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月 03,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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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第四代的詩人,大部份都出生在民國四十年以後,其中有些人,已開始朝建立自己獨特風格的道路上邁進,有些還停留在摸索的時期。目前他們的聲音並不算響亮,但如果能夠繼續不斷的努力下去的話,在民國七十年左右,必定能開出燦爛的花朵。在這些青年詩人群裏,較值得注意的有:許茂昌、羊子喬、牧尹、傅文正、陳坤崙、吳德亮、李男、林廣、陳寧貴、陳瘦桐、林興華、林清玄、楊子澗、
陳家帶、陳黎、溫瑞安、周清嘯、方娥真、王希成、南方雁、詹朝立、萬志為、白靈、游喚、羅智成、向陽、秋聲、柯枝、楊澤、江湖白、林我信、楊亭、掌彬、劉資槐、湯振星、呂龍裔、張國立……等,其中近半數都已經出版過處女詩集,可謂當今三十歲以下詩人裹的中堅份子。他們在創作上的動向,是值得讀者注意的。

詩人,顧名思義,當是以寫詩為主。而寫詩之外如果還要旁營副業的話,那則以兼寫散文者為最多,評論次之,戲劇又次之 ------- 如果詩劇算是戲劇中一種的話 ------- 至於兼寫小說的,可謂鳳毛鱗角,少之又少。可是情況到了今天,已有些許不同,上述年輕詩人裏,兼寫小說者,大不乏人,有些還出版過小說集。民國五十幾年左右,是新詩向小說進軍的年代,許多小說家的作品中,都不知不覺的滲入了詩
的筆法;到了今天,風氣為之一變,小說當道,詩人的作品中,時時出現小說筆法。白靈就是其中寫詩並兼營小說的詩人。

白靈的詩齡不長,也不多產,但作品在質的方面,卻有很優異的表現。他細膩的抒發個人一己之悲歡,也敏銳的探索他人生活之苦樂。他的作品,大多都以「情」為出發點,也以「情」為目的地。就像他在「藏情」中所說的:

頭十年
它是我心之河流中的一座巨岩
每天,我花八萬六干四百秒磨它
磨 -------- 它。磨掉一點
就小心翼翼送到河口
跟它說再見
可是不行
我好疲倦

第二個十年
它是我心之廣大沙漠上的一株枯樹
從各個角落都可看到
它衰敗的姿勢
十二級風拔它,拔它不起
就呼來沙石蓋它埋它
可是不行
微風吹過就有一截小枝
露出

第三個十年
它已是我心之浩瀚空間下微小的一點
最強的陽光照它
花盡眼力找它
都猜不出,到底是一株草
還是一粒砂
我抖抖身子
長嘯數聲
向四面八方飛出

可是不行
我仍自那點
起飛

這首詩層層逼進,細細曲折,把詩人對「情」的執著,表達無遺。第一段以「巨岩」喻「情」,以示其堅;第二版以「枯樹」喻「情」,以示其生命再生能力之強;第三段「枯樹」化為「草」、「巨岩」化為「砂」,以草與砂喻「情」,以示其無所不在;真可謂結構嚴謹、層次分明。惜二段五六兩行轉折稍稍不順,如改成

用二級風拔它,拔它不起
於是呼喚沙石蓋它埋它

則可與下面「可是不行」 一行造成一氣,以盡轉折之妙。

白靈的情中,包含了小我與大我、城市與農村,工業與自然。小我者如「四月
暑後」,寫小家庭夫妻的閒情:

將熱的天氣又轉涼
陽光重返雲上
我歸同小屋
妻憐惜我瘦削的身軀
為我加添衣衫
攬鏡
鏡面竟似去秋
小憩過的荷塘,花盡之後
清凝我久違的靈魂
四下沉靜
沒有煩躁來胸中走動
妻端來兩盅清茶
熱氣在我們之間 交談

喜歡這樣的微涼

此詩寫天氣的變化,夫妻的感受,細緻而生動。詩人用「小屋」、「衣衫」以及「兩盅清茶」等外在的物象來串連並象徵人物內在的感情;用鏡面與花葉落盡的荷塘之喻,來暗示主述者忙亂過後的自省。戀愛的激情及世俗的瑣事皆已落盡,留下來的是妻子奉茶的「熱氣」與春天空氣的微涼。淡淡的筆下,含有豐富的情感。可謂化小說的閒散為詩的濃郁。此詩在語言上十分淡雅宜人,自然流利,可謂成功非常。若論缺點,只有七八兩行面荷塘之喻的字句安排不太妥當,如改成

