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0月 10, 2010

通過大寂寞

讀詩筆記
陳寧貴


讀--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大家印象中的蓉子,不管是人也好詩也好,都是溫柔婉約清新脫俗。大家都能認同這種看法:「她的詩大部分是建立在整體性的善美上,不會刻意鋪呈意象,也不至於故意打破完美的語言結構,去建造晦澀。那屬於東方古典美特有的含蓄氣質,也是形成她一貫創作詩的高尚情操。」但「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這首詩,卻出奇地顛覆了一般人的印象。

這首詩引起熱烈討論眾說紛紜,有人解讀:「蓉子以貓和粧鏡暗喻父權陰影下女性的命運,反映出女性的困境,和女性極欲擺脫父權下的困境,而尋求自我的渴望。」亦有解讀:「她的眼睛穿透妝鏡中那似乎已被時間亦或命運所馴服的貓,清晰地看到了妝鏡深處另一個真正的自我,她──絕非眼前所映現的影像。那隻弓背的貓,正蓄勢待發。」

當然作者與讀者,對作品可以互相發明新的見解,但偶因雙方見解出入太大,也可能被作者否認。因此我特別好奇,相詢蓉子創作這首詩的原始來源。

蓉子說,有天她上街看見路邊有人在販售許多各式各樣的鏡子,有面鏡子的框邊
畫了一隻貓,當下突然觸動心靈晦暗處,無法言說又欲言說的感覺,當時她就決定要寫成一首詩,但是寫了很久也無法成詩。然而她並未因此放棄,執意一定要完成這首詩。

蓉子的說法印證了文學創作的冰山理論,創作的過程的確是意識與潛意識的混和,詩人心中早已藏匿著某種奇異而隱晦的東西,非用詩降服它不可!-----

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不住地變換它底眼瞳
  致令我的形像變異如水流

  一隻弓背的貓 一隻無語的貓
  一隻寂寞的貓 我底妝鏡
  睜圓驚異的眼是一鏡不醒的夢
  波動在其間的是
  時間? 是光輝? 是憂愁?

  我的妝鏡是一隻命運的貓
  如限制的臉容 鎖我的豐美於
  它底單調 我的靜淑
  于它底粗糙 步態遂倦慵了
  慵困如長夏!

  捨棄它有韻律的步履 在此困居
  我的妝鏡是一隻蹲居的貓
  我的貓是一迷離的夢 無光 無影
  也從未正確的反映我形像。

蓉子使用了非常現代的手法,以費人猜疑,意象四射的文字,帶領讀者一窺鏡裡鏡外的自我。蓉子將「我的妝鏡」與「一隻弓背的貓」相連結,真是神來之筆!妝鏡乃不動之物,以貓喻之,其靈動詭譎盡出。若以其他動物喻之,則妝鏡的感覺無法深化。蓉子在路邊看見鏡框之貓,內心深處應頗為震動,冥冥中與自我某種異端心緒極為契合。

每日臨鏡,今日鏡中人,是否就是昨日鏡中人?『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不住地變換它底眼瞳,致令我的形像變異如水流 』,顯然是極不相同的,『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李清照﹞,不住變換眼瞳的不是妝鏡,而是千情萬緒的臨鏡人。

詩人對境中的自己並不滿意,--鎖我的豐美於它底單調,我的靜淑于它底粗糙,步態遂倦慵了,慵困如長夏!---妝鏡這隻貓,睜圓驚異的眼是一鏡不醒的夢,是一迷離的夢,無光,無影,「從未正確的反映我形像」,因此妝鏡成了束縛的象徵,這首詩隱隱然內蘊強大反抗力量。我們彷彿聽見《維納麗沙組曲》詩中的期許---

維納麗沙 你就這樣的單獨走向
通過崎嶇 通過自己 通過大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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