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2月 26, 2006

羽翼

那是個寒流欲來,台北的天空好像不怎麼開心的陰著臉,不時飄下似有若無泠雨的傍晚。我與羅門和蓉子各撐了一把傘,行走在師大路熙來攘往人潮的巷弄,我們準備到一家泰式餐廳用餐。羅門說前些日子陳若曦和一些友人來訪,他們一起到那家餐廳用餐後,都覺得風味絕佳。我與羅門並肩走著隨意聊著,不時停下腳步向後張望,看看蓉子是否跟上來,因為最近蓉子足膝關節不適,祇能緩步行走,蓉子向我們揮揮手,表示她沒問題要我們繼續往前行。

這天我是應羅門之邀而來,他說他剛到北京開現代詩研討會返家,(我知道彼岸最認同的三位台灣名詩人為羅門、洛夫、余光中)他正在整理一部自傳性的大書,想聽聽我對編輯的看法,我一進入「 燈屋」,令人嘆為觀止!一屋子擺滿了整理好的稿件。

緩步前行,感嘆人生在羅網,詩人何以有羽翼?吹面微寒台北風,迎著泠雨,迎向詩人無限的時空-------

都市的旋律 / 羅門詩、李泰祥曲

3 Comments:

At 9:19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羅門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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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堅利堡

超過偉大的
是人類對偉大已感到茫然



戰爭坐在此哭誰
它的笑聲 曾使七萬個靈魂陷落在比睡眠還深的地帶

太陽已冷 星月已冷 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開也都冷了
史密斯 威廉斯 煙花節光榮伸不出手來接你們回家
你們的名字運回故鄉 比入冬的海水還冷
在死亡的喧噪裡 你們的無救 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偉大的紀念沖洗了出來
戰爭都哭了 偉大它為什麼不笑
七萬朵十字花 圍成園 排成林 繞成百合的村
在風中不動 在雨裡也不動
沉默給馬尼拉海灣看 蒼白給遊客們的照相機看
史密斯 威廉斯 在死亡紊亂的鏡面上 我只想知道
那裡是你們童幼時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那地方藏有春日的錄音帶與彩色的幻燈片

麥堅利堡 鳥都不叫了 樹葉也怕動
凡是聲音都會使這裡的靜默受擊出血
空間與時間絕緣 時間逃離鐘錶
這裡比灰暗的天地線還少說話 永恆無聲
美麗的無音房 死者的花園 活人的風景區
神來過 敬仰來過 汽車與都市也都來過
而史密斯 威廉斯 你們是不來也不去了
靜止如取下擺心的表面 看不清歲月的臉
在日光的夜裡 星滅的晚上
你們的盲睛不分季節地睡著
睡醒了一個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麥堅利堡綠得格外憂鬱的草場

死神將聖品擠滿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給升滿的星條旗看 給不朽看 給雲看
麥堅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陸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掛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萬個故事焚毀於白色不安的顫慄
史密斯 威廉斯 當落日燒紅野芒果林子昏暮
神都將急急離去 星也落盡
你們是那裡也不去了
太平洋陰森的海底是沒有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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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力一推 雙手如流
總是千山萬水
總是回不來的眼睛

遙望裡
你被望成千翼之鳥
棄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
聆聽裡 你被聽成千孔之笛
音道深如望嚮往昔的凝目

猛力一推 竟被反鎖在走不出去
的透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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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禍



他走著 雙手翻找著那天空
他走著 嘴邊仍支吾著炮彈的餘音
他走著 斜在身子的外邊
他走著 走進一聲急剎車裡

他不走了 路反過來走他
他不走了 城裡那尾好看的週末仍在走
他不走了 高架廣告牌
將整座天空停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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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人



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一條船在港裡
他用燈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邊
那是他隨身帶的一條動物
除了它 娜娜近得比什麼都遠

把酒喝成故鄉的月色
空酒瓶望成一座荒島
他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
朝自己的鞋聲走去
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裡
帶著天空在走

明天 當第一扇百葉窗
將太陽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 還是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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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歲月
——給蓉子



