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5月 02, 2011

魔法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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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苓與瓦幸的魔法森林

【自序─直到你們回來】

從烏來的老公寓搬回台中媽媽家的小房間,我所有的家當只裝滿了一輛小轎車,環顧這些年來「隱居」的地方,才知道原來人可以活得這麼簡單。

幾千本藏書,捐給了小學同學任職的鄉鎮圖書館,連我自己的五十本著作在內,一本不留。知情的好友勸我:「哪有人自己寫的書一本也不留在手邊的?那就像……就像自己的孩子,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

不是我不要它們,是讀者,讀者不要我了。

「出事」之後,我照樣主持電視、廣播節目,表面談笑風生,心中卻有無限淒苦。或許仍然有人看(聽)我的節目,反正開機就有了,「看他又扯些什麼吧?」但不再有人看我的書了,他們的想法或許是:「一個不誠實的人,怎麼會有誠懇的作品?」對此,我一無怨尤,眼看著讀者一一離我而去。

沒有了讀者,我如何再做一個作者?而如不寫作,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幸好,我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我還可以是一個國家公園的義務解說員。

大自然母親張開溫柔的懷抱接納我,森林裡的萬物成為充滿善意的朋友,雪霸國家公園的伙伴們只以「義務解說員王裕仁」來對待我,誰也不管我的是非爭議、流言蜚語,大家在意的只是一棵樹的成長、一朵花的綻放、一隻鳥的鳴唱,甚至一朵雲的飄流……在這裡,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浮誇矯飾;在這裡,我重新學習做一個真誠面對自己、面對世界的人。

泰雅族並沒有「瓦幸」這個名字,因我不想讓人按圖索驥。但她那陽光般溫暖的笑顏,是我枯竭心靈的最大慰藉;和她一起徜徉山野的歡樂日子,使我獲得了重新執筆的能量。我忍不住想記下自然的奧妙、森林的壯麗,和我們充滿趣味與驚喜的遭遇,一段段都是難忘的回憶。

也許是命定吧!因為不能寫作了,我去當解說員;因為當好了解說員,我又能寫作了,而且是一個一定誠實、絕對誠懇的作者──在大自然裡,謊言沒有容身之地。

感謝雪霸國家公園的所有伙伴們,沒有你們就沒有今天的我;感謝學長王增光,在解說的道途上一路扶助;感謝所有我「曾經」的讀者,你們既以「離開」來導引我,是否也會用接受「浪子回家」的心情來待我呢?

我會繼續寫下去,直到你們回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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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裡遇見熊】

「你們走這條路,要小心黑熊。」

要進入這條越嶺古道時,路旁做工的人這麼說,我不以為意的笑笑,泰雅小妹妹瓦幸卻樂了:「真的會有黑熊嗎?就是那個胸前有白色V字型的臺灣黑熊嗎?」

「妳知道臺灣黑熊為什麼都有V嗎?」我逗她。

「為什麼?」

「妳看這張照片就知道了。」我把數位相機裡剛剛拍的照片放給她看,一個黑髮大眼的小女孩盈盈的笑著,舉起右手比的正是個V字。

「厚!你說我是黑熊。」她嘟起了嘴巴,一逕往步道深處走去。

越走越昏暗,越走越沉靜,這條路似乎人煙罕至,說不定……真的會有黑熊出現呢,那可怎麼辦好?