鏡面似去秋小憩過的
荷塘,在花葉落盡之後

如此一來「鏡面」在排列上與「荷塘」平行對照,在視覺與意義上都可收相互為喻之效。「竟」與「鏡」同音而微嫌重複,刪去「竟」之後,意思不變,但唸起來則順暢許多,毫不費力。「在花葉落盡之後」中的「在」字,可使句子變成倒裝補語,免去了像「鏡面似去秋小 ? 過的 / 花葉落盡後的荷塘」這樣囉嗦而又不討好的句法。加上「葉落」二字不但使語氣較順,同時也說明了荷塘只有在花葉同時落盡後,才會明亮如鏡。類似「四月暑後」的作品,還有一首叫「週末」,亦值得讀者注意。

「四月暑後」筆法是溫柔的,情境是小我的。「巨人 ------- 夜瞻 國父銅像」一詩的內容則與大我連成一體,於敦厚中顯露剛毅之氣:

仰首 -------
那人淨額微抬
成一種不變的姿態

宛如他是一顆星
永恆之星
而我是一泓潭
浸淫在他的清輝之下
他有多高在天上
就有多深在我潭中

此詩把對 國父及國家的感情溶合在一泓潭水裏,語言簡潔而有力,比喻深刻而親切,是一首含蓄不露的絕妙小詩。尤其是最後兩行,可謂全篇的警句,表達一片赤誠於毫不造做的靈妙技巧之中。值得喝采。像這種與國家民族有關的題材,十分難寫,一不小心,便易落入八股口號。白靈能成功的避免墮於俗套,實在不簡單。詩裏的語言雖然平易,但卻運用得十分有技巧,像「宛如他是一顆星」的倒裝句法,唸起來就比「他宛如一顆星」來得有力。但是「我是一泓潭」的語調則嫌太過急促,如改成「我是潭水一泓」,「泓」剛好與「星」押韻,效果就會好得多。

白靈對自然十分愛好,對鄉土亦十分關切。他寫過好幾首關於爬山的詩,都不乏可誦之句。如「最初」一詩中回憶溪頭之遊的後半段

我們的心環繞它的神木
啊,就這樣唱起了
逼臨的不可泯滅的天籟
想起橋上你朦朧的臉容
想起我們初期的愛情
木瓜青澀在木瓜的樹上
星子站在北北的家鄉

其中「木瓜」兩句,音義皆美,實為不可多得的妙筆。其他如「神木群 ------- 拉拉山所見」,「阿里山巔」等詩,都有可觀之處。在「大甲溪」一詩裏,白靈表現出他對鄉土的熱愛:

煙水七十里,從無到有
每一珠水每一珠
都是痛苦的堅忍灼心的等待
向體內最深處,祈求
………
大甲溪大甲溪,諸山沉重的倒影
因你而流
山影奔流,溪水奔流
………
細細注入、細細注入
直到每一株樹每一株
都奔流著溪水的聲音

谷地醃浸三季………
夏天來時,溪水堅實地凝結
在最細最尾端的每一枝頭
堅實的凝結
( 葡萄 二十世紀梨 還有水蜜 )
大甲溪大甲溪,東勢一出
天下都舔含你的結晶

這首詩由溪水開始匯 聚到成澗成溪、成為大水奔流,一直又流入每一種植 物「最細最尾端的每一枝頭」,結出甜蜜的果實來。其過程是每一個人成長的過程,也是每一個農夫辛苦的過程。白靈這首詩,想像豐富,節奏流暢,間架恢宏,氣勢浩大,如果能細細重新經營每一個關結,當可成為一首很好的「中型詩」。詩中把溪水與作物果樹緊緊串在一起的構想,十分突出成功,是本詩最大的特色。

近來詩壇吹起一陣「鄉土」流行風,造成許多言必鄉語必土的公式作品。寫出來的東西,想像力貧弱,組織力缺乏,毫無詩味,如同社會問卷或調查報告。而這些作品常假借「鄉土」為擋箭牌,以為只要題材選對,態度正確,作品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真是浮淺可笑,不足以語詩。老實說,鄉土作品,在此流行風吹起之前,就有很多;相信在此流行風消失之後,仍會繼續;只有那些盲目跟隨流行的,或假借「鄉土」之名來從事政治勾當以飽私慾的,則註定會迅速消失,被埋藏在真正的鄉土之下。