要是青鳥不來
春日照耀的林野
如何飛入明麗的四月

踩一路的繽紛與燦爛
要不是六月在燃燒中
已焚化成那隻火鳳凰
夏日怎會一張翅
便紅遍了兩山的楓樹
把輝煌全美給秋日

那隻天鵝在入暮的靜野上
留下最後的一朵潔白
去點亮溫馨的冬日
隨便抓一把雪
一把銀發
一把相視的目光
都是流回四月的河水
都是寄回四月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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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這兩個字



都市是一張吸墨最快的棉紙
寫來寫去
一直是生存兩個字

趕上班的行人
用一行行小楷
寫著生存
趕上班的公車
用一排排正楷
寫著生存
趕上班的摩托
用來不及看的狂草
寫著生存

只為寫生存這兩個字
在時鐘的硯盤裡
幾乎把心血滴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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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日的底流

不安似海的悲多芬伴第九交響樂長眠地下,我在地上張
目活著,除了這種顫慄性的美,還有什麼能到永恆那裡去。


  序曲

當托斯卡尼尼的指揮棒
            砍去紊亂
你是馳車 我是路
我是路 你是被路追住不放的遠方

樂聖 我的老管家
你不在時 廳燈入夜仍暗著
          爐火熄滅 院門深鎖
          世界背光而睡

你步返 踩動唱盤裡不死的年輪
我便跟隨你成為迴旋的春日
        在那一林一林的泉聲中

於你連年織紡著旋律的小閣樓裡
        一切都有了美好的穿著
日子笑如拉卡
我便在你聲音的感光片上
成為那種可見的回響

  一

鑽石針劃出螺旋塔
所有的建築物都自目中離去
螺旋塔升成天空的支柱
高遠以無限的藍引領
渾圓與單純忙於美的造型
透過琉璃窗 景色流來如酒
醉入那深沉 我便睡成底流
在那無邊地靜進去的顫動裡
只有這種嘶喊是不發聲的
而在你音色輝映的塔國裡
純淨的時間仍被鐘錶的雙手捏住
萬物回歸自己的本位 仍以可愛的容貌相視
我的心境美如典雅的織品 置入你的透明
啞不作聲地似雪景閃動在冬日的流光裡

  二

日子以三月的晴空呼喚
陽光穿過格子窗響起和音
凝目定位入明朗的遠景
寧靜是一種聽得見的回音
整座藍天坐在教堂的尖頂上
凡是眼睛都步入那仰視
方向似孩子們的神色於驚異中集會
身體涌進禮拜日去換上一件淨衣
為了以後六天再會弄髒它
而在你第九號莊穆的圓廳內
一切結構似光的模式 鐘的模式
    我的安息日是軟軟的海棉墊 繡滿月桂花
    將不快的煩躁似血釘取出
    痛苦便在你纏繞的繃帶下靜息

  三

眼睛被被蒼茫射傷
日子仍回轉成鐘的圓臉
林園仍用枝葉描繪著季節
在暗冬 聖誕紅是舉向天國的火把
人們在一張小卡片上將好的神話保存
那輛遭雪夜追擊的獵車
終於碰碎鎮上的燈光 遇見安息日
窗門似聖經的封面開著
在你形如教堂的第九號屋裡
爐火通燃 內容已烤得很暖
沒有事物再去抄襲河流的急躁
掛在壁上的鐵環獵槍與拐杖
都齊以協和的神色參加合唱
都一同走進那深深的注視

  四

常驚遇於走廊的拐角
似燈的風貌向夜 你鎮定我的視度
兩輛車急急相錯而過
兩條路便死在一個交點上
當冬日的陽光探視著滿園落葉
我亦被日曆牌上一個死了很久的日期審視
在昨天與明日的兩扇門向兩邊拉開之際
空闊裡,沒有手臂不急於種種觸及
“現在”仍以它插花似的姿容去更換人們的激賞
而不斷的失落也加高了死亡之屋
以甬道的幽靜去接露台挨近鬧廳
以新娘盈目的滿足傾倒在教堂的紅氈上
你的聲音在第九日是聖瑪麗亞的眼睛
調度人們靠入的步式

