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8月 10, 2006

 羅門 / 花之手

從「花之手」出發
論何恆雄的雕塑

  雕塑家何恆雄的雕塑「花之手」,在臺北市新生公園的風景中浮現,這是一件屬於藝術創造智慧層面上的一件大事,難免有一些嚴肅性的觀感與看法。

  首先,我覺得在高度機械化的現代生活環境與高樓大廈沉重的陰影下,人類的靈視活動,已日趨萎縮與瘋瘓,重視雕塑藝術是必要的。記得在一次雕塑藝術座談會上,我曾特別強調的說過,在生活的視覺世界中,如果沒有雕塑,則所有的「風景」都不「開花」。縱使原野與公園開滿了花,都市的夜總會與廣場也開滿了燈花……,但這些彩色繽紛的風景,在心眼中,還是沒有開花,只有在雕塑出現時,風景才真的開花,才開出那超乎自然美的更具有精神內涵的花,它便是從人類智慧中開出來的「花」,使自然界所有的花與景物都成了陪襯。

  的確,當我們體認人類的文化提昇到完美的最高境界,往往便是詩人與藝術家在人類深入的思想與精神活動中,透過藝術所創造的「心象世界」,則雕塑家的存在,確是非凡且具永恆性的,因為他能把這一無法以肉眼看見的「心象世界」,以具體的造型凸現出來,讓人類卓越的靈視,從低層次官能性的快感中,進入高層次思想性的美感狀態,去接觸到隱藏在內在世界的那些更為美好的景物。

  從這一價值層面上來看,何恆雄所完成的這座雕塑,則無論是作品的內涵、形式與藝術所表現的技巧,都可說是有相當高的水準與不少傑出的地方。

  第一,做為一個藝術家,他有一己執著的認知與看法,所以,他雖接受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但在創作時,他始終是站入他絕對的「我」的位置,將「古、今、中、外」化解於永恆的一瞬間,使一切順著他的意向與策劃中的美感秩序出發,而創造出他一己(也自然偏向於東方性)的藝術生命形態,這是可貴的。因此,他這座雕塑,在直觀中,雖也顯示有當代國際大雕塑家布朗庫斯的「單純美」與康利摩爾的「渾厚感」,但這兩種卓越的「美」的質素,是溶入他偏向東方人內斂性的「心象世界」,經過轉化與提昇,成為含有東方自然觀與玄想的精神內涵而呈現的。所以他的造型,不但具有一己的意念與新創性,而且「單純」中,幾乎可看見中國玉中的「璞」的境界,「渾厚」中,又無限地溢流出大自然生命的蘊含與豐盈感。

  其次是他在這座雕塑中,能始終把握「形」的完美性與「內涵」的耐思性,因而獲得視覺上的滿足,譬如他在造型上,以內在單純的「意象」,取代外在複雜的「表象」,予以表現,使萬樹之葉,歸入似葉非葉的一葉之中;使萬花之花,歸入似花非花的一花之中,最後只讓三瓣如花又如葉的單純之「形」,向天空以無比的幽美與象徵的意涵張開,無限地吐納著日、月、風景以及天地間萬物生生不滅的氣息與芬芳。世界上,怎會有這樣茁長的生命形態,如此的美,且具永恆性!真是溶解萬象於單純,又在單純中見其無比的繁富與渾厚,可說是已達到「超以象外,得之環中」的悟境。我們如果把這座雕塑看成樹中之樹,花中之花,當然較只看成肉眼中的一樹一花,要高明得多,但最好是用心眼,把它看成花樹生命的基型,同任何生命的存在形態,都相關連相映照,或者看成一朵永恆不凋的「芬芳」,甚至看成托住日月與旋轉整個宇宙生命進入「美」境的「花之手」,則更能看出何恆雄他在雕塑中,所使用的心象符號之出神入化與卓越之處了。他不只是以向內探索的靈視,從眾多同位性的形中,提昇出那更具有美的質量感與蘊含的「形」,而且也使這些「形」進入美的核心,在活動中,呈現優勢與懾服力。譬如他以雕塑頂端的尖銳性,象徵生命向上伸長與突破的形態;而底部的圓厚與穩實,則像大地母體般承受與孕育著萬物的成長與欣欣向榮,充份掌握著生命在活動中均衡與和諧的態勢;又如雕塑本身所流露出那種光滑柔美的坡度與律動感,更是將河水、流雲、月光、風與鳥等生命形態以及由女體中昇華的性感,全都吸納進去,不但形成自然性與人性相溶和與交流的美,而且流動成視覺上無限的音樂。

