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9月 04, 2007

張信吉 / 一個更為內在的困境

一個更為內在的困境:我看《複眼的思想》



張信吉

拾虹、曾貴海、李敏勇、江自得、陳明台、鄭明、陳鴻森、郭成義八位出生於戰後五年之間的詩人,去(二○○五)年底由K氏和文學台灣基金會贊助出版了《複眼的思想》合集。八人詩選各編入十首舊作或近作,也輯錄李魁賢先生多年來對他們詩業精闢的評論。閱讀這些評論,筆者習用:與生活同步的寫作者、深具現實感的浪漫主義者、理想的表現主義者、中產階級的社會參與者、抽離現實的異化表現者、根屬土地的煉語師、嚴謹批判的實證存在者、創新與機智的


發現者,給予八位詩人權實相當的氣質描述;可見雖然擁有共同生活時點、場域,或來自共同社群《笠》下詩人,每個人所應現的詩歌,仍然具有相當不同的風格。編者李敏勇先生各以一首〉殖民地孩子〈、〉被遺忘的歷史〈做為本書的序、跋詩,另外在序論中又以〉戰後世代的夢與現實〈來論述東亞一員的台灣內部詩人的努力。


台灣在二戰以後,因為主體意識積累或剝蝕交錯的歷史軌跡,詩人掙扎於其間。他們的複眼究竟為我們的時代鑑照什麼共相、異相,以及未見之處?他們的複眼在今日、此地台灣將會開展出何種眼界,來凝視二十一世紀新的時光?世界快速變動,詩人的觀察以及期待,藉由詩歌所呈現出的「夢與現實」,後人覽讀之餘,因為時已過往的淘洗和檢驗,我們有了批評的制高點。


每個人只有一個人生,每個社會只有一次時代經歷,光陰不會重返。因此,嚴格審視過往才有借鏡的機會,更必須取諸慣性之外的視野,裨助我們擺脫龐大的陳腐來開創未來。本文嘗試傳統詩論分析方法之外,提供筆者與這本詩集所進行的內在討論;畢竟我們也是《複眼》這本詩集所型構的內在世界的一員。《複眼》閱後,詩篇彷彿暗喻或明示台灣現實生活帶給國民身份飄流的痛苦之感。台灣缺乏正常國格,詩人難逃俗世的羅網,群體生活無限苦惱,詩歌的吟誦幻化為 「夢與現實」的語言應現。是否有莫名的邪惡或墮落隱匿在庶民現實生活之中?我們必須用什麼理性邏輯,來面對這種戰後開展的集體的不幸?


首先,我們不應自外於這種不幸遭遇,也不應將他人自外於此境。當我們試圖標誌整體中的個體,或歷史洪流裡做斷代,就像取水江河之中,水續不斷,沒有一瓢可以獨自存在。職是,《複眼》合集雖然來自八位《笠》下詩人的作品,但仍然具有戰後世代台灣人生命情境共相書寫的表現。我們共同的「夢與現實」在字裡行間跳躍。


就其共同的「夢與現實」的對話,筆者擬以信念(belief)的思維來探討《複眼》這本詩集。也許可以說,筆者做為所謂的戰後二代,對戰後詩所述「夢與現實」共陳心聲的對弈。人們在有限的生命的旅程裡面,各自有其自覺重要、真實的事物,透過這份信念,實踐其認知,企及理想境地。


戰後嬰兒潮出生的世代,以及很多機遇特殊的戰後二代人士在台灣社會已經掌握世俗的權柄了,擁有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動權。不幸的是,多數人面對新世紀開展,不幸感濃厚!台灣前途還未有穩定的形式,乃至給人逆流之感。戰後世代怎麼了?整體而言,台灣的戰後世代對戰後文明的貢獻似乎難說有劃時代的建樹。或者說,戰後世代集體的信念,著意於台灣前途的穩定形式是曖昧的。整體社會對正常化國家的渴求並未到決然的程度。簡單講,集體的意志是脆弱的。


嬰兒潮稍後出生的劉克襄(一九五七)有一首四行詩〉福爾摩沙〈:「第一個發現的人/不知道將它繪在航海圖的哪個位置/它是徘徊北回歸線的島嶼/擁有最困惑的歷史和最衰弱的人民」。劉氏必然同意戰後台灣世代是精神涵養衰弱的世代。當我們注意這種歷史的現況,一股濃厚的敗北心境油然而生。


標誌著戰後,《複眼》,或類似的詩集,做為心靈呈顯的文本,成為筆者探索台灣族群信念的媒介。《複眼》如果出版於一九九九年,民主運動、本土政黨還在爭奪政權與吶喊不義的年份,朗誦這些詩篇確實具有真實崇高的淨化感應。這些詩篇當然多是二○○年前作品,弔詭的是經歷了政黨輪替,一切閱讀感覺就不一樣了!台灣人共同的「夢與現實」理應有落實為日常作為的機會。但答案是否定的。台灣前途還徘徊在「夢與現實」的囈語之間。政治上,因為朝小野大 ,以及執行政權的難以理解,所謂「走對的路」至少遲滯了五年。這雖然是執政者個人政績,但是代表的正是整體戰後世代在當下的表現,一切的功過都是時代的綜合現象,無法以陣營對立卸除時代的機能。時空窒悶,難存難熬!更悲慘的是,被輪替的體制可能重回台灣社會。


