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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這世界有過情人般的爭吵。』佛洛斯特墓誌銘

　　

　　　〈人跡稀少的一途〉2017-02-08 汗漫

　　　　

　龐德在附近一座城市裡，每禮拜用一個下午與詩人們聚會。他曾向佛洛斯特發出邀請：「來吧！」　

　佛洛斯特好奇，在電話裡問龐德：「你們聚會都幹些什麼？」

　龐德說：「改寫別人的詩。」

　佛洛斯特說：「為什麼？」

　他說：「要把詩裡的水擠出來。」

　佛洛斯特一聽就笑起來：「這聽起來……有點像是室內遊戲。」

　龐德就再也沒有邀請這個鄉下人參加“室內遊戲”了。佛洛斯特喜歡露天活動，喜歡讓泉水嘩嘩啦啦直接、充分地流到蘋果、冬瓜和詩行裡去。

　　

　佛洛斯特也讀過陶淵明、王維。他本身就是一個農夫，長期生活在鄉下農場。沒有中國隱逸詩人字裡行間的失意感，一開始就在野外——他就是野外。

　

　中國古代詩人的簡歷，大致上可以濃縮為四個字：仕、失、詩、史——初心在於仕途、立功；失意、失敗之後才進入山水之間拯救自我，寫詩；反而意外獲得那些官場成功人物所不具有的文名美譽，進入史冊。歪打正著，曲徑通幽。

　

　佛洛斯特斯特沒有這麼曲折，直接在星空下生活，吟誦複沉思。

　　

　近年來，翻譯佛洛斯特斯特的人多了起來。也許當現代化進程加速的時候，我們回頭一看，佛洛斯特仍然站在原地、站在城市與鄉村的過渡地帶，嘲謔地看著我們然後溫情地呼喊。他被美國詩歌史認為是一個傳統寫作向現代寫作過渡的詩人。但過渡中的人最有力——看！那在河流中間俯身劃動小船的人！

　

　喜歡佛洛斯特低頭站在田野裡的一張黑白照片。他應該站在這樣的位置，像周圍已經結果了的莊稼一樣低垂頭顱。這個泥土氣十足的詩人，領帶鬆鬆垮垮垂在脖子下像莊稼葉子。表情模糊，就像我分辨不出照片中他周圍的莊稼到底是穀子還是小麥。他身後地平線上的森林、草坡一望無際。

　　

　他說：『我這輩子從來沒用過桌子。我也從來沒有用於寫作的房間。』 他的詩是墊著鞋底、靠著窗臺、趴在田埂上寫的。他有那麼多農活要做。農具有鋤頭、鍬、手推車、斧頭、收割機、水桶……占滿一個大房間。讀讀《牧場》吧：

　

　我要出去打掃牧場的水泉，

　我去只把落葉摟一摟乾淨，

　(也許，還要等到泉水澄清)

　不會去太久的——你也來吧。

　我要出去牽那一頭小牛犢，

　它在它媽媽身邊是那麼小，

　媽媽舔它時它立都立不牢。

　不會去太久的——你也來吧。

　

　他在邀請我到他詩篇中的牧場裡去。句子明淨。他是現實主義者：『現實主義者有兩種。　一種，帶有大量泥垢的馬鈴薯，以表明那是真實的馬鈴薯；而另一種，洗乾淨了的馬鈴薯。』　他傾向於做第二種現實主義者。他有能力在乾淨的、飽含水分的馬鈴薯上，復原一個廣大的牧場。

　

　作為一個同樣在鄉村星空下長大的人，我感覺他比龐德親切。黑白照片中的黑、白，像他牽著一匹馬駐足凝視過的樹林邊的夜色和雪，讓我想起唐朝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風雪夜歸人〉所承載的雪和夜。我也曾經提一盞燈籠咯吱咯吱在雪地裡隨著祖父追趕兔子。

　

　佛洛斯特喜歡走『一條未走的路』，在樹林中面對兩個方向遲疑不決，我也屢屢在兩條小街、兩個人、兩種命運的交叉處徘徊猶豫，『我選擇了其中人跡稀少的一途，/這就造成了此後的全部差異』，但也由此形成自己的立場、世界觀和個人史。

　　

　詩，本質上就應該是鄉村曠野裡的事物和行動，即便是以城市生活、私生活為題材的寫作，也同樣是以曠野為遠景、地平線為尺度來回望、省察——詩在幫助我開掘出“一條未走的路”，通往郊區、通往最終所要歸去的一塊泥土。

　

　佛洛斯特和我祖父都有馬，而我只有一輛汽車，穿過各自的雪夜。佛洛斯特、祖父醉酒之後騎馬橫穿蘋果園裡無數紅蘋果也能安全到家，而我喝酒之後，只能找人代駕這匹喝汽油的馬，穿過紅燈變幻的街道。我和弗羅斯特、祖父，差異巨大，市民與農夫的路線差異巨大。

　

　人跡稀少的野外，才是一個寫作者的文本、身體、內心的歸宿。佛洛斯特在紙上為自己通往墓地的路就修得很別致，一路得到了四次普利茲文學獎，馬蹄聲從牧場響到了城市和全世界，穿過了八十九年光陰——墓誌銘：『我和這世界有過情人般的爭吵。』獨立、溫情而又智慧。

　　

　目前，我也開始在自家陽臺上種蔬菜了。陽臺是野外的一個模型。當然，我的農具比弗羅斯特少，只有一把小鏟子、一個噴水壺、兩袋合成的有機肥料。在陽臺上彎腰勞作，就似乎聽到弗羅斯特在我身後說：『你也來了。』　當然，我的詩遠遠沒有像他寫得那樣開闊、蜿蜒、起伏、泉水喧嘩，如田野。

　　

　陽臺與野外田園的差異，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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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汗漫讀書隨筆集《一卷星辰》，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

汗漫：原名余向東。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現居上海。有詩集《片段的春天》、《水之書》；散文集《漫遊的燈盞》。曾獲“人民文學獎”（2007年度散文獎、2014年度散文獎）“《詩刊》新世紀(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獎”“西部文學獎（2012—2013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