  五

穿過歷史的古堡與玄學的天橋
人是一隻迷失於荒林中的瘦鳥
沒有綠色來確認那是一棵樹
困於迷離的鏡房 終日受光與暗的絞刑
身體急轉 像浪聲在旋風中
片刻正對 便如在太陽反射的急潮上碑立
於靜與動的兩葉封殼之間
人是被釘在時間之書裡的死蝴蝶
禁黑暗的激流與整冬的蒼白於體內
使鏡房成為光的墳地 色的死牢
此刻 你必須逃離那些交錯的投影
去賣掉整個工作的上午與下午
然後把頭埋在餐盤裡去認出你的神
而在那一剎間的回響裡 另一隻手已觸及永恆的前額

  六

如此盯望 鏡前的死亡貌似默想的田園
黑暗的方屋裡 終日被看不見的光看守
簾幕垂下 睫毛垂下
無際無涯 竟是一可觸及的溫婉之體
那種神秘常似光線首次穿過盲睛
遠景以建築的靜姿而立 以初遇的眼波流注
以不斷的迷住去使一顆心陷入永久的追隨
沒有事物會發生悸動 當潮水流過風季
當焚後的廢墟上 慰藉自合掌間似鳥飛起
當航程進入第九日 吵鬧的故事退出海的背景
世界便沉靜如你的凝目
遠遠地連接住天國的走廊
在石階上 仰望走向莊穆
在紅氈上 腳步探向穩定

  七

吊燈俯視靜聽 回音無聲
喜動似游步無意踢醒古跡裡的飛雀
那些影射常透過鏡面方被驚視
在湖裡撈塔姿 在光中捕日影
滑過藍色的音波 那條河背離水聲而去
收割季前後 希望與果物同是一支火柴燃熄的過程
許多焦慮的頭低垂在時間的斷柱上
一種刀尖也達不到的劇痛常起自不見血的損傷
當日子流失如孩子們眼中的斷箏
  一個病患者的雙手分別去抓住藥物與棺木
  一個囚犯目送另一個囚犯釋放出去
那些默喊 便厚重如整個童年的憶念
  被一個陷入漩渦中的手勢托住
而“最後”它總是序幕般徐徐落下

  八

當綠色自樹頂跌碎 春天是一輛失速的滑車
在靜止的淵底 只有落葉是聲音
在眉端髮際 季節帶著驚慌的臉逃亡
禁一個狩獵季在冬霧打濕的窗內
讓一種走動在鋸齒間探出血的屬性
讓一條河看到自己流不出去的樣子
歲月深處腸胃仍走成那條路
走成那從未更變過的方向
探首車外 流失的距離似紡線捲入遠景
汽笛就這樣棄一條飄巾在站上
讓回頭人在燈下窺見日子華麗的剪裁與縫合
沒有誰不是雲 在雲底追隨飄姿 追隨靜止
爬塔人已逐漸感到頂點倒置的冷意
下樓之後 那扇門便等著你出去

  九

我的島 終日被無聲的浪浮雕
以沒有語文的原始的深情與山的默想
在明媚的無風季 航程睡在卷髮似的摺帆裡
我的遙望是遠海里的海 天外的天
一放目 被看過的都不回首
驅萬里車在無路的路上 輪轍埋於雪
雙手被蒼茫攔回胸前如教堂的門合上
我的島便靜渡安息日 閑如收割季過後的莊園
在那面鏡中 再看不見一城喧鬧 一市燈影
星月都已跑累 誰的腳能是那輪日
天地線是永久永久的啞盲了
當晚霞的流光 流不回午前的東方
我的眼睛便昏暗在最後的橫木上
聽車音走近 車音去遠 車音去遠

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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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之死

都市你造起來的
快要高過上帝的天國了


  一

建築物的層次 托住人們的仰視
食物店的陳列 紋刻人們的胃璧
櫥窗閃著季節伶俐的眼色
人們用紙幣選購歲月的容貌
在這裡 腳步是不載運靈魂的
在這裡 神父以聖經遮目睡去
        凡是禁地都成為市集
        凡是眼睛都成為藍空裡的鷹目
如行車抓住馬路急馳
人們抓住自己的影子急行
    在來不及看的變動裡看
    在來不及想的迴旋裡想
    在不及死的時刻裡死

