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2月 08,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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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英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汗漫(2/8) 
  
 王維,寒山,陶淵明,在野外隱居而成名——這是一個悖論、一種奇特的現象,屢屢發生在中國、在古代。
 
 王維們就成為典型的中國詩人,“像中國詩人”的詩人,符合異國詩人、作家們的東方想像:雅致、空靈、充滿不確定性,像水墨畫。
 
 杜甫就不太符合他們的想像,杜甫敘述、沉思、痛哭,和屈原一樣“不像”典型的中國古典詩人,反倒像一個批判欲望強烈的西方現代詩人。其原因,我猜測:杜甫、屈原在民間、在人間,顛沛流離,上下求索。
 
 而王維們轉身,在野外。
 
 在野外,“欲辯已忘言”(陶淵明),也就不辯、無需辯,參悟,清修,與山水自然渾融為一,遠離世俗煙火,“夜靜春山空”(王維)——這是西方詩人腦海裡的中國古典詩歌意境。尤其是美國詩人,對王維、陶淵明、寒山等等詩人推崇備至,無論龐德、默溫、萊特,還是弗羅斯特、斯奈德——
 
 正是龐德,從繁體的“習”字中看到了兩片羽毛在一片白色上淩空而越,從而激發出了“意象派”,結束了西方浪漫主義詩歌的潮流。“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顯現/ 濕漉漉枝條上的許多花瓣”——龐德《地鐵車站》,總讓我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紅”(崔護)。
 
 
 聽勃萊《潛鳥的鳴叫》:“從遠遠的無遮的湖泊中心/ 潛鳥的鳴叫升起來。/ 那是擁有很少東西的人的呼喊。”讓我總想到陶淵明的《歸鳥》:“翼翼歸鳥,載翔載飛。日夕氣清,悠然其懷。……”陶淵明詩歌中鳥的意象比比皆是。他的寫作主題其實就是“一隻歸鳥”。而勃萊曾經明言:以陶淵明為師。在翻譯陶淵明、白居易等等中國詩人作品的過程中,勃萊漸漸成為美國深度意象派代表詩人。
 
 “每一天都有更多的父親死亡。/這是兒子們的時辰。/稀薄的黑暗聚攏在他們身邊。/那黑暗好似光的碎片。”因為我父親死于十二月,讀勃萊《冬日獨居》這首詩就想起自己的時辰。我懷疑勃萊的父親也死在這樣一個冬日。
 
 “黃楊樹的大葉子/在風裡搖晃,呼喚我們/消失到荒野中/那裡我們將坐在一棵樹下/永遠活著,像塵埃” ——父子們能像塵埃一樣坐在黃楊樹的大葉子下,這樣的夏日時辰多麼讓人留戀。 《冬日獨居》的末節:“我醒來又降新雪。/我是一個人,但另有一人和我/ 一起喝咖啡,一起眺望雪野。”那“一人”,誰呢?他或許讀過李白的句子:“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一百多年了,漢英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如此多的中國人移居英語,/努力成為黃種白人,而把漢語/看作離婚的前妻,看作破鏡裡的家園?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獨自一人在漢語中幽居,/與眾多紙人對話,空想著英語,/並看更多的中國人躋身其間,/從一個象形的人變成一個拼音的人。”這是當代中國詩人歐陽江河代表作《漢英之間》結尾的一段。我喜歡這一段。但也要看到,一百多年來的漢英之間並非單向度的神往,而是雙向的融通,那些拼音的人也在熱愛象形的人——無論拼音的人、象形的人,在野外都成為了人、詩人。
 
 或許,當物質主義咄咄逼來、覆蓋人性之時,東方古典山水詩,反而成為西方知識份子自我拯救的藥引、藥方——“當美國詩人試圖鬆動英國、歐洲文化傳統的束縛,擺脫學院派保守主義的壓力,他們就需要中國古典詩歌的支援。”(趙毅衡《詩神遠遊》)緩慢、整體、留有餘地,是中國詩風也是中藥藥理,被加里.德斯奈德等等美國當代詩人們汲取以自救。甚至轉身離開城市到野外生活的梭羅、懷特這些詩人氣質的作家,文字也屢屢暗通于東方的清風禪意。
  
 
 反過來,這些美國詩人、作家,也以自己的作品影響著當代中國漢語的面貌——“文學是要離開自己的故鄉然後再回去,才能重新活起來。”極其喜歡王維的美國人宇文所安,如是說。
 
 這些漢英之間人們,這些野外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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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漫:原名余向東。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現居上海。有詩集《片段的春天》、《水之書》;散文集《漫遊的燈盞》。曾獲“人民文學獎”(2007年度散文獎、2014年度散文獎)“《詩刊》新世紀(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獎”“西部文學獎(2012—2013雙年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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