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2月 24, 2016

鍾順文寫詩玩詩

鍾順文寫詩玩詩,對詩神繆思無比崇敬,過去,他大概是南部詩創作產量的第一人。但如果在「掌門詩社」中,鍾順文對詩神缪思的赤膽忠心,自稱第二,不知誰可稱第一。自民國七十年出版「六點三十六分」後,每隔幾年,鍾順文必出詩集,如今在創作量發表上,可能也是南部第一名,二十年前,他就曾勇奪全台的第三名,足見其創作的豐沛。在量上是驚人的,質上是否成正比,有些見人見智。筆者算是持肯定的一位。
「燈下蟻問」:
一隻螞蟻,停在我翻開的書上
冒充驚歎號,要我驚歎
牠的存在,絕非偶然
我此身偌大的驚歎號
不怪牠小巫作風
牠似乎解意,弓身成問號
要我回答哪來的唐突靈感?
我儼然闔書
要牠理解被施壓的堪苦
再豁然開書
見牠擺動双鬚,似懂非懂地
走向段落的句末歇停
不再動聲色
像我一樣
初看這首詩,有驚喜的趣味感。螞蟻與人的一小一大,作者以現代白話的語言,佈置古典詩的對比感受,並且巧妙地予以溶合。「一隻螞蟻,停在我翻開的書上,冒充驚歎號,要我驚歎」只是白描句子,讀者起興,虛與實的交錯,延伸想像空間。「牠的存在,絕非偶然,我此身偌大的驚歎號」書上的一隻螞蟻,是小驚歎,冒充的驚歎號,加進書中,是調侃人生是值得驚歎的,答案十分肯定。螞蟻的存在絕非是偶然,做為人的我,自然要大驚歎,也許人也是冒充的大驚歎號,這有了哲學思辨的味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四行,乍看人是主題,小螞蟻是客題,但是小驚歎號明明在書中出現考題,冒充的小螞蟻拋出了問題,似乎叫著:「喂!老兄,請問答案?」「不怪牠小巫作風,牠似乎解意,弓身成問號,要我回答哪來的唐突靈感?」小巫雖然見大巫,小巫理直氣壯質問:「我的問題,請解答?」耶!去你的!小傢伙!我的腦袋比你大,有沒有搞錯,人生是荒謬的,居然大哉問,我沒有答案。闔書施壓,開書解放,小螞蟻,你懂嗎?鍾順文在海軍造船廠任士官長,上有長官打官腔,回到家裡面對妻小,生活瑣碎雜事必遭逢一些問題,這也是壓力,爬行的小螞蟻,你總算懂了吧!你是不懂的,你太天真了!詩人與螞蟻的對話,最後主導權屬於詩人,小螞蟻在句末停歇,詩人也是,不動聲色當然只是短暫的,接下來猶是生活唐突的生命滄桑,無可奈何的「動與靜」,依然驚歎號與問號,俏皮的矛盾,有想像空間的趣味,讀者各自解讀,若一定要答案:無解。
「詩緣--那比薄冰還堅硬的緣份」:
水流到盡處而窮而酸而冷
冷有冷過你的心底嗎?
那明澈之後又渾濁,渾濁之後又明澈
酷似梧桐和苦楝的立場
陰差又陽錯差擦身又差肩
日日夜夜夜日日等我為你立碑
在雲在風在紙鳶斷線之處
沒有碑文沒有記事,只有一陣風相伴
你說沒有鼓沒有鐘沒有鑼沒有鈸無妨
只要我長一句短一句左一句右一句的吟哦
比失調的蟋蟀聲還耐味動聽
我急速回到水流的源頭又猛又快又火
熱有熱過你的心火嗎?