「瓦幸,如果我們真的碰到黑熊,那怎麼辦?」

「嗯……我看過一個童話故事,有兩個人碰到黑熊,其中一個人就裝死……那我就裝死好了!」

「可是黑熊最喜歡吃腐肉,妳裝死不就直接被牠吃了?」

「是哦,那我想想看,啊,另外一個是爬到樹上去,爬樹我最厲害了,我就爬到樹上去!」

「可是黑熊也會爬樹啊,妳在電視上沒看過嗎?」

「對耶,」她俏皮的吐吐舌頭,「那怎麼辦?那……只好拚命跑囉!」

「喂,熊的時速可以跑到五十公里,妳跑得過嗎?」

「哇,比我亞爸(泰雅語:爸爸)載水果的車子還快,我一定跑不過……」小女孩烏黑的大眼睛忽然轉呀轉的,「不管,如果我們碰到黑熊,我還是跑!」

「就跟妳講跑不過黑熊了。」我兩手叉腰,瞪了她一眼。

「我不必跑的比黑熊快,只要比你快就行了!」

「哈哈哈哈!」我哈哈大笑,她說的還真有道理。你不必比黑熊快,只要比同伴快就可以了。瓦幸也咯咯的笑著,陰鬱的森林裡,迴盪著我們一老一小的笑聲。

「可是我亞爸說,黑熊不會吃我們的,我們又不是牠的菜。」

「對啊,其實熊說不定還更怕人呢,因為熊吃人還沒有人吃熊來得多,除非妳剛好碰到帶著小熊的母熊,媽媽為了保護小孩,就有可能攻擊人類了。」

「嗯,這樣也不是牠的錯,」小女孩咬著下唇,認真的想著,「而且是我們自己跑到牠們家裡來的,我們好像錯比較多,」她擔心的拉拉我的手,「那怎麼辦?」

「不要緊,萬一我們真的碰到熊了,首先就是要把自己的身體變大,因為動物通常不會攻擊比牠自己還大的對手,像非洲那些坐車去看獅子的人,因為車比較大,獅子就不會怎麼樣,可是人如果一離開車子,獅子一看你那麼小,吼!」我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就撲過來了!」

「啊!不要,」瓦幸趕忙蒙上兩眼,又從指縫間偷偷看著我,「那我們要怎樣變大呢?」

「例如說我們有雨衣啊,」我拿出雨衣,伸直兩手把雨衣從身後張開,身體左右搖晃,想像自己是一隻遇見掠食者,不得不張開頸傘的蜥蜴,瓦幸卻被逗的咯咯笑。

「還有還有,我們還可以發出各種奇怪、尖銳的聲音,」我拿出哨子猛吹,瓦幸的反應也快,馬上拉出我背包裡的水瓶和鐵碗,鏗鏗鏘鏘的敲打起來,刺耳的噪音響徹密林,相信就是最凶猛的巨獸也會逃之夭夭。

「如果既沒有雨衣也沒有哨子,那就只好請馬罵(泰雅語:叔叔)唱歌了,你可以唱那首最厲害的:回憶過去—」

「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唱歌?」

「因為,因為……」小女孩憋不住了,鼓鼓的雙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因為那也是奇怪的聲音啊。」

竟然輪到她整我了,我啼笑皆非,但還得把「課」上完,「如果黑熊因為這樣子暫時停了下來,我們再面對著牠慢慢的後退、後退,而且不要忘了拿出相機……」

「什麼?這時候你還有心情幫黑熊拍照,要趕快逃走了啦!」

「瓦幸妳不知道,」我又擺出「專家」的架勢了,「因為國家公園都有把黑熊登記、列管?,吶,就好像你們老師有班上所有小朋友的名字和紀錄一樣,所以如果有人拍到一張黑熊的照片,這隻熊又是他們不認識的,就可以得到十萬元的獎金哦!」

「真的?那麼好?」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問我,其實這也是我聽說的、久遠以前的事了,重點是要讓她知道,人類不應該害怕,而是應該保護包括黑熊的所有生物。

「那還用說?」她好像覺得我小看她了,「我一ㄚ ㄍ一(泰雅語:祖母)說過,我們還沒有來這個山的時候,那些熊啊鹿啊山羊啊,老早就在那裡了。」

是啊,老早就在那裡了,我悄悄握緊小女孩的手,慢慢走進了,不知道還是不是黑熊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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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黑斑的媽媽】

「啊,這個葉子生病了。」

泰雅小妹妹瓦幸,指著步道旁的草叢說。

我停下腳步,看見那一叢綠色的葉子,果然每一片都有一塊接近「V」字型的黑斑,有點像是縮小版、且黑白變色的臺灣黑熊胸前的標誌,不由得啞然失笑。

「它們不是生病,而是裝病呢。」

「裝病?植物也會裝病?」瓦幸瞪大了黑亮的眼睛,「我有時候不想上學會裝病,但是都會被媽媽看出來,這些草又為什麼要裝病呢?難道它們也不想上學?」

「不是的。」我輕輕扶著一片草葉,讓黑斑更清楚些,「妳知道嗎?蝴蝶媽媽生蛋的時候,會在每一片草葉上生一顆蛋,而且每一種蝴蝶,挑選來生蛋的植物都不一樣。」

「哦,這樣牠們就不會為了搶生蛋的地方而打架了。」

「所以每一種植物都很重要啊,如果少了一種草,就可能少了一種蝴蝶。」我趁機告訴瓦幸這個觀念,對這麼小的女孩來說,「生物多樣性」的課題未免太沉重了。

「可是為什麼一片草上只生一顆蛋呢?全部生在同一片不是比較省事嗎?」小女孩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馬上自己想到了答案,「哈哈!我知道了,那一顆蛋孵出來變成小毛蟲之後,就可以吃那一片草,就不會餓肚子了。」

