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2月 16, 2008

平安戲

【客語童詩】
平安戲
◎鄧榮坤

八月半平安戲
廟坪戲台鑼鼓響
人山人海盡鬧熱
小阿哥吃山楂飲涼水
戲台頂
關公過五關
一群人弄弄跑
戲台下
拜神燒香 
紙炮耶碰碰飛

【註】八月半:為八月十五日中秋,民間習俗中,為感
謝神佛的庇祐,合家平安,常以野台戲來答謝。
廟坪:廟的廣場。戲台頂:戲台上。
弄弄跑:來往奔走,形容十分熱鬧。
紙炮耶:鞭炮。碰碰飛:四處飛揚。

1 Comments:

At 2:21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兩篇詩評
回覆文章
2008-12-15 09:01 作者: 江明樹 【戰後新文學】【迴響:0】【閱讀: 28】

意象的拼圖與拆解

-評鍾順文的詩 ◎江明樹



高雄的文壇,一向平靜。不少人很努力,但似乎無法卡位到一線上,形同邊緣,少數的明星級的葉石濤、余光中、陳冠學等人,中壯輩的評論者林瑞明、彭瑞金除外。

以台北觀點來論,九歌版的「30菁英選」,連凌煙這個首位的百萬得主,居然也未能進入。況且整個南部詩壇,竟然無人進入決賽圈,被主流排斥在邊緣的支流,會不會又像詹宏志所言一樣,台灣的「邊疆文學」就在高雄。

高雄的詩人們,努力的程度,不輸其他地方。但更邊緣的花蓮、台東,陳黎、詹澈等人風光進入,高雄詩人會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嗎?鐵定會的,若高雄有人被選入的,會表現骨氣拒絕嗎?嘴巴講說沒有關係的,也一定有,高雄「文化沙漠」上的駝鳥,不在乎毛被拔了?剩下的幾支毛都算賺?

鍾順文寫詩玩詩,對詩神繆思無比崇敬,過去,他大概是南部詩創作產量的第一人。但如果在「掌門詩社」中,鍾順文對詩神缪思的赤膽忠心,自稱第二,不知誰可稱第一。自民國七十年出版「六點三十六分」後,每隔幾年,鍾順文必出詩集,如今在創作量發表上,可能也是南部第一名,二十年前,他就曾勇奪全台的第三名,足見其創作的豐沛。在量上是驚人的,質上是否成正比,有些見人見智。筆者算是持肯定的一位。

「燈下蟻問」:

一隻螞蟻,停在我翻開的書上

冒充驚歎號,要我驚歎

牠的存在,絕非偶然

我此身偌大的驚歎號

不怪牠小巫作風

牠似乎解意,弓身成問號

要我回答哪來的唐突靈感?

我儼然闔書

要牠理解被施壓的堪苦

再豁然開書

見牠擺動双鬚,似懂非懂地

走向段落的句末歇停

不再動聲色

像我一樣

初看這首詩,有驚喜的趣味感。螞蟻與人的一小一大,作者以現代白話的語言,佈置古典詩的對比感受,並且巧妙地予以溶合。「一隻螞蟻,停在我翻開的書上,冒充驚歎號,要我驚歎」只是白描句子,讀者起興,虛與實的交錯,延伸想像空間。「牠的存在,絕非偶然,我此身偌大的驚歎號」書上的一隻螞蟻,是小驚歎,冒充的驚歎號,加進書中,是調侃人生是值得驚歎的,答案十分肯定。螞蟻的存在絕非是偶然,做為人的我,自然要大驚歎,也許人也是冒充的大驚歎號,這有了哲學思辨的味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四行,乍看人是主題,小螞蟻是客題,但是小驚歎號明明在書中出現考題,冒充的小螞蟻拋出了問題,似乎叫著:「喂!老兄,請問答案?」「不怪牠小巫作風,牠似乎解意,弓身成問號,要我回答哪來的唐突靈感?」小巫雖然見大巫,小巫理直氣壯質問:「我的問題,請解答?」耶!去你的!小傢伙!我的腦袋比你大,有沒有搞錯,人生是荒謬的,居然大哉問,我沒有答案。闔書施壓,開書解放,小螞蟻,你懂嗎?鍾順文在海軍造船廠任士官長,上有長官打官腔,回到家裡面對妻小,生活瑣碎雜事必遭逢一些問題,這也是壓力,爬行的小螞蟻,你總算懂了吧!你是不懂的,你太天真了!詩人與螞蟻的對話,最後主導權屬於詩人,小螞蟻在句末停歇,詩人也是,不動聲色當然只是短暫的,接下來猶是生活唐突的生命滄桑,無可奈何的「動與靜」,依然驚歎號與問號,俏皮的矛盾,有想像空間的趣味,讀者各自解讀,若一定要答案:無解。