而你又遠又深的靈魂深處
有我漸瘦漸削漸扁的身影
意象是不許重複的轉折
解構解構解構重構重構重構的情感
那堪你一次的謠言拒絕
在千里之外,我冷得比冰還颤抖
左一下前一下右一下後一下的傾身
只為博得開一次詩的雪花
我願意回流至水的盡頭
濕一身許一生不解的詩緣
兩段各十二行,扣的很緊的詩句,到底想說什麼?想起鍾順文與謝佳樺的結婚專輯,筆者也受邀撰稿,看到這篇調侃的風趣文章,劉春城認為筆調活潑有味,引一段:「自認識鍾順文迄今,他對寫詩的熱愛始終不減,一年維持相當的產量,其詩創作已超過一千首,精神可嘉。而鼓勵從未寫詩的謝佳樺習作更功不可沒,先是他影響她,接著是她影響他,這兩年,兩人互相激勵,詩藝大有進展。」
在鍾順文「不出聲的胚胎」詩集中,謝佳樺作序以「子宮對話」:
人與人之間,便是如此
一個不小心,你便踏入我
的世界。別無選擇。你。
我。
悠遊的情絲。時而眠睡,
時而清醒。你扣敲心扉,
接收我脈動的節奏思維
的頻率。說是乳蠕動的意識
,欲踢開詩的扉頁
兩首詩的對照,與筆者對鍾、謝的瞭解因緣。鍾順文與謝佳樺的婚姻生活,特別是謝佳樺以耀眼的才情,進入了詩壇。詩人與詩人的對話,細膩而敏銳,兩人十多年的婚姻,兩人經常出双入對,兩人的互動關係,攤開在眾人之前。鍾順文的文字控駁能力,曼妙而洗練,堪稱爐火純青。他可以用精鍊的語言,以唯美抒情掩飾夫妻關係,但這離現實生活太遠,詩人實話實說,若一味暴露生活的牢騷,一味揭瘡疤,那讀者何必看詩人的詩集。看大眾化的影歌星八卦更好看,但那些狗皮倒灶的東西,沒有什麼營養,這也為什麼羅大佑批評周杰倫沒有深度,喜看並欣賞洛夫的詩集。
以生活入詩,是鍾順文的絕活,語言經過轉化過程,提煉出精純的意象。「子宮對話」,有所影射婚姻生活,鍾順文經過了兩次的婚姻,造成生活的一些挑戰,遭遇著煩人的瑣事,嚴苛而深邃。兩人的談情說愛到結婚生活,詩人在詩裡的辯證關係,因為,生命逆境的強度,時時刻刻降臨的波折,鍾順文並以細膩的轉折技巧,戲劇性的表現手法;因之,使詩變成一種演出,或一個事件,進入讀者的腦海中。
謝佳樺經營「謝佳樺工作室」,販售佛珠、佛像、天珠等高價位的藏密寶物,兩人成為佛教徒。「錯在我的第三世偏偏遇上你的第六世」達賴喇嘛三世、六世皆為轉世靈童。三世達賴,從誕生、坐床、受戒、學經、幻現奇跡、化身源自三寶佛法僧,巡遊西藏各地,以及最後在青海蒙古部落中傳佈佛教,達賴三世的「淬煉精金」名著而客死他鄉,一生備受推崇。
達賴六世倉洋嘉措,很小的時候即被當時的藏王第巴‧桑結嘉措選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在成為六世達賴喇嘛之前,倉洋嘉措都是生活在民間,過著自由自在的一般人的生活。六世達賴被認證的時候已經十六歲,當時的他,有情詩集在民間流傳,可以看出六世要修身,卻又放不下對情人的思念,他所寫的的情詩,真摯感人,風行全世界。人間是一齣戲,人人演不一樣的角色。達賴三世的潛修苦行的磨折,與浪漫多情的達賴六世,角色互動,詩人進行拼圖與拆解的遊戲。薄冰、窮酸、渾濁、立碑、斷線、失調、漸瘦、漸扁、解構、重構、拒絕、颤抖......然而:「只為博得開一次詩的雪花,我願意回流至水的盡頭,濕一身許一生不解的詩緣」,不管生活起了什麼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詩人的本質。做為詩人,生活儘管不順遂,詩人寫詩之必然,詩是苦悶象徵的紓解出口,如此,閱讀梧桐和苦楝,也有了象徵的意味。夫妻的關係,說明兩個詩人的身份,詩觀的若干不同,導至如歌德所言「詩與現實」客觀、抽象與具體,理想與現實,精神與物質,相對與絕對。兩人互比苗頭總是有的,鬥嘴冷戰總是有的,兩人的愛情結晶,充滿著歡笑與悲傷,一路走過來,五味雜陳,兩人陸續習佛的宗教觀,試圖改變或稀釋生活壓力。許多人的婚姻永遠嫌不夠聰明,早就有人形容「牙齒與舌頭」的關係,但婚姻太過美好的想像,無法認清婚姻有實際的一面,這才是重點。