速度控制著線路 神抓不到話筒
這是忙季 在按鈕與開關之間
都市 你織的網密得使呼吸停止
在車站招喊著旅途的焦急裡
在車胎孕滿道路的疲憊裡
一切不帶阻力地滑下斜坡 衝向末站
誰也不知道太陽在那一天會死去
人們伏在重疊的底片上 再也叫不出自己
            
看不見眼睛

沒有事物不回到風裡去
    如酒宴亡命於一條抹布
      假期死在靜止的輪下

  二

禮拜日 人們經過六天逃亡回來
心靈之屋 經牧師打掃過後
次日 又去聞女人肌膚上的玫瑰香
      去看銀行窗口蹲著七個太陽
坐著 站著 走著
    都似浪在風裡
煙草撐住日子 酒液浮起歲月
伊甸園是從不設門的
在尼龍墊上 榻榻米上 文明是那條脫下的花腰帶
美麗的獸 便野成裸開的荒野
到了明天 再回到衣服裡去

            回到修飾的毛髮與嘴臉裡去

而腰下世界 總是自靜夜升起的一輪月
                一光潔的象牙櫃檯
                  唯有幻滅能兌換希望

都市 掛在你頸項間終日喧叫的十字街
那神是不信神的 那神較海還不安
教堂的尖頂 吸進滿天寧靜的藍
            卻注射不入你玫瑰色的血管
十字架便只好用來閃爍那半露的胸脯
那半露的胸脯 裸如月光散步的方場
  聳立著埃爾佛的鐵塔
      守著巴黎的夜色 守著霧 守著用腰祈禱的天國

  三

在攪亂的水池邊注視

搖晃的影子是抓不住天空的雲
急著將鏡擊碎 也取不出對象
都市 在你左右不定的擺動裡
      所有的拉環都是斷的
      所有的手都垂成風中的斷枝
有一種聲音總是在破玻璃的裂縫裡逃亡
人們慌忙用影子播種 在天花板上收回自己
去追春天 花季已過
去觀潮水 風浪俱息
生命是去年的雪 婦人鏡盒裡的落英
死亡站在老太陽的座車上
    向響或不響的 默呼
    向醒或不醒的 低喊
時鐘與輪齒啃著路旁的風景
碎絮便鋪軟了死神的走道
時針是仁慈且敏捷的絞架

刑期比打鼾的睡眠還寬容
張目的死等於是罩在玻璃裡的屍體
人們藏住自己 如藏住口袋裡的票根
再也長不出昨日的枝葉 響不起逝去的風聲
一棵樹便只好飄落到土地之外去

  四

都市 白晝纏在你頭上 黑夜披在你肩上
你是不生容貌的粗陋的腸胃
    一頭吞食生命不露傷口的無面獸
                    啃著神的筋骨
你光耀的冠冕 總是自繽紛的夜色中升起
                而跌碎在清道夫的黎明
射擊日 你是一頭掛在假日裡的死鳥
        在死裡被射死再被射死
來自荒野的餓鷹 有著慌急的行色
笑聲自入口飛起 從出口跌下
風起風落 潮來浪去
誰能在來回的踐踏中救出那條路
誰能在那種隱痛中走出自己撕裂的傷口
誰能在那急躁的河聲中不捲入那渦流
沉船日 只有床與餐具是唯一的浮木
掙扎的手臂是一串呼叫的鑰匙
喊著門 喊著打不開的死鎖

  五

都市 在終站的鐘鳴之前
你所有急轉的輪軸折斷 脫出車軌
死亡也不會發出驚呼 出示燈號
你是等於死的張目的死
    死在酒瓶裡 死在菸灰缸裡
    死在床上 死在埃爾佛的鐵塔下
    死在文明過量的興奮劑中
當肺葉不再將聲息傳入聽診器
當所有的血管成了斷電的線路
天堂便暗成一個投影
神在仰視中垮下來
都市 在復活節一切死得更快
而你卻是剛從花轎裡步出的新娘
    是掛燈籠的初夜 果露釀造的蜜月
      一隻裸獸 在最空無的原始
      一扇屏風 遮住墳的陰影
      一具雕花的棺 裝滿了走動的死亡

         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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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海
——給所有具自由與超越心境的詩人與藝術家


飲盡一條條江河
你醉成滿天風浪
浪是花瓣 大地能不繽紛
浪是翅膀 天空能不飛翔
浪波動起伏 群山能不心跳
浪來浪去 浪去浪來
你吞進一顆顆落日
    吐出朵朵旭陽