「詩緣--那比薄冰還堅硬的緣份」:

水流到盡處而窮而酸而冷

冷有冷過你的心底嗎?

那明澈之後又渾濁,渾濁之後又明澈



酷似梧桐和苦楝的立場

陰差又陽錯差擦身又差肩

日日夜夜夜日日等我為你立碑

在雲在風在紙鳶斷線之處

沒有碑文沒有記事,只有一陣風相伴

你說沒有鼓沒有鐘沒有鑼沒有鈸無妨

只要我長一句短一句左一句右一句的吟哦

比失調的蟋蟀聲還耐味動聽



我急速回到水流的源頭又猛又快又火

熱有熱過你的心火嗎?

而你又遠又深的靈魂深處

有我漸瘦漸削漸扁的身影

意象是不許重複的轉折

解構解構解構重構重構重構的情感

那堪你一次的謠言拒絕

在千里之外,我冷得比冰還颤抖

左一下前一下右一下後一下的傾身

只為博得開一次詩的雪花

我願意回流至水的盡頭

濕一身許一生不解的詩緣

兩段各十二行,扣的很緊的詩句,到底想說什麼?想起鍾順文與謝佳樺的結婚專輯,筆者也受邀撰稿,看到這篇調侃的風趣文章,劉春城認為筆調活潑有味,引一段:「自認識鍾順文迄今,他對寫詩的熱愛始終不減,一年維持相當的產量,其詩創作已超過一千首,精神可嘉。而鼓勵從未寫詩的謝佳樺習作更功不可沒,先是他影響她,接著是她影響他,這兩年,兩人互相激勵,詩藝大有進展。」

在鍾順文「不出聲的胚胎」詩集中,謝佳樺作序以「子宮對話」:

人與人之間,便是如此

一個不小心,你便踏入我

的世界。別無選擇。你。

我。

悠遊的情絲。時而眠睡,

時而清醒。你扣敲心扉,

接收我脈動的節奏思維

的頻率。說是乳蠕動的意識

,欲踢開詩的扉頁



兩首詩的對照,與筆者對鍾、謝的瞭解因緣。鍾順文與謝佳樺的婚姻生活,特別是謝佳樺以耀眼的才情,進入了詩壇。詩人與詩人的對話,細膩而敏銳,兩人十多年的婚姻,兩人經常出双入對,兩人的互動關係,攤開在眾人之前。鍾順文的文字控駁能力,曼妙而洗練,堪稱爐火純青。他可以用精鍊的語言,以唯美抒情掩飾夫妻關係,但這離現實生活太遠,詩人實話實說,若一味暴露生活的牢騷,一味揭瘡疤,那讀者何必看詩人的詩集。看大眾化的影歌星八卦更好看,但那些狗皮倒灶的東西,沒有什麼營養,這也為什麼羅大佑批評周杰倫沒有深度,喜看並欣賞洛夫的詩集。

以生活入詩,是鍾順文的絕活,語言經過轉化過程,提煉出精純的意象。「子宮對話」,有所影射婚姻生活,鍾順文經過了兩次的婚姻,造成生活的一些挑戰,遭遇著煩人的瑣事,嚴苛而深邃。兩人的談情說愛到結婚生活,詩人在詩裡的辯證關係,因為,生命逆境的強度,時時刻刻降臨的波折,鍾順文並以細膩的轉折技巧,戲劇性的表現手法;因之,使詩變成一種演出,或一個事件,進入讀者的腦海中。

