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9月 01, 2008

寂寥

林文義

和盧梭先生的正式相見,竟是在二十五年以後。

  逐漸挪近他那深不可測的闊葉森林,彷彿聽見狒狒們用力拔下果子,急促的叫聲,或者只露出一雙詭異、反光的金綠色瞳孔,像夜一樣黑暗的豹子,撥開濕濡的巨大蕨類植物,美麗魅惑的裸身土著女子,紅日悄然垂落……。

  誓言去唸藝術學校,母親寒著臉,父親撕去我畫了很多天的水彩。常常路過衡陽路,仰著年少不被理解的頭額,瞻望書店木架最上層那排日本出版的精裝美術全集。那是最奢華的盼望,每月進口一冊,新台幣兩百五十元。我明白不可能從憤怒的雙親那裡得到資助,我開始寫作向報社投稿,或者是小插圖,藉以換取畫冊。

  繞過梵谷的星夜,疲倦而沈重的吉普賽歌手,終於在沙漠席地而眠,和他一樣孤獨的獅子,慢慢靠近……。

  十八歲,有些顫慄的少年之手,拿到畫冊覺得心頭猛跳,重磅雪銅紙格外沈重,翻開時,險些割傷了急躁的手指。

  低階稅務官員的另一面,竟是不朽的畫家盧梭先生。許多年以前,在法國巴黎的小酒館,害羞、不諳學院語言的盧梭初遇意氣昂揚的畢卡索。

  而後,畢卡索與盧梭一起依靠在書房一角,落滿了塵埃。已經很多年不曾翻看。一長排當年奮力寫作、投稿,每月換取一本的畫冊,達利、普魯東、莫狄尼亞尼……不再純真以後的中年,似乎他們也被我遺忘久久。

  玻璃牆外的雕刻庭園已被白雪層層覆蓋,向晚微微泛橙的天色,如果再濕濡一些,應該會飄雪吧?我靜靜的啜飲薄如茶水的咖啡,彷如看見少年時候的自己站在雪地裡,腋下緊挾著盧梭先生的畫冊向我走來,眼裡有著淡淡的慍意。

  離開少年傾往的色彩、線條彷如告別最初的純真。生命本來就是一條向前不斷淘洗、沖刷的大河啊!我闔上眼,搖搖手,少年像泡沫般的消失在玻璃牆外那片白得像故夢般的向晚雪地……不然,還要怎麼樣?忽然覺得有些生氣了。

  親愛的盧梭先生,是不是有時也會忽然懊惱的生起氣來?買了一張盧梭先生<沈睡的吉普賽人>海報,走出美術館,穿上大衣,圍上絲巾,仰首,果然白白的雪花飄下來了。

  剎那之間覺得好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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