總是發光的明天
總是弦音琴聲回響的遠方
千里江河是你的手
握山頂的雪林野的花而來
帶來一路的風景
其中最美最耐看的
到後來都不是風景
而是開在你額上
  那朵永不凋的空寂

聽不見的 都已聽見
看不見的 都已看見
到不了的 都已進來
你就這樣成為那種
  無限的壯闊與圓滿
        滿滿的陽光
        滿滿的月色
        滿滿的浪聲
        滿滿的帆影

究竟那條水平線
  能攔你在何處
壓抑不了那激動時
你總是狂風暴雨
      千波萬浪
把山崖上的巨石 一塊塊擊開
  放出那些被禁錮的陽光與河流
其實你遇上什麼
  都放開手順它
任以那一種樣子 靜靜躺下不管
你仍是那悠悠而流的忘川
浮風平浪靜花開鳥鳴的三月而去
        去無蹤
        來也無蹤

既然來處也是去處
    去處也是來處
那麼去與不去
你都在不停的走
從水平線裡走出去
從水平線外走回來
你美麗的側身
  已分不出是閃現的晨曦
        還是斜過去的夕陽
任日月問過來問過去
你那張浮在波光與煙雨中的臉
一直是刻不上字的鐘面
        能記起什麼來
如果真的有什麼來過
風浪都把它留在岩壁上
  留成歲月最初的樣子
  時間最初的樣子

蒼茫若能探視出一切的初貌
那純粹的擺動
那永不休止的澎湃
它便是鐘錶的心
      時空的心
也是你的心
    你收藏日月風雨江河的心
    你填滿千萬座深淵的心
    你被冰與火焚燒藍透了的心
任霧色夜色一層層涂過來
任太陽將所有的油彩倒下來
任滿天烽火猛然的掃過來
任炮管把血漿不停的灌下來
    都更變不了你那藍色的頑強
        藍色的深沉
        藍色的凝望

即使望到那縷煙被遠方
        拉斷了
所有流落的眼睛
  都望回那條水平線上
仍望不出你那隻獨目
  在望著那一種鄉愁
仍看不出你那隻獨輪
  究竟已到了那裡

從漫長的白晝
  到茫茫的昏暮
若能凱旋回來
  便伴著月歸
星夜是你的冠冕
眾星繞冠轉
那高無比的壯麗與輝煌
使燈火煙火炮火亮到半空
      都轉了回來
而你一直攀登到光的峰頂
將自己高舉成次日的黎明
讓所有的門窗都開向你
        天空都自由向你
        大地都遼闊向你
        河都流向你
        鳥都飛向你
        花都芬芳向你
        果都甜美向你
        風景都看向你
        無論你坐成山
          或躺成原野
            走動成江河
        無論你是醒是睡
只要那朵雲浮過來
你便飄得比永恆還遠

 
At 9:30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蓉子詩選

蓉子(1928- ),本名王蓉芷,1955年與詩人羅門結婚,並參加“藍星”詩社,主持後期《藍星詩頁》及《藍星一九六四》的編輯工作。出版詩集有: 《青鳥集》 (1963年)、《七月的南方》 (1961年)、 《蓉子詩抄》 (1965年)、 《童話城》 (兒童詩,1967年)、 《維納麗莎組曲》 (1969年)、《橫笛與豎琴的晌午》(1974年)、 《天堂鳥》 (1977年)、 《蓉子自選集》(1978年)、 《雪是我的童年》 (1979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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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翅初撲
幅幅相連,已蝙蝠弧型的雙翼
組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圓

一把綠色小傘是一頂荷蓋
紅色嘲暾 黑色晚雲
各種顏色的傘是帶花的樹
而且能夠行走……

一柄頂天
頂著艷陽 頂著雨
頂著單純兒歌的透明音符
自在自適的小小世界

一傘在手,開合自如
合則為竿為杖,開則為花為亭
亭中藏著一個寧靜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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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生命如手搖紡車的輪子
不停地旋轉於日子底輪軸
有朝這輪子不再旋轉
人們將丈量你織就的布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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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青蓮