謝佳樺經營「謝佳樺工作室」,販售佛珠、佛像、天珠等高價位的藏密寶物,兩人成為佛教徒。「錯在我的第三世偏偏遇上你的第六世」達賴喇嘛三世、六世皆為轉世靈童。三世達賴,從誕生、坐床、受戒、學經、幻現奇跡、化身源自三寶佛法僧,巡遊西藏各地,以及最後在青海蒙古部落中傳佈佛教,達賴三世的「淬煉精金」名著而客死他鄉,一生備受推崇。

達賴六世倉洋嘉措,很小的時候即被當時的藏王第巴‧桑結嘉措選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在成為六世達賴喇嘛之前,倉洋嘉措都是生活在民間,過著自由自在的一般人的生活。六世達賴被認證的時候已經十六歲,當時的他,有情詩集在民間流傳,可以看出六世要修身,卻又放不下對情人的思念,他所寫的的情詩,真摯感人,風行全世界。人間是一齣戲,人人演不一樣的角色。達賴三世的潛修苦行的磨折,與浪漫多情的達賴六世,角色互動,詩人進行拼圖與拆解的遊戲。薄冰、窮酸、渾濁、立碑、斷線、失調、漸瘦、漸扁、解構、重構、拒絕、颤抖......然而:「只為博得開一次詩的雪花,我願意回流至水的盡頭,濕一身許一生不解的詩緣」,不管生活起了什麼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詩人的本質。做為詩人,生活儘管不順遂,詩人寫詩之必然,詩是苦悶象徵的紓解出口,如此,閱讀梧桐和苦楝,也有了象徵的意味。夫妻的關係,說明兩個詩人的身份,詩觀的若干不同,導至如歌德所言「詩與現實」客觀、抽象與具體,理想與現實,精神與物質,相對與絕對。兩人互比苗頭總是有的,鬥嘴冷戰總是有的,兩人的愛情結晶,充滿著歡笑與悲傷,一路走過來,五味雜陳,兩人陸續習佛的宗教觀,試圖改變或稀釋生活壓力。許多人的婚姻永遠嫌不夠聰明,早就有人形容「牙齒與舌頭」的關係,但婚姻太過美好的想像,無法認清婚姻有實際的一面,這才是重點。

鍾順文的情詩,可以說有些複雜,夫妻相處之道,熱烈的情感與真切的苦惱交熾,不是詩與夢,現實生活的環境因素,喚醒新的緊張,讓感情變得更機敏,鍾順文在「不出聲的胚胎」與「刺青的時間」兩本詩集裡,圍繞在感情生活的鋪陳描述,居然佔一半的份量。我們不必反對、否認一些前行代詩人,用了太多的裝飾性語言,文字浮誇而缺乏精神的誠實,掩飾生活的不美滿不幸福。在這點上,筆者極欣賞黃樹根「同款的夢」,他甚且把劍拔弩張夫妻比喻成台灣兩大黨的對峙緊張關係,以及海峽兩岸錯綜複雜的敵對關係,有令人拍案叫絕的「黑色幽默」。鍾順文呢?字裡行間,隱喻、明喻、暗示、象徵的技巧,讀著讀著,有時讓人會心一笑,有時讓人忍不住噗嗤一笑,一種說不出的「俏皮幽默」。如此而言,鍾順文、黃樹根的婚姻抒情詩,大膽解剖日常生活的切片。兩人皆勇敢呈現赤裸的一面,詩提供了美學的「真」,是要在我們身上示範,有時文學的寫實比生活現實來得更實在,詩人靠著想像力與才華,建構了自己的風格與品味,甚至於詩人對婚姻關戲的錯覺與誤會,更創造了詩行獨特的情境。

