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詩人彭邦楨
我認識的詩人彭邦楨 / 宋穎豪
我之認識詩人彭邦楨(1919-2003)先生緣於1953年。那年,他的第一本詩集《載著歌的船》出版,我是在高雄大業書局看到這本書,深為激動。因為在當時苦澀的詩壇,忽然出現了饒有詩趣,意象鮮活,且抑揚有致的詩品,的確令人奮舞。於是我便斷然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資購得一冊,但始終未能有緣認識這位詩人。
1955年春,我考進軍官外語學校英文班第五期,因緣際會,竟然步上譯詩這條艱辛之路。曾以拙譯《朗費羅詩選譯》,結識了詩壇前輩覃子豪先生,後因覃先生的愛顧與鼓勵,一往直前,優游其中,樂譯而不疲,猶能獨得其樂。
可是,我之與彭邦楨的晤面,則是1968年秋後之事了。當時我剛從金門輪調回到台北,才有機緣,又有時間,經常利用公余,前往位於台北峨嵋街的作家咖啡屋。當時允為台北地區文藝界人士薈聚之處。除彭邦楨之外,羊令野、洛夫、向明、辛郁等都是座上的常客。當時,我也答應了定期為羊令野主編的《詩隊伍》譯介美國詩選。隨後,寫詩的朋友們基於共同理念,成立了“詩宗社”。記得在一次座談會中,我曾為新舊詩的合流,建議定期邀請知名的傳統詩人或學者,交換意見與經驗,以增進新舊詩的藝術境界。可是當時的寫新詩的朋友們,銳力精進,意氣風發,故而未能有立竿之效。
作家咖啡屋歇業之後,大家的活動轉移到國軍官兵活動中心三樓茶室。那時,彭邦楨和我正致力於十四行詩的創作。我們共同討論過十四行詩的源流、分派、以及其輸入我國後之青藍輝映的發展狀況。稍後,我考進輔仁大學夜間部英文系,因課業與稿債的關係,而中輟了十四行詩的撰寫;可是彭邦楨對十四行詩鍥而不捨,一往直前,經之營之,益求精進。他特意在詩中植入迭現的音韻,抑揚頓挫,起落有致,且內韻的綿延流長,卓然有成,可謂獨步於詩壇。當時,我也曾建議他應當繼續努力,堅持創作下去,必然有所突破,有所創建,開拓出煥然一新的風格,而為新詩創建一新的風貌。這時候,彭邦楨的一首《花叫》開創花的鮮活意象,博獲廣大讀者的共鳴,也開拓了詩朗誦的新境界與新氣象。一聲「花叫」喊出了現代詩的開放精神,也開創了新詩的古典風趣。
1973年冬,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因中國代表團團長鍾鼎文先生的引薦與策劃,始能在台北市圓山飯店召開。彭邦楨榮任副團長,協助規劃,井然有序。因之,使得家變新鰥的他,獲得一次驚艷於美國女詩人梅茵.戴麗爾博士(Dr. Marion Darrell)的機會,乃自喻為護花使者,照顧備至。彭邦楨在他的《純粹的美感》詩集的序言中,這樣說:
「我們在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上,於晚上七點在台北市圓山飯店麒麟廳晚晏中,初次相逢在三百餘位中外詩人之中,只有她有一種異於他人的膚色、臉色、眼色、特色,而且嬌小玲瓏,我想這就是一種極為純粹的美感──
一種奪我心目的美感。因為她是從紐約伸出一隻手來,我便從台北伸出一隻手去。所以在這次大會七天之中,便陸續的建立了友誼。」
他們一見鍾情,兩心相悅,梅茵離開台灣時,袖交其環游世界的行程,彭邦楨頓感鼓舞,遂即發動信函與情詩的攻勢,一往情深。可是他們二人一個不通中文,一個不精英文,我則義不容辭,充當他們來往交通傳譯的鵲橋工作。魚雁傳書,頻頻傳情,穿梭往返,不絕於途,記得當時我駐地桃園龍潭,彭邦楨每次收到來信時,便立即打電話告訴我,「她來信了,你快來。」於是我便乘坐公路局班車,由中壢趕赴台北。誠實說來,當時彭邦楨新鰥不久,生活孤獨而清苦,一個人蝸居在位於仁愛路二段華欣公司辦公室,一張行軍床,一條棉被,西裝就掛在木櫃的環扣上,簡陋竟如此,令人不勝欷吁。後來司馬中原又告訴我說,那一條棉被還是他的。每次,我倆都非常認真切磋每一句的措詞而審慎翻譯,總是希望能以適切傳達原詩之濃情,且希望能使梅茵深深感受到愛情之真誠。真的是,皇天不負苦心人!