由於政府及全民的努力,近年來臺灣地區已步上工業全面化的道路,城市快速發展,大都會也慢慢興起。在樂觀進步之餘,也出現了隨之而來的社會問題。都市的景觀與山林田園是大不相同的,白靈的「庭院」於鄉土之外,也表達了生活在都市的感受:

來 趴下臉 與草一同呼吸
這恐怕是大地少許可呼吸的皮膚了
其餘的像不像 用硫酸潑過
若天空是桑葉
則高樓大廈就是 一節節的蠶了
不信 翻個身看看 像不像
我是說你 像不像試管中 斜躺的侏儒

在這首詩裹,詩人以鄉土的眼光及意象來描寫都市的生活。高樓大廈蠶食了天空,人們在公寓中有如試管內的侏儒。詩中的同情多於諷刺,批判裏透露著敦勸的誠意。語氣和緩溫文,比激烈的吶喊要來得感人。白靈在詩中放棄標點,以空格來指示節奏及頓挫的法則。這在十六行以內的小詩中,是可行的。不過第二段第二行似乎應該連成一氣而不空格,以便表示高樓與蠶的節節不斷。而最後一行中的「斜
躺的侏儒」是全詩的警句,似乎應該單獨列成一行,以求醒目。

處理生活的題材而又能得詩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生活瑣碎細微,本適合用小說表達。要想把鬆散的日常經驗提昇至濃縮的詩歌經驗,則需要相當大的技巧與慧心。時下有許多人嚐試以平凡的生活入詩,可惜多半是精神可嘉,成品太差,以平庸的手法寫平凡的題材得平淺的效果。不但算不上是詩,連及格的散文都夠不上。白靈在這方面也做了不少努力,而其中以「及時雨」最為成功:

滿江的濃墨自兩萬英尺的高空
瀉下,瀉 ------- 下
下到山頭丘陵盆地以及我家窗前卻是
烏雲洶 湧
一似踢起煙塵千丈
奔騰在宣紙下端的
萬匹黑馬
遲遲不肯下凡

新店溪的血壓正低
水龍頭們在我洗澡的當頭忽然
氣喘,太太守候門外的消防車旁叫著
水呀水呀
而昨天還在山上的
青潭直潭翡翠谷
今天都坐在報紙上飛進屋來

一道金鞭猛地抽了我眼睛一下
窗外千里之遠的山上馬蹄雷動
瞬間便殺到我浴室的窗前
為首的一匹,定睛看去
哎呀 ! 好個宋江

詩後有註曰:「臺北地區連續兩個多月乾旱,雖偶有烏雲,但均未成雨,逼得主管當局宣佈自八月四日起分區供水。不料當天下午黑雲密佈,雷雨駕到,下了一場四十九公厘的大雨,乾早逐解。」此詩妙在能把夏天常見的乾旱經驗提昇至藝術經驗:「烏雲」化做「濃墨」,「濃墨」在天的『宣紙』上奔馳有如「萬匹黑馬 / 遲遲不肯下凡」。然後閃電化做「金鞭」。雷聲化做蹄聲,大雨於是傾盆而下。白靈不但把乾旱遇雨的那種興奮寫的入木三分,同時還賦予其文化的深度。在詩的結尾他用了一個「水滸傳」的典故,以外號「及時雨」的宋江,來形容此次大雨,貼切靈妙非常。此一筆,有如畫龍之後的點睛,令人拍案。只可惜第二段與第三段之間的轉折,沒有細加經營,如果此一小小缺點能獲改進,此詩可做處理日常生活題材的新詩典範。不過,小疵不掩大瑜,整體說來,此詩仍是佳作一首。

集內其他值得細品的尚有「訣」、「淡江寫生遇雨」、「假如」、「偷」、「老」、「新詩」……等篇,篇篇都顯示出白靈對生活,對自然的情意及玄思;處處都於溫柔敦厚中,透露出清鮮活潑的趣味。當然他失敗的作品也不少,且多屬於先天失調的那種,並非三言兩語就可以糾正改善的。不過,詩寫壞了並不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一個詩人從事創作多年,總有失手的時候。只要那些作品不致於對讀者產生不良的影響,苛責也就沒有必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寫出優秀的作品,而這些作品能不能為讀者所賞識。誠如白靈在「致讀者」一詩裏所說的:

這年代寫詩
彷彿在滿佈星辰的夜空
再安插一顆星

我們希望他能在未來的幾年,更加努力,把他的作品錘鍊得更光煥,然後牢牢的安插入「滿佈星辰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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