鍾順文的表現,在「不出聲的胚胎」「刺青的時間」兩本詩集,表現相當的卓越,詩的純淨元素,詩的濃縮張力,風格多變的技巧與內容。鍾順文長期實驗著語言。自書的「意象是不許重覆的轉折」,來自我要求,來增廣我們的想像與理解力,且使我們對愛的感覺變得更具體。他記錄、鑒照了他個人希望、理想與挫折,起先是鍾順文的鼓勵謝佳樺而寫,由於謝佳樺教授吉他,繪現代畫,本身對現代畫與現代音樂極為敏銳,即使寫現代詩也勇於實驗,鍾順文的詩,在高雄詩壇,一向屬於勇敢探入險境的人,謝佳樺更前衛的風格,影響後期鍾順文的風格,自「六點三十六分」之後,更成多變而不同的表現方式。而也正因為如此,鍾順文在兩本詩集裡做了更進一步的伸展,抽象的,曖昧的,糾纏的,且把詩質引向形而上學。此類詩可以學黃樹根一樣,全部收攏集成一本,會很有看頭。兩本絕對是真情流露的好詩集,互相輝映。

從幾本詩集中 ,找出筆者欣賞的詩:山、豆花歲月、頭髮與詩、六點三十六分、冰啤酒、燈下賞蝶、蓄髮記、不出聲的胚胎、夢之存在、茶夜、寄居蠶豆、燈下苦瓜、禪與蓮的糾纏、三讀洪通、人間、刺青的時間、酒與夜色、除了愛,難道不能做其他的事嗎?燈下、處女航、鷹等。

詩人與自己所建構的詩篇,以適應現代詩創新需要的一些苦心;他將語言解體、重組,詩,從上面有限的分析舉例中,我們或能稍窺到他創新技巧與內容,以求顯露原本隱藏的經驗與神經,以感受語言的強度與細緻,使用語言的特殊性,誰也不能否認鍾順文經營意象的匠心。簡簡在第一本詩集的序標題中:「坐在意象群中的詩人」鍾順文是以經營意象見長,且創出不凡的語彙與技巧!打破傳統的造句法與方式,鍾順文的印尼話、北京話、廣東話、福佬話的多重語言,搗碎了一般國語的修辭法。不只是為實驗而實驗,詩人操作技巧的語境,是如此地長期投入。可以說,三十多年的錘鍊功夫,他塑造自己獨特的語言、節奏、內容與技巧。鮮明的風格早已確立。

鍾順文與筆者,相識最早,詩人與詩人對話,觀察交流,距離感太近了,好像看得很真切。筆者不否認,憑印象與感覺論詩是可能的,撫今追昔,鍾順文猶鍥而不捨地在這一條路奔馳,筆者很是欽佩。前面提到「意象是不許重覆的轉折」,三、四十年的寫詩經驗,相信自己的品味與判斷,他對詩藝的追求,他對意象的追求,並非每次都很靈,有時為了探索提煉詩的密度,不免過於玩弄文字與玩弄技巧。

詩的朝聖之旅,對詩的朝聖,詩人的飛翔路徑,不少高雄詩人展現對詩的忠貞與深情,光是掌門人就有一牛車,太多人對詩充滿了使命感。這絕對是好事一樁。「掌門30」之後,掌門詩人在高雄詩壇的卡位,會有人擠進前幾名,大家的立足點會起變化,應該會更接近一些。鍾順文做為全方位的創作者,企圖借新的技巧(酒瓶),裝新的內容(酒),只有源自詩人本身的覺醒與努力,在這點上,汪啟疆、張詩的視野可以參考,使內容更加紮實,這樣的實驗才具有意義。

一個詩人,四十歲再寫詩,必需具有歷史感的縱深。記得鍾順文以前會讀一些資料,向歷史取材,曾處理高棉戰爭問題的「煉」,但此類作品很少再看到。汪啟疆颇具自覺,「台灣海峽與水稻之歌」的嘗試,向台灣史找題材,也交出令人一亮的作品。花開得很漂亮,等待採擷成熟的果實,這個果實如果是水蜜桃,外表得顏色佳,水份夠,果肉香甜,嚼起來才有味道。換句話說,鍾順文做為量上的超多者,量已不是問題,而是質的提昇。因此,加強內容的紮實與深度方面,鍾順文在內容上猶有進步空間。