有一種低低的回響也成過往 仰瞻
只有沉寒的星光 照亮天邊
有一朵青蓮 在水之田
在星月之下獨自思吟。

可觀賞的是本體
可傳誦的是芬美 一朵青蓮
有一種月色的朦朧 有一種星沉荷池的古典
越過這兒那兒的潮濕和泥濘而如此馨美。

幽思遼闊 面紗面紗
陌生而不能相望
影中有形 水中有影
一朵靜觀天宇而不事喧嚷的蓮。

紫色向晚 向夕陽的長窗
盡管荷蓋上承滿水珠 但你從不哭泣
仍舊有蓊鬱的青翠 仍舊有妍婉的紅燄
從澹澹的寒波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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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的戀歌


不知道夜駕何事收斂起它的歌聲,
晨星何時退隱──
你輕捷的腳步為何不系帶銅鈴?
好將我早早從沉睡中喚醒!

讓朝風吹去我濃濃的睡意,
用我生命的玉杯,
祝飲盡早晨的甜美。

早晨的空間是寬闊而無阻滯的,
緊隨著它歡欣與驕傲的步屜,
我要挽起蔑筐,
將大地的彩虹收集!

啊!你輕捷的腳步為何不系帶銅鈴,
直等我自己從沉睡中醒來,
晨光已掃盡山嶺。

猛記起你有千百種美麗,
想仔細看一看你的容額,
──日已近午
何處再追尋你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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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在雨中


縱我心中有雨滴 夏卻茂密 在雨中
每一次雨後更清冷 枝條潤澤而青翠
夏就如此地伸茁枝葉 舖展籐蔓 垂下濃蔭
等待著花季來臨 縱我心中有雨淌

如此茂密的夏的翠技
一天天迅快地伸長 我多麼渴望晴朗
但每一次雨打紗窗 我心發出予知的回響
就感知青青的繁茂又添加

心形的葉子闊如手掌
須籐繾綣 百花垂庇 在我南窗
啊,他們說:夏真該有光耀的晴朗
我也曾如此渴望

但我常有雨滴 在子夜 在心中
那被踩響了的寂寞
系一種純淨的雨的音響──
哦、我的夏在雨中 豐美而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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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笛與豎琴的晌午

  悠悠遠遠的音波 像隔岸擣衣聲
  迴響在每一處靜靜的水上

  迴響那沈穩的明麗 沁人的古典
  撩人的哀愁和蒼涼的寂靜

  又一全音階的時刻
  橫笛與豎琴的晌午 透過長長的格子窗
  看明代宮娥 倭髻垂頸
  玉簪珠翠 用纖纖手指撥響:
  胡笳的古代 靈鼓的往昔
  琵琶的域外——
  往昔 往昔是一組單純的編鐘
  清朗而明悅

  而低低的鼓音響起 急驟的鼓音
  迴旋似水波的鼓姿
  這般奇異地滲透著、蒸發著 眩耀著
  一古老民族的情愁 分不清是悲壯或哀怨

  啊、東方?在 透過窗櫺
  在不遠的距離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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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

  我們藉著你的翅膀飛翔
  升起于一片雲海之上
  緩緩地浮過萬重山崗

  有時它自己便是那萬重山崗
  沒有人知道這山嶽中的高峰和低谷
  恰似為萬年積雪掩覆的深山一樣

  往往它是廣闊的草原 無邊無際
  牧羊人在淺草深水的牧場上
  輕輕地點著他的手杖 點著群羊

  咳,雲是天際取之不竭的白石哪!
  雕鏤了多少人間形象
  請讓我知道那雕刻家的名字

  難道他不肯留下名字?
  他不斷創造又不停摧毀他底傑作
  難道他竟如此地無視于永恆?

  其實他也是善於用色的畫家
  最長於潑墨山水 以及繪
  較正午光芒更奇麗的夕陽

  你看見白晝和夜在天邊交接的偉象
  沿著整個海岸垂落鮮紅茜金的桌巾
  ——黃昏是被命定了的監交人

  於是 他用整瓶墨汁
  把殘留的絳紅與金黃一古腦塗沒
  我遂拉上窗簾沉入椅座中的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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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不住地變換它底眼瞳
  致令我的形像變異如水流

  一隻弓背的貓 一隻無語的貓
  一隻寂寞的貓 我底妝鏡
  睜圓驚異的眼是一鏡不醒的夢
  波動在其間的是
  時間? 是光輝? 是憂愁?

