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7月 18, 2010

曹旭談羅門

台灣詩人羅門

●曹 旭



  在台灣的眾詩人中,有人喜歡洛夫,有人喜歡後來去了香港的余光中,甚至喜歡瘂弦、鄭愁余和楊牧,我獨喜歡羅門。

  羅門本名韓仁存,海南島文昌縣人,他當過空軍飛行員,當過民航業務發展員,踢過足球,據說足球也踢得不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他,八十多歲了,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和羅門談話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他會滔滔不絕地講,一個人講,第一次在台中給他打電話,電話便放不下來,無論你說什麼告辭、結束的話,他還是講他的,並不理會你。好在你打斷他的話,他不會生氣。開始打斷的時候,我怕不禮貌,後來知道可以隨時隨地打斷的,這樣和他談話就不再吃力。不過,在你說話的間隙,他的話又會插上來。大家互相打斷、互相插話,像兩個互相朝對方臉上潑水的孩子。區別在於,我是有心的,他是無意的。

我喜歡羅門,是因為他的詩有大氣象,大主題,他有一種把小主題也寫成大主題的本事,不像有的台灣詩人過於追求詩歌的彈性、暗示、輕重、陰陽和冷暖,把詩弄得很纖巧。台灣大學評論家張健說羅門的詩:“詩風堅實,為陽剛派巨擘,以意象繁複,想象卓特見稱。”我不知道評得是不是準確。

  羅門住在台北的“燈屋”。燈屋很有名,很多報紙雜誌都刊登過燈屋的照片。

手上拿著地址的紙條,一路找到了,你會大吃一驚,或許有點失望。那麼出名的燈屋,就在台北一條小馬路交叉的地方,在行人和水果攤的對面。門面房子,但沒有底樓,開門便上不寬且陡的樓梯,到了窄小的二樓,他和詩人蓉子就住在裡面。環壁皆書,滿地皆燈,像展覽廳的一角。他匠心獨創地將很多鐵絲和各種廢棄的鐵桶、鉛皮、塑料,進行意象組合,組成只有他才懂的詩的風景。

  交流也很有趣,他談他的詩,我談我的詩。雖然我的詩不如他,理應不該談,但要是我不談,不談白不談,所以談,談了他也不注意。此時的蓉子,則沉靜得像一朵一塵不染的蓮花,很少插嘴,要她表態,她就抿嘴笑一笑。

一年以後,他和蓉子到上海櫻園我家作客,櫻園是聯體別墅,環境不錯;對面住著一家韓國人。一見之下,他看中了我的房子,正巧我的房子也準備賣,他和蓉子便有心買下,把台灣的“燈屋”搬到上海。

  我們很快樂,拍了許多照片,那是五月的雨天,薔薇花像受什麼文件限制,必須在幾天裡開完,所以香得像對誰懷著仇恨般又酷又烈、奮不顧身,一下雨,便粉紅了一地。

以後他不斷來電話,談買房子的事,但最後沒有成功。原因是他說:“太貴”,上海的房價確實太貴。

平時,我覺得自己是個詩人,詩人氣質很重,大家也怎麼認為的。但和羅門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不是詩人了。因為我還缺少羅門特有的對美的偏執,對詩的熱愛,被意象感動的狂熱。要成為詩人,就要發狂,發狂是詩人的特徵,狂到發瘋,就是大詩人了。我不夠狂,所以詩寫不好,以後要狂一點。

  我曾多次評論羅門的詩,並和蓉子的詩進行比較。說羅門有很長的舞袖,穿著拖曳的長裙回返往復,句子很流利地往前走的時候,會突然在一棵樹或、一叢花、或一口水井前面停下來,然後就像井的轆轤,讓句子朝反方向迴旋;再旋回來,每旋一次,意象就多了一倍,思想就深了一層,就在來回的舞蹈中,給人乘其不意的愜意。讀他的詩,如乘竹筏,逆上新安江的水,水勢洶涌激盪,濺濕衣裳。奇崛的句式,順勢涌雪如下灘,一灘放過一灘攔,要過三百六十灘。也許,有人也不知道我說的什麼。

  在羅門所有的詩中,我最喜歡他的戰爭詩。他在自己編定的《羅門創作大系》中,第一卷就是他的“戰爭詩”。如《麥堅利堡》、《板門店·三八度線》、《一直躺在血裡的麥堅利堡》、《彈片·TRON的斷腿》、《戰爭的縮影》等等,自唐代邊塞詩、戰爭詩以來,羅門的戰爭詩天下獨絕。尤其是他寫的麥堅利堡(Fort Mckinly)

