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月 10, 2015

散皮詩骨的散文詩

散皮詩骨的散文詩 / 陳寧貴
---讀落蒂散文詩的一些感想

不時在聯合報副刊讀到落蒂短小精緻的散文,由於詩意盎然,我們稱之為散文詩。如此的作品密度強濃度夠,讀者只花短時間閱讀,卻可獲得感觸良多的蝴蝶效應。當然有人認為:「出於審美純粹性的要求,新古典主義向來嚴守小說、戲劇及詩(抒情詩)三個文類的分際,於是散文詩這種逾越純粹領域而兼有混血特質的創作,便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而遭到排斥,因為它違背了清晰且明確的原則。」然而混血特質的創作勢不可免,詩早已入侵一切藝術創作,看畢卡索等名家的現代抽象畫,猶如在讀現代詩,我們亦可稱之為繪畫詩。林以亮在論散文詩中指出,散文詩在形式上說,它近於散文,在訴諸于讀者的想像和美感的能力上說,它近於詩。的確,由於詩的高能量,它有能力悠游自在好整以暇的到處攀援,借各類藝文作品還魂,即使似乎到了面目全非,然而其原來詩質面貌,明眼人依然清晰可辨。

如今網路時代,文字的精簡書寫傳訊,甚至已被貼圖動畫影片所取代,就連一般電影都快被洶湧而來的微電影所淹沒,可想而知,如今文字書寫者,正面臨空前艱難挑戰。其實早在瘂弦主編聯副時,就曾提到讀者對文字的厭食症,因而提倡極短篇,甚至曾邀請二十位名詩人寫一行詩,刊載在副刊上,有人質疑一行詩能成詩嗎?我想起曾以十字內寫一篇小說的海明威,而傳統五言絕句,也只二十個字,像柳宗元很經典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二十個字也能寫出撲面而來的千萬孤獨。因此可見作品長短不是問題,作者能否以小喻大,才是真正展現個人才華的考驗。

在台灣詩人中商禽的《長頸鹿》,這首散文詩頗為詩壇稱道----

﹝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

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攔下,去逡巡,去守候。﹞

詩人蘇紹連也曾經營散文詩多年,亦有佳構如《七尺布》---

﹝母親只買回了七尺布,我悔恨得很,為什麼不敢自己去買。我說:「媽,七尺是不夠的,要八尺才夠做。」母親說:「以前做七尺都夠,難道你長高了嗎?」我一句話也不回答,使母親自覺地矮了下去。

母親仍按照舊尺碼在布上畫了一個我,然後用剪刀慢慢地剪,我慢慢地哭,啊!把我剪破,把我剪開,再用針線縫我,補我……使我成人。﹞

仔細閱讀落蒂的散文詩,如《剪布》與蘇紹連的《七尺布》,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

﹝母親每次到布莊剪布,總是傷透腦筋。我們兄弟眾多,經濟不好,只好選用較便宜的布頭布尾。同時交代裁縫袖子要長一些,褲管也要長一些,以便來年還可再穿。但是我們兄弟長得硬是太快了,往往不久長褲就變短褲,長袖也變短袖,每次剪布,母親每次流淚。

然而如今,剪布流淚的換成我們兄弟了。每次剪布,每次少了幾尺,原因是母親越來越瘦小,而且背也駝了,腰也直不起來。我們的經濟越來越好,可以剪很多很多很好的布,但母親已住到養護中心,不需要太多的布了。這時換成我們兄弟常常流淚剪布。﹞

這兩首散文詩,相當感人,頗能騷動人內心深處極原始情感。蘇紹連的《七尺布》所傳達出來母子間的情感糾結,何止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而落蒂的《剪布》則傳達出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動人深情。我們將此兩篇作品,不認為是散文,而是詩,乃因文字的運作中,連結了詩的意象。蘇紹連寫道:「啊!把我剪破,把我剪開,再用針線縫我,補我……使我成人。」已跳脫散文的實際筆法。而落蒂的《剪布》中孩子已經成人,「這時換成我們兄弟常常流淚剪布」,從前看布是布,而今看布已非布了,經過歲月的流轉,情感的交融,這才真正是問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啊!

我門再來讀一首落蒂很動人的散文詩「熨斗」-----

﹝妻正專心的為我燙衣服,那被我弄得縐成鹹菜樣的衣服,沒有大熨斗是不行的。十幾公斤重的熨斗,妻以瘦弱的右手握著,左手拿噴水器……燙得手酸、腰酸、腿麻、四肢無力癱在那裡。

這不正是幾十年來,妻以瘦弱的手,燙平我滿腹的不合時宜,滿身心的凹凸不平嗎?

妻仍然努力的燙著衣服,時燙時停,我終於忍不住以淚水代替她的噴水器,洶湧的噴向我縐得無法燙平的滿身傷痕。﹞

詩人心思細膩,感情豐富,若非夫妻鶼鰈情深,焉能體會「以淚水代替她的噴水器」,妻子用熨斗燙平的不僅是鹹菜樣的衣服,更是用深情燙平了詩人滿身的傷痕。古詩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古代之妻以畫眉探究夫妻深淺之情,而現代詩人落蒂甘脆俐落,以熨斗探究夫妻感情深淺,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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