「1973年11月18日至1974年2月14日,我們二人相互愛慕已將近三個月時間。在空間上說,她是在環游世界,而我的想象也跟著她的環游逐個地方旅行。雖說她去的地方都是我不曾去過的地方,但我給她的詩,除愛之外,還有關懷有待???在情人節前夕她為我寄來一條賞心悅目的領帶,因此我這天也就為她寫了第十二首詩〈結著領帶的男子〉。」
1975年2月,彭邦楨應世界詩人資料中心(World Poets Resource Center)主席路洛托博士(Dr. Lou Lu
Tour)的邀請,赴美參加會議。他滿懷十足的信心,僅購買了一張單程飛機票(據說還是蔣孝武資助的),飛往紐約。從此脫離困阨,邁步踏上人生的新境界。真的是吉人天相,皇天沒有辜負了苦心人!二月二十六日,彭邦楨與戴梅茵花好月圓,在紐約締結連理,傳為中美詩壇佳話。稍後,彭邦楨復又活躍在太平洋兩岸的詩壇。先後曾榮獲世界桂冠詩人獎,並膺選為世界詩人資料中心主席。爾後,又榮獲巴基斯坦自由大學驓與文學博士的榮譽學位。每一年,他們夫婦都參加世界詩人大會,足跡走遍世界各地,也曾增進了各國詩壇的連繫與溝通。而且他每年都翩然飛回台北,投宿在英雄館,於是那裡便成為台北詩友、畫家、文人匯聚聊天的場所,熙來攘往,蔚然笑談古今中外。1975年《純粹的美感》在台北出版。該詩集系匯集他寫給梅茵的十二首詩,並且說明每一首詩的寫作的情景與旨趣,當然這也是他們二人的定情詩。出版後,彭邦楨接受中華日報記者宋晶宜(現任美國世界日報社長)的訪問,贏得讀者普遍的激賞與讚美。而且彭邦楨每次自台北返回美國之時,從不空手而回,也總是選購成箱的古籍書卷郵寄回紐約。
1986年7月,我按照既定的計劃飛往美國,直赴哈佛大學,開始搜尋海明威家族的數據。8月初,行抵紐約,彭邦楨夫婦開車前往接機,一見面,大家相互擁抱,並且熱情地說:“大媒人來也,不勝歡迎之至!”我在紐約停留三天,彭邦楨陪伴遊歷博物館、時代廣場、摩天大樓、唐人街、自由燈塔、並漫步布魯克林大橋,並且相互約定三年後,大家再游該橋,並且相互出示各人有關該橋的作品,因為那座橋曾是美國文學史上耀眼的表徵。可是後來因為家人患病的緣故,我卻失約了。
稍後,彭邦楨奔馳於海峽兩岸,開啟詩之交流與激揚。當時大陸的詩尚在隱晦朦朧之期,但他的詩意象鮮活,音律諧趣,到處引發奮揚的反響。而且在活躍北京、上海、武漢、重慶、成都、廣州、香港等地訪問詩人、詩社,皆獲得熱烈的回應。他跑遍了大陸、香港、歐、美各地,並積極與當地詩人接觸、協調之後,深感亟應建立詩之連繫,積極興建一座現代的、國際的「詩的長城」。基於這個理念、他便於1991年,創立了詩象詩社,禮邀方思、尹玲、宋穎豪、陳寧貴、彭邦楨等為發起人,獨自出資,即於1991年6月發刊《詩象叢刊》第一號,包含大陸、台灣、香港及歐美知名詩人的詩作以及譯品,中譯英、中譯法、中譯德、每首作品皆非同尋常,各具特色,而且琳琅滿目,不勝枚舉。1993年,《彭邦楨文集》順利在武漢出版,更是得到極為熱烈的回響。全集四冊 第一、二冊為詩集的匯編,第三、四冊為歷年來撰寫的評述文章,印刷精美,井然有序,可惜武漢武漢社仍運用當時大陸慣用的簡體字。