酸甜苦辣的劍客傳說 ◎ 江明樹
---評黃樹根「同款的夢」及其他
高雄詩人詩集,唯一讓我陸續看五次的詩集,是「同款的夢」。
哪一個詩人有如此的魅力,黃樹根是也!以生活入詩,忠實記錄三十年婚姻的生活情況,妻子、孩子、床第、詩人感情的糾纏,如此活跳跳呈現在讀者面前,齒與舌的和解與交戰。大嗓門而有些急躁的詩人,飆悍的性格如戒嚴時期的黨外,一場人生的戲碼,這一本極具寫實份量的詩集,颇受曾貴海、鄭炯明的推崇,是一本重量級的好詩集,若有五人以上的推薦,文學史必書,不會在台灣詩壇缺席。
新婚夫妻,新烘爐新茶鍋,新婚熱烈的情感生活,一種羅曼蒂克的情調。然而,浪漫的淵源無可考究,倒是實際面的柴米油鹽、吃甜喝鹹,生活節拍、個性異同的時期的調適,日子一日日過,無可逃避的生活雜事,瑣瑣碎碎,也許夫妻兩人皆為小學老師。但早期薪資不高,合倆人的物質生活可保無匱乏之虞,但個性的差異,必然有逃避不了的磨合期。也許,恩愛有時,傷害有時,甜蜜有時,吵架有時,逃避不了的殘酷事實,透過詩人的筆端,似乎持續直書胸臆,面對婚姻生活,時時挑戰婚姻、考驗婚姻,存在着一種不穩婚姻的危險。三五年之後,乃至七年之癢,隱藏詩人婚前婚後的情慾,在字裡行間閃現,敷色上彩,新婚生活的新烘爐新茶鍋的甜蜜,已成過眼雲煙,接踵而來婚姻衝擊,正考驗著迎來的挑戰:
「結婚六年」:
粗率是我的
本性之一
結婚六年才想起及
要用
詩句枕著妳
安眠
………
(中段省略)

