麼不能擁有一個沒有殖民幽靈的世界」到現在殖民幽靈並沒有走啊!做為一個人,不去爭取不受迫害、不受殖民命運歷史輪迴的苦難嗎?最近就是在寫這類的詩,以後大概就要寫更寬廣的,看看能不能寫詩劇,這必須要很大的努力。
莊:
題材應該沒問題吧?!
曾:
題材是沒問題。不過,有兩個問題要考慮:第一是做為一個詩人的思想深度、寬度和眼光,如何結構詩作,讓它產生藝術的魅力,能夠撼動人,又有美感。如果台灣作家不去作,台灣的文學可能還會停離在比較低的等級。
我們就談到這裡吧!
感謝妳!
莊:
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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