  麥堅利堡(Fort Mckinly)是個地名,在馬尼拉城郊,有一大片墓地。

  美國人在太平洋地區陣亡70000人,在麥堅利堡以70000座大理石十字架,分別刻著死者的出生地與名字,非常壯觀也非常凄慘地排列在空曠的綠坡上,敘述著太平洋悲壯的戰爭和70000個彩色的生命,在麥堅利堡的隕落。死亡的海水,淹沒了偉大和光榮。山崗靜悄悄、樹林靜悄悄、草場靜悄悄、小鳥飛不動,空氣凝固成汽油彈。在喧噪中與不安的顫慄中,上帝都被嚇住不敢發聲。作者說:“馬尼拉海灣在遠處閃目,芒果林與鳳凰木連綿遍野,景色美得太過憂傷。天藍,旗動,令人肅然起敬;天黑,旗靜,周圍便黯然無聲,被死亡的陰影重壓著……作者本人最近因公赴菲,曾往游此地,並站在史密斯威廉斯的十字架前拍照。”

  羅門把這些照片一張一張遞給我,我一張一張地看,這些照片拍得不算好,但他的詩真的無與倫比——羅門以這首詩,獲得馬尼拉總統金獎。幾乎每一句便令人驚心動魄。請你讀一下:



《麥堅利堡》

小引:超過偉大的,是人類對偉大已感到茫然。



戰爭坐在此哭誰

它的笑聲 曾使七萬個靈魂陷落在比睡眠還深的地帶

太陽已冷 星月已冷 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開也都冷了

  史密斯 威廉斯 煙花節光榮伸不出手來接你們回家

 你們的名字運回故鄉 比入冬的海水還冷

在死亡的喧噪裡 你們的無救 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偉大的紀念沖洗了出來

戰爭都哭了 偉大它為什麼不笑

七萬朵十字花 圍成園 排成林 繞成百合的村

在風中不動 在雨裡也不動

沉默給馬尼拉海灣看 蒼白給遊客們的照相機看

史密斯 威廉斯 在死亡紊亂的鏡面上 我只想知道

那裡是你們童幼時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那地方藏有春日的錄音帶與彩色的幻燈片

麥堅利堡 鳥都不叫了 樹葉也怕動

凡是聲音都會使這裡的靜默受擊出血

空間與空間絕緣 時間逃離鐘錶

這裡比灰暗的天地線還少說話 永恆無聲

美麗的無音房 死者的花園 活人的風景區

神來過 敬仰來過 汽車與都市也都來過

而史密斯 威廉斯 你們是不來也不去了

靜止如取下擺心的表面 看不清歲月的臉

在日光的夜裡 星滅的晚上

你們的盲睛不分季節地睡著

睡醒了一個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麥堅利堡綠得格外憂鬱的草場

死神將聖品擠滿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給升滿的星條旗看 給不朽看 給雲看

麥堅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陸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掛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萬個故事焚毀於白色不安的顫慄

史密斯 威廉斯 當落日燒紅滿野芒果林於昏暮

神都將急急離去 星也落盡

你們是那裡也不去了

太平洋陰森的海底是沒有門的



啊,羅門是個瘋子,羅門是世界上真正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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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介紹

曹旭,字升之,號夢雨軒主人。是一個有了太陽又夢雨,對美永不滿足的性情中人。
  上海師大本科生,復旦大學博士。曾赴日本京都大學、東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澳門大學、台灣逢甲大學、新加波國立大學講學。曾任上海師大研究生部部長、上海師大圖書館館長。現為上海師大教授、博士生導師,全國《文心雕龍》學會副會長、全國中華詩教學會副會長、全國索引學會常務理事、上海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常務理事、中國近代文學學會、古代文論學會、上海古代文學研究會理事等。兼任深圳大學、南昌大學、曲阜師大、南通大學兼職教授、首都師大兼職研究員、上海中醫藥大學客座教授、上海中醫藥大學中醫藥文化研究與傳播中心學術顧問。
  倡導在"漢字文化圈"平台上的中國文學研究。著作多種,比較喜歡的有《詩品集注》、《詩品研究》和《中日韓詩品論文選評》。
  相信文字的魔力,相信文字能夠釋放痛苦,安頓生命,創造獨立自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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