《詩象叢刊》先後出版五期,成為兩岸三地以異軍突起的姿態,令人刮目相看。而且可惜他的健康日漸衰疲,曾數度進出醫院,但他總是念念不忘《詩象》以及台北的詩友,甚至試圖分段飛行回台灣,藉以償酬綿綿的鄉愁。因之,其濃重的鄉愁,則自然而然洋洋灑灑,赤裸裸地發揮在他晚年的力作《秋之青天》一書之中。真的,梅茵曾經安排他先到洛杉磯,在他的兒子班比家中小歇,然後直飛台北,這樣或可減低旅途的勞頓。結果,他們到了洛杉磯的班比家,病情復發,最後梅茵決定花費了16,000美元,雇用一架專機飛回紐約。於是彭邦楨的纏綿思鄉夢,便日益遙遠了。不幸於2004年3月19日,溘然辭世於紐約。噩耗傳到台灣,聞之令人哀傷,悲慟不已,詩壇好友發刊紀念專刊,追思會有近百位藝文界的朋友參加,而對這位藹藹親和的詩壇長者表示無限的懷思。稍後,我又催馬加鞭,重新整理多年迻譯彭邦楨的詩,反覆推敲,從各詩集中再選優譯介,當然包括彭邦楨和梅茵定情時匯編在《純粹的美感》的十二首情詩,全譯《巴黎意象之書》及其晚年的力作《秋之青天》。就這樣,中英對照的《彭邦楨詩選》由詩藝文出版社全力協助下,乃得在那年的七月於焉問世。新書發表會與會者,逾百十詩人與學者,與會詩友欣見其詩的譯本均表慰藉。會中又個別追述彭邦楨寫詩精要與其評論的點點滴滴,而對這位花叫詩人表示最後的敬禮與懷思,並有人朗誦彭邦楨各期的代表詩作,反應非常熱烈。梅茵看到中英對照的《彭邦楨短詩選》之後,極其訝異的口氣對我說:“我從來不曉得彭的詩寫的這麼好。”
梅茵鶼鰈情深,特意設立彭邦楨紀念獎,每年一次,徵詩,選優並頒發獎金。於是便邀請向明、辛郁、張默、碧果、張騰蛟、賴益成、宋穎豪等為評審委員。特別感謝中生代詩人賴益成的全心投入與全力支持。第一年則以「懷思」為題,第二年以「花」為題,以紀念這位「玫瑰詩人」。因為我國新舊詩中宣揚父愛的詩作甚少,故第三年則以「父親」為題,用以探看詩人對父愛的孺慕之情。每次應徵的詩稿都超過一百五十件,詩稿的來源遍及海峽兩岸、亞、歐、美及香港等地,反應極其熱烈。於此可見彭邦楨之在青壯年詩人群中受愛慕的程度了。今年是第四屆彭邦楨紀念獎,計劃搜集彭戴梅茵(Mrs. Marion Darrell Peng)的詩,予以中譯, 匯集為書,2007年十月出版,用以表彰彭邦楨與戴梅茵中美詩壇璧聯的美事以及梅茵多年來對台灣詩壇的關愛之至情。
詩人彭邦楨湖北黃陂人,生於「五四運動」那年,自幼聰敏穎悟,束髮之年,即以詩名見知於鄉里。抗戰軍興,投筆從戎,畢業於中央軍校十六期,在校時享有「黃埔文豪」之譽。嗣於1944年以少校軍階率青年軍赴印度參加遠征軍,編入炮兵團,參與緬甸反攻大戰。勝利後,任職國防部新聞局。1949年隨政府來台,遺其妻子於武漢,竟生別五十年。1950年,榮獲中國文藝協會頒贈詩之首獎,而詩名雀起。1953年,調任軍中廣播電台左營台長,1955年,與詩人墨人合編《中國詩選》,評譽極佳。1969年,從軍中榮退,結束其三十年的軍旅生活。