鍾順文的情詩,可以說有些複雜,夫妻相處之道,熱烈的情感與真切的苦惱交熾,不是詩與夢,現實生活的環境因素,喚醒新的緊張,讓感情變得更機敏,鍾順文在「不出聲的胚胎」與「刺青的時間」兩本詩集裡,圍繞在感情生活的鋪陳描述,居然佔一半的份量。我們不必反對、否認一些前行代詩人,用了太多的裝飾性語言,文字浮誇而缺乏精神的誠實,掩飾生活的不美滿不幸福。在這點上,筆者極欣賞黃樹根「同款的夢」,他甚且把劍拔弩張夫妻比喻成台灣兩大黨的對峙緊張關係,以及海峽兩岸錯綜複雜的敵對關係,有令人拍案叫絕的「黑色幽默」。鍾順文呢?字裡行間,隱喻、明喻、暗示、象徵的技巧,讀著讀著,有時讓人會心一笑,有時讓人忍不住噗嗤一笑,一種說不出的「俏皮幽默」。如此而言,鍾順文、黃樹根的婚姻抒情詩,大膽解剖日常生活的切片。兩人皆勇敢呈現赤裸的一面,詩提供了美學的「真」,是要在我們身上示範,有時文學的寫實比生活現實來得更實在,詩人靠著想像力與才華,建構了自己的風格與品味,甚至於詩人對婚姻關戲的錯覺與誤會,更創造了詩行獨特的情境。
鍾順文的表現,在「不出聲的胚胎」「刺青的時間」兩本詩集,表現相當的卓越,詩的純淨元素,詩的濃縮張力,風格多變的技巧與內容。鍾順文長期實驗著語言。自書的「意象是不許重覆的轉折」,來自我要求,來增廣我們的想像與理解力,且使我們對愛的感覺變得更具體。他記錄、鑒照了他個人希望、理想與挫折,起先是鍾順文的鼓勵謝佳樺而寫,由於謝佳樺教授吉他,繪現代畫,本身對現代畫與現代音樂極為敏銳,即使寫現代詩也勇於實驗,鍾順文的詩,在高雄詩壇,一向屬於勇敢探入險境的人,謝佳樺更前衛的風格,影響後期鍾順文的風格,自「六點三十六分」之後,更成多變而不同的表現方式。而也正因為如此,鍾順文在兩本詩集裡做了更進一步的伸展,抽象的,曖昧的,糾纏的,且把詩質引向形而上學。此類詩可以學黃樹根一樣,全部收攏集成一本,會很有看頭。兩本絕對是真情流露的好詩集,互相輝映。
從幾本詩集中 ,找出筆者欣賞的詩:山、豆花歲月、頭髮與詩、六點三十六分、冰啤酒、燈下賞蝶、蓄髮記、不出聲的胚胎、夢之存在、茶夜、寄居蠶豆、燈下苦瓜、禪與蓮的糾纏、三讀洪通、人間、刺青的時間、酒與夜色、除了愛,難道不能做其他的事嗎?燈下、處女航、鷹等。
詩人與自己所建構的詩篇,以適應現代詩創新需要的一些苦心;他將語言解體、重組,詩,從上面有限的分析舉例中,我們或能稍窺到他創新技巧與內容,以求顯露原本隱藏的經驗與神經,以感受語言的強度與細緻,使用語言的特殊性,誰也不能否認鍾順文經營意象的匠心。簡簡在第一本詩集的序標題中:「坐在意象群中的詩人」鍾順文是以經營意象見長,且創出不凡的語彙與技巧!打破傳統的造句法與方式,鍾順文的印尼話、北京話、廣東話、福佬話的多重語言,搗碎了一般國語的修辭法。不只是為實驗而實驗,詩人操作技巧的語境,是如此地長期投入。可以說,三十多年的錘鍊功夫,他塑造自己獨特的語言、節奏、內容與技巧。鮮明的風格早已確立。
鍾順文與筆者,相識最早,詩人與詩人對話,觀察交流,距離感太近了,好像看得很真切。筆者不否認,憑印象與感覺論詩是可能的,撫今追昔,鍾順文猶鍥而不捨地在這一條路奔馳,筆者很是欽佩。前面提到「意象是不許重覆的轉折」,三、四十年的寫詩經驗,相信自己的品味與判斷,他對詩藝的追求,他對意象的追求,並非每次都很靈,有時為了探索提煉詩的密度,不免過於玩弄文字與玩弄技巧。
詩的朝聖之旅,對詩的朝聖,詩人的飛翔路徑,不少高雄詩人展現對詩的忠貞與深情,光是掌門人就有一牛車,太多人對詩充滿了使命感。這絕對是好事一樁。「掌門30」之後,掌門詩人在高雄詩壇的卡位,會有人擠進前幾名,大家的立足點會起變化,應該會更接近一些。鍾順文做為全方位的創作者,企圖借新的技巧(酒瓶),裝新的內容(酒),只有源自詩人本身的覺醒與努力,在這點上,汪啟疆、張詩的視野可以參考,使內容更加紮實,這樣的實驗才具有意義。
一個詩人,四十歲再寫詩,必需具有歷史感的縱深。記得鍾順文以前會讀一些資料,向歷史取材,曾處理高棉戰爭問題的「煉」,但此類作品很少再看到。汪啟疆颇具自覺,「台灣海峽與水稻之歌」的嘗試,向台灣史找題材,也交出令人一亮的作品。花開得很漂亮,等待採擷成熟的果實,這個果實如果是水蜜桃,外表得顏色佳,水份夠,果肉香甜,嚼起來才有味道。換句話說,鍾順文做為量上的超多者,量已不是問題,而是質的提昇。因此,加強內容的紮實與深度方面,鍾順文在內容上猶有進步空間。

0 Comments:

張貼留言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