溫燙著
這六年來的
喜怒哀樂
一杯杯細細再啜飲回來
苦澀裡總會加一點
純糖 調調味
一生不長
讓我們輕輕踏過去
……….
(後段省略)
此詩彷彿替詩人的婚姻做預言,也做了註解,一對夫妻在一起的磨合,酸酸澀澀中加了糖,甜蜜的負擔與苦澀。第一年「幸福也半掩半遮步上來」,第二年「持續的哇啼聲揉合著,生的莊嚴喜悅」,三年「裸裎相守不是易事,挑剔有時更不可避免」,四年「把肌膚完全交給夜色纏綿,我們把心房密密裸在一線上」。五年「妻的唇齒仍然不善於吵鬧,一吵起來,總是郎倌佔上風」,六年「踏出我們共同捏朔塑的模式,背景揉和陽光和笑容」,七年「痛啊!不癢」,八年「小心啊!這副牲禮」,九年「妳總忘不了我寫過吵嘴的詩」,乃至十年「遮擋了辛酸、委屈的點滴貧瘠的土地」。十一年「驚著死,這款查甫郎」,十二年「前世相欠,這世尫某」,十三年「也許,妳曾想脫卸合同的鼻薄薄束縛,飛回原來自由的青春」,十四年「回應回去的,只是滿口愈來愈本土的三字經,高昂有如國會議場尖銳的對立」,十五年「猶原夯著同款的心磨出針,編織咱永遠同款的夢」。十六年「歲月總是匆匆來去,日子不該是憤怒、爭吵、臉紅、懊喪的流淌浮現」,十七年「永遠拆袂離,身軀邊,疼惜花蕊的手,相牽相伴」,十八年「當兒子已如大樹高大茁壯,凌越仰望歲月」,十九年「這一年來的折騰淒苦,會把謊言醞釀成真實的際遇」,二十年「一寡早前女朋友的批(信),煞忽互伊無張遲看著」。二十一年「本島旅遊是否嫌膩,向外伸展的慾念有時難免」,二十二年「正在回家的路途中,後視鏡卻浮現妻的變臉」,二十三年「有時危機的出現,是極其突然的,長期隱忍的傷口」,二十四年「套住的不僅是子宮呼吸,生活的保險單也闖入門」,二十五年「開始學插花的妻,不知何如何移轉來的心情,也許早已栽種在隱密的心房」,二十六年「是否亦不堪靜花水月之空幻,總也不老的歲月終於熬不住,落入現實的嘲弄」,二十七年「暫扮另尊彌勒佛拈花微笑,不語如禪沉寂時候」,二十八年「尫某至親,肉體像土地相黏做伙拖磨依偎,有時鬥嘴鼓,不倘撕破臉」,二十九年「兩性合婚囍囍高懸著,門楣守候著未知的許諾,等著從伊故鄉的路上走出未來」,三十年「唔甘願失落e歌」。
離開現實與一味地生活幻想,不可能產生如此精彩的詩作品。一刀的兩邊切面,不必隱藏真實生活。肉體廝磨、肉體嬉戲到「驚著死,這款查甫郎」,寫給妻子的情書,以及更早女友的情書,被妻子在婚後的二十年發現,代誌大條了,牽手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作者如實坦露,「保險套與保險單之間」,男人求歡,交錯那作愛的保險套,與生活的保險單之間,保險了生活的保障安全無虞,一束玫瑰痴想讓愛服貼,意味著婚姻生活不絕對保險的變數,「有時鬥嘴鼓,不倘撕破臉」的勸世格言,妻的喜氣濃淡相宜,三十首詩閱讀下來,淋漓透視生命的寫真,赤裸裸坦率日常生活的煩惱困頓,一成不變的軌跡,連作愛也像常態公務員辦公一樣,或許有佛家的無常觀的隱喻與明喻。
西方的哲學家,對男女、愛情、婚姻的著墨容或不同,不婚的康德、叔本華筆下的男女、婚姻理論,莎士比亞一生寫下了眾多精彩的戲劇,但是其婚姻觀卻沒有任何浪漫色彩,寫劇本是一回事,幸福婚姻生活的吊詭,充滿著變數與不確定性。「苦盡甘來」形容詩人的婚姻生活,未免過於簡化,叔本華說:「人就像寒風中的刺猬,想縮短彼此距離靠近取暖,但太近卻又怕刺傷對方,惟有戰戰競競地摸索,拿捏最適合的距離。」黃樹根如何經營其婚姻,如何從激切煩腦的一室到天空一片雲淡風清,彷彿「浮生六記」般,颇耐人尋味。從世間現實與利益衡量,詩人的婚姻生活需要異於人間社會?抑或揀擇不同方法?需要超脫凡俗嗎?或以西方的愛情觀為圭臬,一般人認為西方外爍的愛情觀較健康,台灣人的國情,傳統背景的演變,屬於特別內斂範疇的愛情觀。
人一生中有多少的三十年,相處磨合的經驗,詩人潛移默化的改變,一點一滴,昨日的我,與今日的我,絕對是有所不同,連自己也無法確知。小說作家戴訓揚形容黃樹根個性:質樸率真,不拘小節,直是性情中人。天生強烈叛逆性格,筆者得加上一個「急切任性」。隨著年齡漸大,思想逐漸向「菜根譚」的生活情趣靠攏,浪漫的敏感性,老夫老妻的習性互相摸透,稀釋了意氣用事,生活提煉圓熟的婚姻生活哲學,非特意製造出來的。
以膚淺的方式來論斷,無法剖析文學的寫實比日常生活更真實,讀者毫無疑問被說服了,被那沒有遮遮掩掩的現實裸裎所感動,彷彿閱讀盧騷懺情書般逼真,也許那種率真坦露,穿透了讀者的心房與靈魂。伊當然嘛會生氣,長期隱忍的傷口,沉默暫時抵住傷口,沒有刻意造作的硬套,不掩飾的素樸本色的詩質,一股特殊的魅力,即可吸引讀者陷溺悅讀的情境裡。歡喜與風雨侵襲著「同款的夢」,呈現婚姻生活的自然哲學,獨樹一格的詩集,特色在此。
大約有人常提詩的哲思之重要,有強調詩之鑽石與黃金的閃光,彷彿哲學語言加進去,作品的深度就有了,詩的元素與質地,可以如此提煉出來。為哲學而哲學,為深度而深度,彷彿矯揉造作的哲思,可以定格切割成份,失去自然平實的風貌,有道是:涉哲理深,迷於哲理亦深。黃樹根的婚姻詩,慣常地被誤以為粗線條的大聲公,不失濃濃的羅曼蒂克,以生活經驗進入詩藝術殿堂,文字容或有些雜質,不夠精緻的粗糙,但素樸純真的語言,婚姻生活手記,不管是台語或北京語的使用,特別是對母語的信賴,內容的敘述、描寫與轉折的巧妙,在在令人驚喜,其迷人的魅力在此,價值也在此。
黃樹根自序「夜空下」,如此描述:
「我希望我永遠是個青年。因為有一天我會老去。老,是怎樣的情境我茫茫然,因為我還年輕。我是春天裡一名很快樂的青年。」出版這本詩、散文與小說的合集,之後,自言因創作小說而失眠,導致腦神經衰弱,逐漸專心經營詩,在創作量上,以高雄而言,與鍾順文、汪啟疆兩人一樣多產,而出版詩集大概是第一位,證明其努力的成績單。其詩題材相當廣泛,特別是現實詩、政治詩、抗議詩甚多,且不少發表在戒嚴時代,美麗島事件到解嚴之間,依然是戒嚴時期,一不小心,依然被關進籠仔內,放在當時的時空,詩人是勇者,勇於暢所欲言,端是要得。在小學教書,言論如此開闔,放膽般大話愕愕,連周遭的文友,也不得不替他火熱的雄性詩、戰鬥詩,揑一把冷汗。有些人在戒嚴時期,太愛自己,只關心自己的肚臍眼,甚麼都不敢講,從美麗島事件到解嚴時代(1980~1987年)南部詩人最敢向國民黨當局嗆聲第一人就是黃樹根,葉石濤前輩作序稱之為:「激情詩人」,堪稱名副其實。
「美食家」:
天生是美實家
胃口又很大
時時期望卑微的肚皮
能夠得到
自由的待遇
選擇自由自在的
南北口味