詩人彭邦楨的生命中有三個春天。第一個春天,因內戰而中斷。第二個春天,因意見不合而離異。第三者個春天,使他奪得詩人心目中的美國黑珍珠梅茵?戴麗爾博士(Dr. Marion E. Darrell)的真愛,終於找到了幸福的歸宿。不過,他認為:「人生最幸福的,是隻結婚一次。」
詩人說:作為一個中國詩人,總在顛沛流離,總在憂患踵生,總在背負一種戰爭與革命的影響,然,亦總在兢兢業業,總在孳孳矻矻,總在驚策惕厲,總在踏歌行吟,總在追求一個至性至情,至大至剛,至真至善的自我,不遺餘力!也就是說,詩是要訴諸一種卓絕的靈魂與智慧寫的,而後纔見詩心晶瑩!愛心晶瑩!童心晶瑩!
彭邦楨一生戎馬倥驄,軍書旁午,但他仍以博覽群書為樂,尤其鍾愛於詩文論述,而嘗「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詩興昂然,不絕如春蠶吐絲。故其詩意象豐富,沉鬱淵深,且感應靈敏,故可聽得花叫的奏鳴,而其對詩的朗誦,抑揚頓挫,饒富音樂性,感人最深。晚年鄉愁沸郁,繁複濃郁。既在耄耋病苦之年,依然時駕輪椅徘徊於紐約中央公園的植物園,望斷雲天。思鄉的情愁,益見濃烈。面對秋之青天、紅葉、蘆花、北雁,思緒洶涌起伏,則不勝已矣然。
●彭邦楨1970年寫的名詩《花叫》
春天來了,這就是一種花叫的時分。於是我便
有這種憬悟與純粹。櫻花在叫,桃花在叫,李花
在叫,杏花在叫。像是有一種秘密的琴弦在那
原始之時,就已植根在這沉默的設計之中
叫啊,這才是一種豐盈的洋相。於是我曾在
一隻貓眼裡看見花叫,於是我曾在一隻狗眼裡
看見花叫,於是我曾在一個女子的眼裡看見
花叫。當她們曾經想在春天裡咀嚼我的舌頭
而春天也就是這個樣子的。天空說藍不藍,江水
說清不清,太陽說熱不熱。總是覺得我的
舌頭上有這麼一隻鷓鴣,不是想在草叢裡去
啄粒露水,就是想在泥土裡去啄粒歌聲
叫吧,凡事都是可以用不著張開嘴巴來叫
的。啊啊,用玫瑰去叫它也好,用牡丹去叫它
也好,因而我乃想到除了用眼睛之外還能用舌頭
寫詩:故我詩我在,故我花我春
●美之神 / 陳寧貴
----懷念詩人彭邦楨
曾驚艷世間千種花姿
她們姹紫嫣紅的眼波
為何停滯在無語的困境裡
你說花非無語
你微笑指點
瞬間天下花朵喧鬧而來
原來你是美之神
悄然治癒
花們孤芳獨賞的自閉
令她們徬徨流浪的芬芳
凝結為情
散播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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