所幸,「書寫」並非「現實」,詩境亦非日常。西哲柏拉圖驅逐詩人離開理想國,因為他認為文字只是真實的二度描寫。詩中所應現的「夢與現實」,是藝術上的詞彙。重要的是,什麼是日常語言的「夢」?什麼是「現實」?擁有正常國家形式的「夢」,與缺乏達陣意志的「現實」。當我們透過詩的文本,來看現實的生活,因為好詩的牽引,心境特別容易受波及,難免案覈人世間的例證。因而對於二○○年以來台灣政局波折,感到忿瞞。然而,我們應該無禮地用動機 論述、人性侷限來看待我們的歷史開展嗎?從內政體制到國家定位、國際地位,似乎台灣應得的理想境地仍然十分遙遠。從戰後到政黨輪替,從政黨輪替到新世紀當下,台灣理想前途其實仍停滯於夢囈階段。五、六年來,政壇彼此醜化的文字盈市,但我們無須自我否定,而是要明晰的自省,警覺人性的惡質化,努力企及真實美好的人生。


詩人含蓄,辭令婉轉。其實他們憤慨二○○年以來現實環境的演替:

但,早熟的革命/像秕穀一般/有殼無實/然後是空虛的年代/到處都是政治/盡是乏 味的/政黨對立性的語言/鼻子 長久處在/單一的腐敗氣息中/逐漸喪失其感受力/ 和 批判性/我 終於成為一隻流浪犬/人們敗興的談論選舉/無可選擇
─引自陳鴻森〉狗〈,《聯合報》副刊,二○○四、二、廿四

陳氏另有一首二○○年寫的作品〉校勘學──讀莊子〈,以暗喻直擊深具偽裝的現實:「在我們的時代/左右形似 虛實相倣」。〉狗〈與〉校勘學〈並未收錄於《複眼》,但仍散發李氏字斟句酌、嚴謹批判的風格。戰後台灣複雜的是非糾葛,這樣的詩帶給我們更明晰的眼界,足以勘正俗世的虛實。

我不是純潔的人/這個世界只有妳知道/所以 妳也不是純潔的人
─引自拾虹〉拾虹〈,《複眼的思想》頁四七

男人與女人/內心常溺愛謊言/說是要讀詩去/那首詩是女人的「床」
─引自曾貴海〉男人與女人〈,《複眼的思想》頁六七

是不是有所顧忌?/你想成名嗎?
─引自鄭明〉闇中問答〈,《複眼的思想》頁一五七

這些詩句如此坦率,因此而光耀了人性的價值。語言所指涉的自省,透過文字進行對現實的認知與淨化。台灣人追求理想的生活環境,面對的阻礙也許是心靈的自我腐化,並不全然是外在所抗爭的對象。我在意這樣的自我覺醒所產生的自我主體價值;這樣的文學所形塑的心靈,是一個真誠的、被救贖的心靈。詩,究竟要教導我們什麼?徘徊在「夢與現實」的閱覽,詩應該讓我們洞見人性內在的困境。


作為藝術的文本,詩歌最容易映現人心狀態。戰後世代詩選做為戰後歷史述的文本,或人生實踐的成果,詩人將不會滿足於語言「被說出來的表現」,更期許語言與行為無間的實踐。《複眼》八人詩選呈現了戰後世代不一樣氣質的詩人作品,就像四季輪替,各有特色。而前述〉內在困境〈的觀點僅是筆者一己之偏,若干論述是借題發揮,揀擇喜好的題材加以評斷。《複眼》所展現的,當然不止於此。


廿一世紀伊始,資訊傳播快速演化,約以三、五年輪替一個消費習慣,顛覆了過去以十年為文化生活或政治經濟的年代標誌。農業時代則以廿年為一個家族生養婚嫁的世代。台灣已進入工商社會,論世代區隔,已經少有明晰界線。人們為了再度標誌自己,陰陽二元論(諸如女性書寫、男人品味云云)、西元世代說(諸如資本體系石油世代)、民國年次班別、陰曆肖屬的十二個齒齡,和e世代多元標誌,繁華世界各自標舉自我,見樹不見林的結果,反而打亂了大時代 的氛圍。戰後迄今,台灣的某種生活結構其實沒變,解嚴、威權體制、後殖民時代這些詞彙只是整體中的個別相而已,認真論述起來,權實二教不盡契合,反倒是我們真像殖民地世界掙扎的人。


生命的現象連續不可分割,當我們方便用特定條件,來區隔共同或相異的成長階段,作為討論的依據時,難免有以偏概全的遺憾。我們只是所有共相裡面的特殊顯影而已。我們不能以偶然照見人性光彩自滿。我們其實仍然是戰後威權體制形塑的生命體。我們的教育過程、人生價值的學習難逃時代的制約。我們的思想模式往往沉溺在本能、慾望、奴性、慣性的窠臼之中。


一個族群共同世代或相異世代必須有所對話,以促進理解。我讀完戰後世代八人詩選,透過這些作品傳達的,顯然不只是文字的對話,也有戰後人心不一樣的觀察,以及閱讀後感染共同身世的悲傷。詩人的複眼照見黑暗,詩歌的吟哦除了記錄共同志業的語詞外,抵抗時代枷鎖、抵抗人性的沉淪,這便是《複眼的思想》所呈現最好的「戰後性」的觀察點。複眼不再蓄積淚滴,詩裡卻隱喻戰後台灣尋求主體性的努力和個人的微渺。


如果再次容許一個異化的觀點,二戰之後,相較於其他東亞居民,台灣人墮落了。一種被欺凌的哀矜,使我們寬待自己,以薄弱的意志自名台灣,造成自己的家園成為國際社會裡不正常國家存在。戰後台灣人心量如斯,腐敗的浸淫是全面的,因而集體陷入徵逐浮相的困境而難以自拔。藉由《複眼》的媒介,我們觀照到必須嚴肅面對共同的「夢與現實」。如果能透過詩的教養,特別是那些坦率的心靈映射,也許對粗淺的虛假心靈會產生幡然改圖的覺悟。敵人,其實住我們

內在,不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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