不幸地的是
娶進門來的嬌妻
天生是名獨裁者
不容許我的大嘴巴
有自主的權利
肚皮也不容許隨心蠕動

上桌的酸甜苦辣
由她一手包攬
封死了我的選擇
只叫我拼命吃她任意烹調出來的
所謂佳餚美味
她判定的佳餚美味
抹殺了我美食的肚皮
麻木了胃口神經

長久下來
味覺裏失卻了嗜好的方向
成了一隻被妻豢養得
痴痴肥肥的
溫吞狗

傳統家庭生活的三餐,向來由妻下廚,下班後的男人翹蹺二郎腿看電視、看書報,等候飯菜香噴上桌,昔日大男人愛找喳,雞蛋裡挑骨頭。女性主義興起後,風水輪流轉,人人的鹹淡不同,操廚的人最大,妻子煮自己的適合口味,不顧老公胃口,此詩選自「讓愛統治這塊土地」裡的「自由開講」篇。以誇張諷刺手法,藉此影射國民黨的威權統治,威權統治者的特徵有:控制吃、控制性、控制思想、控制行動。這從印度史來瞭解,雅利安人統治印度,以婆羅門教掌控印度,操弄思想,藉宗教修行全面限制,做苦力勞動,才有飯吃,這最有利於統治。控制吃食,人要活就要吃,人民沒有吃的自由與選擇,完全被掌控的不自由,延伸到人的自由被限制被規範,戒嚴時代台灣人民如家養的哈巴狗、溫吞狗,沒有自由,便沒有個性,人的命運與狗的命運一樣。黃樹根以家庭最小的單位,以小喻大的意涵,引伸為警察國家的干涉與禁止,人如狗般的可悲。
「阿母,您慢慢仔行」,此詩葉石濤評價甚高:
這是一闕輓歌,是一首千古絕唱,失去母親的人永遠不滅的哀悒感傷的抒懷。歌唱母親的詩最容易令人感動,這也沒有什麼奇怪…..但是黃樹根的這一闕輓歌是與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哀悼母親的詩篇很不同。…..他的母親是千千萬萬台灣人的母親中的一位。同其他台灣許多母親一樣,她活過日據時代殖民地台灣的艱辛歲月,在窮苦的生活中撫養了七個子女,為子女無怨無悔奉獻一生。黃樹根紮根於台灣本土的歷史環境,生活的現實,用靈魂戰慄的節奏,巧妙地驅使台灣話文,成功地塑造了台灣這一塊美麗大地上奉獻最多,傾盡溫暖的母愛而後離去的千千萬萬母親真摯的形象。
阿母啊 您慢慢仔行
不通擱仆倒
……..
阿母 您慢慢仔行
嚎聲
鼓吹
牽亡歌仔
您有聽到無
…….
阿母 您慢慢仔行
陰司路黑黑暗暗
彎彎曲曲
阿母啊 請您著慢慢仔行
慢慢仔走

