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0月 12, 2011

文化

“文化”這一概念直到18世紀才形成。在這以前,在學術語言中“(更不用提日常
語言)找不到這樣一個詞,其意義與“文化”一詞試圖把握的複雜世界觀,哪怕存在著
一丁點兒的相似之處。對於一個當代讀者,對於那些把本社會的人的存在“方式”看作
是一種無足輕重的存在事件的人來說,這一事實不但會令他們吃驚,而且讓他們感到困
惑,並激起他們的好奇。今天看來不值一提的事,曾經卻是一個新的發現,一個使認識
人類生活的方式發生了真正的革命性變革的發現。花點兒時間解開這一困惑是值得的。
可以證明,解開這一困惑,與我們理解發生於歐洲半島西北端的作為一場偉大探險的現
代性之謎的努力關係密切。
  
從有人之初,人類就已漫遊異國他鄉,去造訪那些異鄉人。從有文字之初,他們就
常常把自己的遊歷記錄下來。正如馬蓋雷特·霍格登在研究(他的引人入勝的研究今天
已成為了典範)中充分證明的那樣,在人們所記載的異國風情中,其中有一些地方的人
的生活方式可說是奇異的、極其不可思議的、古怪的,有時使人對他們感到困惑甚至厭
惡,但其中的大多數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在他們所看到的東西中,也沒有什麼異乎尋
常的地方。大批前往聖地巴勒斯坦朝聖的香客是“旅行見聞”之類作品的熱心作者,他
們詳細認真地記錄下了行程中的經歷:膳食、蔽身之所、出沒於途中的強盜以及陷於沼
澤的走投無路的經歷,但在他們遇到的當地居民中,除了後者的方言無法理解之外,他
們並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特別的地方。可以非常自然而然地、想當然地把導致這種現象的
原因歸結為他們把他們所預想的意義賦予了這些居民的行為,正如克里斯托弗·哥倫布
那樣,這位學識淵博、多才多藝的航海家,把從船長甲板上看到的海豚描繪成在大海波
濤中翩翩起舞的塞壬女神。
  
這是集體盲點(collective blindness)中特有的一種選擇性的類型。雖然它並不
會妨礙人們(在這裡,學者和文盲沒有什麼不同)看到和了解在不同國家的人民當中所
存在的差異,但這種差異似乎並不是以一種挑戰的面目出現的,也不要求給予解釋。就
像其他的存在於事物之間的差異一樣,差異就是差異,上帝在創造世界的時候,就已經
對各種事物的不同方式作了規定,“自然”(被創造的世界)自從被創造那天起就以這
種方式存在。千百年來,即使那些最有智慧的人也和普通人一樣,以這樣的一種方式生
活著:沒有基於血緣性的“自然人”和基於人為性的“有教養者”之間的區分,——這
種區分對於我們的內心情感和政治激情而言卻是極其珍貴的。類似於這種前提性的區分,
在中世紀最博學、最有權威的學者塞維利亞的伊西多爾的著作中也是沒有它的位置的:
“由於風土的多樣性,人的外貌、膚色和體型是不同的,他們所表現出來的精神也存在
著差異。因此,羅馬人威嚴高貴,希臘人反复無常,非洲人詭計多端,高盧人天性狂暴
且性情中略含粗率,他們的性情是由風土造成的。”膚色、體重、氣質、風俗和政治制
度,從所有這些被留意並保存至今的記載中可以看到,這些東西都被放在一個層面上:
它們都被理解為是自然的和永恆的人種差異的體現,它的意義僅僅在於這是預先決定和
預先註定的“存在之鍊”的一個方面。一些特徵是否會比另一些存在的時間更長,它們
會不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或者(在沒有上帝許可的情況下)它們是否可由人類行
為並根據人類的設計有意識地發生改變,這些疑問完全不可能產生。這類觀念是適合於
它們的時代的。甚至到了18世紀後期,偉大的分類學學者林奈認為,在各種各樣的homo
Sapiens中,“藍眼睛”的Homo Europeus“受法律的統治”,“黑頭髮的”Homo
Asiaticus“受私意的統治”,而“一頭捲髮、皮膚油亮的”Homo Afer中,“女人沒有
羞恥心”,即使從他本人所處的時代標準看,他的話聽起來也有點兒背時了。被看作自
然而然、永恆存在和命中註定的這些顯而易見的差異,不單單表現在種族與種族之間、
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在同一個社會中的不同社會等級之間(每一個社會
等級的完美理想都是截然不同的,任何越界行為都是一種罪孽,都被認為是對事物的神
聖秩序的篡改)或在男女之間,也存在著差異,對於這種差異原因的解釋也沒有什麼不
同。但丁·阿利蓋里為同時代人中最博學者,他同樣堅信不疑:“雖然女人最早開口說
話的說法是可以在書中找到的,但我們有充分理由認為,最早開口說話的應該是男人;
認為如此卓越的人類活動最先起源於女性而不是男性的觀點是不恰當的。”當他寫下這
些詞句時,他在精神上(如果不是在字面上的話)追隨著一個悠久的傳統,這個傳統至
少可以追溯到塔瑟斯的聖保羅:“難道不是自然本身在教導著你嗎?一個男人有著一頭
長發,他不該感到羞愧嗎?但若一個女人擁有一頭長發,她應感到榮耀:因為頭髮正是
給她來遮蓋的。”
  
因此,人類性格的短暫性(temporaneity)和易變性(mutability)的思想,在前
現代的世界觀中幾乎是完全缺乏的;那種認為性格自身也是有區分的想法,也幾乎完全
不存在——這種觀點認為性格中的有些方面基本上是拒絕人的選擇和對它的有意識的改
變,而另一些方面則相對而言比較聽命於人,能夠操縱它並使之發生變化。天地萬物在
整體上具有復雜性和內在多樣性,據記載(真實的,或虛構的),存在著數百個人種和
數百種生活方式,同時,在城鄉之間,等級之間,行業之間,男女之間,在日常生活中
就可以看到它們之間存在著尖銳的差異,這種差異在當時人看來,表現為一種穩定的、
和諧的結構。這一結構是以敬畏之心進行冥思苦想的對象,或許還是進行堅持不懈的刻
苦鑽研的對象,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它仍然是固定不變的,永遠無法為人類的實
踐所控制。

--包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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