「不錯,但是草也不想被吃啊,所以有些草就會裝病,像這一種上面長著黑斑,看起來不太健康、也不好吃,蝴蝶媽媽飛啊飛的……」

「一看,哼,這是生病的草,我才不會讓我的小孩吃它呢,就飛去找別的、看起來健康的草下蛋,那這種裝病的草就不會被毛毛蟲吃掉了,哈哈哈!」?瓦幸拍掌大笑,悅耳的銀鈴聲響徹山林。

「所以妳看這個草,上面好像被火炭燙傷似的,大家就叫它:火炭母草。」

「嗯,真是個偉大的母親,為了保護孩子,連自己臉上有黑斑都不在乎呢。」小女孩忽然變的一臉嚴肅,反而讓我想笑了。

「這裡還有一個裝病的,妳看。」我指給瓦幸看路邊另一種長得比較高的,葉子上滿布紅色斑點的植物。

「哇!這個不是長黑斑,是長了很多雀斑。」

「這個叫做虎杖。老虎的虎,柺杖的杖。」

「老虎幹嘛要拿柺杖?牠腳受傷了呀?」瓦幸裝著腳一跛一跛的樣子,不像老虎,倒像一隻小貓。

「妳看它葉子上的斑點是不是像老虎皮?它的莖長長的、又一節一節,是不是像柺杖?所以叫做虎杖。」

「所以它和火炭母草一樣都是裝病家族的?」

「沒錯,而且它們另外有名字,一個叫川七,一個叫土川七,也算是親戚吧。」

「那這樣……我們剛剛看到森林裡有很多沒裝病的葉子,被蟲咬的一個洞一個洞的,看起來雖然有點可怕,可是也就是說這裡有很多蝴蝶的幼蟲……」

「沒錯!春天的時候,步道兩邊就會飛滿了各種美麗的蝴蝶。」我閉上眼想像群蝶飛舞的情景,又想起了該趁機多學幾句泰雅語。「泰雅語的蝴蝶怎麼說?」

「北賴。」

「北賴,那剛才那個火炭母草又怎麼說?」

「我們叫卡蓋拉喇貢。」

「卡蓋拉喇貢,好難唸哦,」我笨笨的學舌,雖然國、台、客語都難不倒我,卻始終學不好泰雅語,「是什麼意思呢?瓦幸知道嗎?」

她黑白分明的兩眼滴溜溜的轉,「我好像聽亞爸說過,意思是:藍腹鷴(音ㄒ一ㄢ)的腳。」

「嗯,火炭母草的莖紅紅的,還真像藍腹鷴的腳呢。」我想起在太平山三疊瀑布步道上,雨中遇見的藍腹鷴,就那樣靜靜佇立著,灰暗的羽毛下一雙紅紅的長腳特別醒目。

瓦幸忽然摘下一束火炭母草,就吸啜起它紅色的莖來。

「喂!不行,那個不可以吃!」我焦急的說,其實自己也不確定,但總覺得野生植物不是可以放心的食物。

「放心啦馬罵,亞爸教過我,他以前當嚮導帶人去爬山的時候,如果沒有水喝,就可以拔這些草來吸,吶,你試試看。」

這倒喚起了我在國家公園課堂上的回憶,似乎有這樣的印象:接過一枝火炭母草用力一吸,酸酸澀澀的,但確實有不少水分。

「哇!酸死了!簡直比……」

「比什麼?」瓦幸轉頭好奇的問我。

「比瓦幸家種的水蜜桃還要酸。」

「亂講!我家的水蜜桃是全部落最甜的。」瓦幸發現被我捉弄了,揮舞著小拳頭要打我,我哈哈笑著往山林深處跑去,她也飛快的追了上來,腳邊掠過一簇又一簇的,長年有著黑斑和紅腳的火炭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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