三段的感人肺俯的悲愴,令人掩乎嘆息,身為人子的傷心,悲慟欲絕的心情,呼天搶地的哭調,賺人眼淚,難怪乎葉老謂之千古絕唱。
曾貴海有一本詩集「鯨魚祭典」,黃樹根近期出版「鯨,自由了!」收錄「王國柱作品原題」,這是筆者認為黃樹根最精鍊的詩,文字簡約深刻,與王國柱的浮雕與裝置藝術,相得益彰。
「死神」:
有時
你不必害怕
伊的形影隨時都想貼近

想像裡
無論被扭曲或美化
生活總是一則荒唐的無了聊劇本

因此也別代太在乎
伊的眼神盤佔著任何角落
犀利的目光時常狡黠露出笑意

翻越過那一道高牆
諸多紛煩也跨出肉體邊界
那麼你會鎮靜凝視伊
王國柱是一流的雕塑家,尤精於木刻、浮雕,後期以五金廢鐵、壞銅舊錫等綜合媒材,搞裝置藝術,也俱然可觀。(註)文學、電影、繪畫、音樂等,以死神作為體材比比皆是,兩個高手,以詩畫對話,交併出火花,死神邪惡、猙獰、神秘,令人恐懼的面貌,毫無笑臉的冷酷,陰森詭譎的瞳鈴眼,人人皆知,人人皆怕。
除了「同款的夢」詩集,其他詩集收錄筆者喜欣賞的詩:
五月、一株樹、黑夜來前、阿菊日記、送爹上青山、麻將、吵嘴、後視鏡、送行、血腥的手、收驚、探索者、中國式、接觸、讓愛統治這塊土地、獵、同志輓歌、新版關子嶺之戀、也是傳奇、清邁流浪、所謂本土派火雞之名相、與出土秦俑對晤、柯賜海現象…等等。
高雄的詩人,筆者最欣賞的婚姻詩,一個是黃樹根,一個是鍾順文,光憑這樣精彩的情詩,必可在詩壇站一席之地。高雄的詩人,較早在台語(母語)做實驗的,一個是黃樹根,一個是莊金國,兩人皆為主流詩社的成員,與超級台語詩人黃勁連)如是建構了自己的詩特色。存在著詩與現實的對立與抵抗,黃樹根的表現卓然有成;而莊金國獨樹一幟,在北京語與台語的混合實驗,誠然可觀,即使未來海峽兩岸文學交流,黃樹根與莊金國的詩與福建的泉州、漳州對比,語法也可以明顯的區分,不必愁個人風格,筆者如此確信。
2008年10月25日,「掌門30」一口氣出版20本個人詩集,個中高手輩出,實力強勁,衝擊此間詩壇,角逐高雄二十名,過去未出詩集而被忽視的,紛紛竄起。誰是真正的高手,當然,黃樹根與莊金國是筆者心目中的前十名。黃樹根在量上的稱霸於高雄詩壇,寫出不少的好詩,長期從生活中擷取題材,從土地上擷取題材,加上關注現實社會的批判性,早已建構一己獨特的風格,由是期待黃樹根的長詩出現,開拓更圓熟的更精緻的詩。

註:十多年前,筆者曾評論王國柱的雕塑作品:「悲憫控訴社會的觀察者---記王國柱雕刻藝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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