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談羅門 兩羅相輝映
於北投道生院老人長期照顧中心辭世,享壽89歲。
安息禮拜由基督教靈友堂主辦,
訂於2月18日(星期六)下午2時至3時30分,
假中華福音神學院六樓崇拜禮堂
(台北市汀州路3段101號)舉行。
詩人羅門走了,報紙文化版因為版面與廣告的關係,沒有報導,只在電子新聞上,發了一則沒有圖片的短消息。這樣的事情,已成台灣文化界常態,大家也都習慣了。
我最後一次探望羅門,是一年多前在台北環河南路的老人安養中心,抽象畫大師陳正雄與我同行。安養中心前院窄小,停車不易,要陳大師先下,我方能通過駕駛座旁的位子爬下車來。
單獨住在二樓「三人房」的羅門,床位靠窗,有布簾可圍拉起來,暫取一絲徒勞的視覺安靜;床旁,僅有三層茶几木櫃一方,上面擺放水壺、水杯、水果及藥物,中層放衛生紙及雜物,最下層勉強塞入他心愛的剪貼簿,厚厚一巨冊。沒有書,也無處擺放,更沒有音樂。以前「燈屋」書災及音響的煩惱,現在完全不見。
樓上侷促,無處可坐,因骨質疏鬆,身形大大縮小的他,穿著過大的舊式西裝如道袍,吃力地抱著巨大的剪貼簿不放,興奮的陪我們坐電梯到一樓交誼廳坐談。我與陳正雄,一時之間,都喪失了語言談笑的能力。羅門則渾然不覺,興致勃勃的翻著剪貼簿,與圍過來的兩名社工人員,介紹我們,大聲說我們倆都是世界名人,有資料圖片為證。兩位年輕人,將信將疑,揚眉斜視掃了我們一眼。
我看他翻到了一頁,上面全是他得獎及獎牌的照片,絕對可以快速開導對詩一無所知的一般大眾。羅門一生愛詩,大詩人的自信,如同天上的太陽,是絕對而不可搖動的真理,不辯自明。對不知道或不認同他重要地位的人,他從不以為忤,只有無限同情與惋惜,一個面對太陽而不察的人,實在是迫切需要在這方面或那方面予以耐心開導啟迪的。
羅門喜歡得獎,更喜歡頒獎。不過,他從不鑽營得獎,不隨便誇人,但願意時也絕對不吝奉上讚美與推崇。他常製作大型海報,寫上他精心設計的英文簽押,並畫上可與101大樓造型比美的無線電的遙控對講機,這是他接通天地專屬商標,然後把作品裱好裝框,選一個公開的場合,隆重頒給他高度推許的藝文友人。他興致勃勃的說,他的對講機可以直通天機,他的簽名應該緩緩發音成:「落──悶──」,才能顯得莊嚴肅穆。
四年前,文友借台大場館舉行大型重陽會餐,八十多歲的他,大約是想在已排定的節目中,臨時為一位名翻譯家插入頒獎活動,這當然要遭主辦單位以他的身體安危為由,婉言拒絕。不料他聞言大怒,直接衝上舞台,在嘈雜的談話聲中,大聲抗議,因為沒麥克風,而沒人注意。為了證明身體強健,他不斷在台上高聲大步走跳,一連像彈簧一樣,蹦了三下,把舞台蹦得通通作響,這才嚇壞了大家,面面相覷,束手無策。最後還是我上台好言相勸,才把他攙扶下台。
有一次,我在「燈屋」欣賞他掛出來的獎牌,發現其中有一塊,既大方又別致,正要上前細看,一旁的他,笑著告訴我,這是他自己頒給自己的。我愣了一下,心想,這真可以說是已進入頒獎的最高境界了。這證明他以前之所以接受詩國門外漢頒獎,應當只是嘉許頒獎人虛心折節學詩的誠意而已,至於真正最懂得深入欣賞詩的當然還是他自己。老實說,除了太陽,又有誰能給太陽頒獎呢?