  同時由於他具有環境藝術的觀念,對視覺空間能做全面性的觀察與策劃,而把整座雕塑,定放在同周圍景物相呼應的位置上,這不但使遠近的草木花樹,都能親和地以相近似之形,同步進入整體性的美感?就是雲天與遠山,也顯映入整個廣闊幽美的景觀世界中,引起驚讚。

  此外,因他塑造的「形」,相當的接近完美,因而克服了雕塑藝術上難免遇到的死角,使觀眾無論從三百六十度任何一個角度去看,均可獲得完整性的美感效果,這也是表現他在創作中高度的統馭力。

  最後我認為,何恆雄塑造的這座「花之手」,已近乎是跨越在西方都市文明景觀之上,從永恆的大自然中,昇華起來的一朵幽美的「東方」,給我們創作的心靈帶來一個重大且深切的啟示;那就是我們在承認西方現代大藝術家偉大的創造力之餘,應相信自己處在中西文化衝激的浪潮中,能勇於接受西方的挑戰,又能以高度的才識與靈智,採取自我的主動性,並切實抓住東方文化卓越的機能與精華,予以超越,應是有可能去創造出具有國際水準的大作品來。至少何恆雄這件雕塑品,無論在形式與內容上,都已替我說的話,多少帶來一些「回音」。這當然還得感謝獅子會熱心於公益的有識之士,資助將這個「回音」,在現實中成「形」;在國人內在深遠的視境中,塑造出這一隻永恆的「花之手」,不斷在歲月與風景中,撥弄著東方幽美的自然山水,彈奏著中國文化偏向於自然觀的玄妙的聲韻,且描繪著宇宙萬物絢爛的生命……使我們不但對中國人創造的智慧與潛力,充滿了無限的信心,而且也可以將「花之手」看成觀測人類靈視活動距離的一個奇異的「焦點」──的確從桌上的「塑膠花」到窗前的「盆景」到森林原野的「千樹萬」到何恆雄以「花之手」握住千樹萬花之心的境界,對大多數人的眼睛來說,實在是一條漫長遙遠的視覺旅遊,雖難於達到,但大家總得往遠處走,往遠處看,因為那?著實埋藏有藝術家以心血與才情並滲和著文化所開放出的智慧的花朵──它散發著個人、整個社會、國家乃至全人類的生命與靈魂的芬美,的確有待各方面的力量去參與協助與推展,以期有更理想的表現與展望。

  當我們生長的土地上,能到處看見類似「花之手」的雕塑浮現,那何止是到處的風景都在開花,更是我們優秀的文化在開花,甚至是在我們以「衣、食、住、行」等卓越條件打好的肉體基礎上,所造起的華美的精神巨廈。能這樣,我們的國民便也的確於無形中步進一個較「外在花園」更美的「內心花園」之中,去逐漸接近高品質的藝術氣氛與生命情境,去確實渡過有美的內涵與精神境界的人生。下面是我配「花之手」雕塑寫的詩。



   羅門 / 花之手

以花之手
   推開天空與大地
   先放雲與鳥進來
   讓世界無限的遼闊出去
   再以花之手
   雕塑晨曦晚霞與星夜
   描繪綠樹碧野與青山
   撥弄陽光風雨與流水
   旋動日月季節與自然
   然後以花之手
   把圓寂與空茫
   緊緊握成一朵渾成的永恆
   把渾成的永恆
   緊緊握成一朵不凋的芬芳

羅門藝文生活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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