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2月 0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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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經典,就是簡單得你寫不出來〉鷹之 
  
 昨天跟一個當小學老師的同窗聊天,無意中談到了詩歌,誰知作為詩歌邊緣人的他一番話把我逗得哭笑不得,他說,中國當前就「三派」人在寫作:「左派」就像激進的打砸搶分子,到處噴灑著敏感詞的暴力口水,讀者見了得遠遠躲著;「右派」就像酸不溜丟的孔乙己,到處推銷他的怪味茴香豆,除了味道怪怪的,讓你怎麼品嘗也咂不出所以然;還一個「中間派」,整天黏黏糊糊寫分行隨筆,讓你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究竟和詩有什麼關係。
 
 我當然明白他戲言的「三派」究竟代表什麼,「左派」就是專門玩性和屎尿屁的「口水派」;「右派」就是雲裡霧裡繞來繞去的「知識份子寫作」;「中間派」就是刊物上經常發表的那些,基本不懂意象為何物,用敘述去抒情的生活化寫作者。可悲的是,儘管我明明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去為現代詩辯解,因為對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古詩詞經典而言,我實在找不到反駁的有力證據。
  
 回頭看看那些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古詩詞經典,的確簡單得不行,既沒有花裡胡哨的修辭,也沒有莫測高深的學問,但是就是簡單得讓你無法模仿,無法超越,無法替代,它們就像被姜子牙封得一尊尊門神,千萬年立在那,任何人無法撼動,甚至連時空也無能為力。這裡面究竟潛藏著什麼秘密?其實理由很簡單,它們的「經典」地位從表面看似乎是讀者給的,實際不是,是它們胎裡帶的,不是偶然的,所謂經典就是在某個題材領域思想或表現手法第一次達到了極致,以後在先入為主的印象制約下,讀者便感到無人超越了。
 
 那麼,究竟什麼是「極致」?不是說,自古「文無第一,詩無達詁」嗎,又何來“極致”之說?其實所謂“文無第一”就是外行領導內行前提下說的屁話,文和武沒什麼分別,最終讀者都是只記得第一,千萬個“第二”都被歷史淘汰了。究竟什麼是詩歌的極致?無非兩個方面,要麼在思想上達到了極致——邏輯層面的極致,比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與君絕”,你還能想像出更極端的情況嗎?要麼是表達上找到了無法取代的物象關係組合,比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曾有人考證是“男男”,但寓意還是一樣),還能有哪種行為取代它概括恩愛的一生?
 
 這也是我堅決反對“感動標準”的原因所在,若這個標準成立,陶淵明和杜甫最起碼要活300歲才知道自己寫得好不好,因為他們活著的時候,同時代的讀者與同行對他們的作品並不感動。是不是經典,詩歌自己說了算,如果當真你的作品達到了這兩個極致,你盡可把同時代的褒貶之詞當作屁話,無論是著名的學者教授,還是大師名家,你盡可不屑一顧。
 
  我們不妨拿這兩個“極致”來測量一下歷史經典,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
 
 “慈母門”門神   《遊子吟》孟郊: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組物象關係對母子情來說,應該說是最契合的物象,在母子分離之際,難道你還能找到超過這兩者的物象關係替代嗎?而“寸草心”(種萱草,解母憂)與“三春暉”的物象關係又將理性推向了極致,一個無限小,一個無限大,二者又怎麼能畫上等號呢。
 
 這也是我將詩歌語言定義為“有機化、戲劇化的物象關係”,而非“意象關係”的原因所在,“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均為物象,“寸草心”與“三春暉”卻是意象,但它們卻達到了同樣的表達效果。
  
 “送別門”門神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也抵達了邏輯層面的極致,“天涯”與“比鄰”,一個絕對遠,一個絕對近,二者卻畫上了等號,同題材詩歌自然千古無法超越。
 
 “離情門”門神  《鵲橋仙•纖雲弄巧》秦觀: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情至深處自生理,只有理性之刀方可入骨十分,不是華麗的辭藻讓秦觀奪冠,而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理性,已抵達情感的極致之境,自然無法超越。
 
“相思門”門神 《無題》李商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矩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矩成灰淚始乾。”,對刻畫相思者形象而言,可算抵達了極致,難道還有別的物超過此二者嗎?所以,李商隱寫出這兩句時,他已經有權將此詩視作天下第一了,別人再怎麼說,已經不重要了。
 
“西子門”門神 《飲湖上初晴後雨》蘇軾: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美女西施濃抹、淡妝均是絕世之美,“淡妝、濃抹”代表了西施的全部狀態,西子湖或晴或雨也代表全部,全部均似西子,在邏輯層面已經抵達了極致,難道還有一種美超越“絕世之美”嗎?所以,任何人也無法超越。
 
“元夕門”門神  《青玉案•元夕》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達到了邏輯層面的極致,“千百度”竟然不如“驀然一回首”,那麼,珍惜眼前人吧,因為這是天下最好的選擇。
 
 “悼亡門”門神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東坡學士說,絢爛至極,歸於平淡,意思是說,當你真正了悟了詩歌的真諦,你便不願意在詞語陌生化上做文章了,這首詞情真意切,樸實無華,同樣千古無人能及。這首詞雖然只有情,沒有思,但這些場景的選取,也是極端貼切,每個場景都堪稱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如“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為什麼現代漢詩都已過百年了,卻始終找不到這樣一尊“門神”呢?難道經典都被古人寫盡了嗎?當然不是,思想可能會重複,但藝術卻永遠不會重複,每個時代遺留下的經典,恰恰是前面時代所缺少的,遺漏的,這個“缺口”永遠都會存在,找到“缺口”便是衡量詩人才華的試金石。那麼,難道現代詩人比古人笨嗎?當然也不是,或者說,不是現代詩人笨,而是太聰明了,一首詩要麼選擇樸拙,要麼選擇先鋒,選擇朴拙必然不會先鋒,不先鋒,編輯評委就不會喜歡,他們不喜歡,你便不能出人頭地,所以,一來二去,全成了詞語陌生化的奴隸了。
 
 事實上,中國的現代派在中國根本沒有完成它應有的使命,便被“後現代”所取代了,“後現代”是什麼?後現代就是無主題的“智性詩”,說白了,就是平常讀者看了沒有任何用處的心情文字,它們是詩人寫,詩人看的“抽屜藝術”,除了詞語陌生化,基本內在空空如也。
 
 所以,我倒覺得,真正優秀的詩人,應該在「後現代」之餘,靜下心為歷史、為人性寫點東西,即便它們是同行不屑一顧的簡單之詩,那也沒有關係,沒准你死後,這首詩還替你活著,這算不算你靈魂(假如有的話)的意外之喜呢?!
 
出處:https://mp.weixin.qq.com/s/n7McfwWVA63_4lLqhycG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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