以前讀莊子〈逍遙遊〉說:「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總覺得這樣的事,有點讓人難以置信。現在證之於羅門一生,還真是一番如假包換的逍遙遊。他為了專心侍奉詩神,不到五十就辭了待遇優厚的民航局工作,以微薄的月俸退休,四十年來,不知「謀」生為何物,雖生活簡樸時或捉襟見肘,但他從不後悔抱怨。常教人想起莊子〈大宗師〉裡說的:「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又云:「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不謨士」,不謀事也。羅門除了「謀」詩歌藝術外,其他一概不謀。天真有如孩童,處世我行我素,說話直來直往,論事嫉惡如仇,朋友即算全得罪光,也毫不在意,他只願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三年前一天,羅門忽然打電話給我,說要請我吃晚飯,席設師大綜合大樓地下餐廳。羅門請吃飯?這可是詩壇天大的新聞,詳問之下,原來是為了熱心介紹推薦年輕天才畫家,這也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前我只知道他喜歡吃魚翅,好客的陳正雄常請他大快朵頤。現在生態保育之風盛行,魚翅宴已成絕響。因蓉子多次跌跤摔傷,不良於行,餐廳雖然就在泰順街口斜對面,但我還是以開車接送為宜。從停車場出來,我經過餐廳櫃台,自然順便把帳預先付了。當晚,羅門胃口甚佳,人造魚翅加魚皮,風味居然也不太差。在賓主盡歡,舉杯罷席之際,他匆匆跑到前台去付帳,當然不果,於是怒氣沖沖的回來,拿了刀叉要回去與櫃台小姐理論,大家一陣勸阻無效,嚇得我連忙箭步收回訂金不提。此刻,他又成了儒家「言必信,行必果」的「次士」。
紀念詩人而不談詩,是對逝者生者讀者的三重不敬。但要是聽我論他的詩,說他骨子裡全然是標準的浪漫派,一生標榜現代的他,可能又要拿著刀叉,從天上衝了下來。但他的詩,確實像他自己的名句「森林是風的鏡子」一樣,全靠一陣節奏明亮的情感比喻強風,有勁的吹動了題材的森林,為內容找到了形式,也展現了他自己的精神面貌,儘管他用詞造句,有時刻意顯得十分「現代」,而在實質的「詩想」上,仍是浪漫的老底子。
羅門喜歡比喻,長於比喻,迷於比喻,所有的詩都以比喻為中心,層層向前後左右發展。的確,比喻是寫詩的第一張通行證,想不出精采動人的比喻,等於右腳跨進詩門,左腳又邁了出來。不過有時比喻的風吹入雜樹較多的森林,不免只有佳句秀出獨立而乏佳構佳篇成形,羅門早期的詩,多半如此。不過,這是他那個時代的通病,到現在此一病根仍普遍存在,只是等而下之,往往連一行警句也沒有,如一堆囉哩囉嗦的潮濕腐木枯葉,用什麼火,也點不著。
從四十歲後寫〈流浪人〉開始,他的詩藝日臻成熟,佳句佳篇,接連而出。我四十年前,曾為文賞析此詩,至今仍被認為是羅門詩中壓卷作之一。羅門耗盡心力寫就的長篇詩作,除了神采燦然的〈第九日的底流〉、〈死亡之塔〉與〈時空奏鳴曲——遙望廣九鐵路〉小疵不掩大瑜外,其他如〈都市之死〉、〈隱形的椅子〉、〈曠野〉都稍嫌用力過度,流於渙散支離,不能一擊中的。反倒是只有一百多行的〈觀海〉,寫來包羅萬有暢快淋漓,盡得浪漫精神之極致,又能節奏一貫首尾呼應,宜乎被鐫刻在他老家海南島海濱巨石上,傳諸後世。曹孟德是古今大詩人中最早寫觀海詩的,羅門此詩一出,幾乎要關今後登臨吟海之口。我後來創作〈多次觀滄海後再觀滄海〉一詩,特意用附註的手法,全引曹操詩並變化之,以為對照,就是想與大家一起互別苗頭的。
至於他最拿手的短詩如〈麥堅利堡〉、〈彈片.TROB的斷腿〉、〈教堂〉、〈賣花盆的老人〉、〈傘〉、〈全人類都在流浪〉、〈咖啡廳〉、〈車禍〉、〈周末旅途事件〉、〈「麥當勞」午餐時間〉,早已經批評家一再討論,津津樂道,成為習詩入門者必讀的經典。
羅門與同輩詩友相得者不多,最欣賞他推崇詩藝並理解包容他為人者,首推余光中、楊牧、張健、張默諸君子。余光中連續贈他詩作兩首,情誼之深之厚,為余詩中所罕見。楊牧為他出版《羅門詩選》(1984)並為文推薦說:「羅門之詩,以豐富的想像和準確的譬喻見稱,感情澎湃,觀察入微,其詩恰如其人,是當代文學真實誠摯的代表。」又讚他「詩風堅實有力,意象暢朗,音響跌宕,自成一體,廣受詩壇推崇,影響青年詩人甚鉅」,言而有據,字字中的,毫無誇大阿諛過譽的地方,充分顯示文人相重的大度。張健、張默各有專文論羅門的詩,褒貶公允,針砭實在,也是難得的知音諍友。
晚輩詩人中,以林燿德(1962-1996)、陳寧貴二家,研究羅門最勤,成績斐然。燿德在輔仁大學時旁聽我的「現代詩習作」課,為了跟我習詩,在法律系延畢一年。後隨我編《草根》詩月刊,旋又一起編《台北評論》(光復書局),策畫「春暉叢書」,出版羅門詩集《整個世界停止呼吸在起跑線上》。我建議他寫賞析羅門詩為磨練「詩才」、「詩識」的試金石,不料他才高九斗,轉瞬之間,已成當時最炙手可熱的天才青年評論家。陳寧貴論羅門的文章最多,隻眼獨具,立論中肯,是羅門的忘年知音及最佳鼓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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