  我的妝鏡是一隻命運的貓
  如限制的臉容 鎖我的豐美於
  它底單調 我的靜淑
  于它底粗糙 步態遂倦慵了
  慵困如長夏!

  捨棄它有韻律的步履 在此困居
  我的妝鏡是一隻蹲居的貓
  我的貓是一迷離的夢 無光 無影
  也從未正確的反映我形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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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裙影

以旋風的姿
  揚起了一片紫
  這年代揚起了紫色深怨
  那漣漪之幃幕
  這深深淺淺不同希望與失望的靜靜動動
  以燈暈搖漾著夜色至於七彩

  至於七彩
  而我所愛的一片紫 如何
  為黃鸝所探知
  為金銀色的喇叭花所吹送
  縱使褪下踝鈴
  晚風依然追蹤

  而紫色潮水不斷上揚
  涉過玻窗
  淹沒了早春、淹沒了早春的綠
  在仕女們的衣袖
  庸俗地騰躍
  任意地款舞

  此乃我所喜靈魂之莊靜紫
  我們深紫羅蘭的裙  如此
  拖曳著悶鬱的裙浪——
  如此地守望在長階 等待在長廊
  多一分紅色歡悅 色彩便明悅
  多一分藍色沈郁 容顏遂滯黯
  穿上了紫色裙
  長得端淑 短得窈窕
  當晚風的裙褶愈益擴大
  我遂等比例的瘦削
  從此僅能穿窄窄的裙裾
  裙角凝重 不再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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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

  忍受熾灼的夏陽
  顯映的不是成熟的甜
  而是痛苦的爆裂
  啊,石榴滴血
  粒粒紅殷……

  當立足的園內園外
  狂囂著風沙
  不斷碎石塵泥的襲擊
  無盡損傷
  整個藍空向我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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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睡

  這是失去預言的日子:
    在憂鬱藍的穹蒼下
  我們採摘不到一束金黃
  很多很淡的顏色湧升
    很多虛白 很多灰雲 很多迷離
  很多季節和收割闊離

  (為煥發陽光遺棄了的
  怎能曬乾她濡濕的衣裳?!)

  像滿園蘭蕊
  你禁錮的靈魂
  正翕合著一種微睡
  一群白色音符之寂靜
  ——我的憂悒在其中
  在紫色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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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魅力---蓉子散文


  真喜歡這樣綿綿的雨,長長地落著,忘記了晨昏,忘記了時間,也忘了節令。啊,尤其在這五月已過去了一半的初夏,雨像薄紗的帷簾一樣突然地放下,立刻為你隔住了很多陽光下的喧騰和擾攘,以及過分明白清晰的事物形象。因為晴天太明亮,聲光無盡,腳步雜遝,事情就多得讓你做不完;而且它無形中有那種催迫人的力量,使你無法懶惰。一個亮亮的晴天,你家電話鈴響的次數,一定比雨天多;門鈴被按響的機會,也一定較陰雨的日子多;而且你自己的心也會不停地忙──特別是我們女人家,一碰到那久雨後的大晴天,就如同撿到了一塊金黃色的黃金似的,非要好好地利用一番不可。又想曬書,又想曬被,更願痛痛快快洗一次衣物。因為這富有熱力的陽光,能將每一件濕漉漉的衣服曬得又幹又脆;能使每一樣經它暴曬過的物件留下餘香;而這等的好天氣又是最引誘人要去旅行和郊遊的天氣;也是處理各種外出事務最方便的天氣;當然,也是最適於拜訪朋友的好天氣了……好像一到晴天,諸事就爭先恐後蜂擁而至,你竟不知道先做那一件才是?

  突然間,那盞金黃燦爛的大燈轉暗了,在幽黯的氣氛?,第一滴雨像珍珠般掉落,然後無數的雨珠串連成線,壓抑著飛揚的灰塵……雖然雨的步態轉柔,但是你仍然聽見它清朗的帶著金屬韻律的步音;當眾弦俱奏又不停地增加更多的弦索時,你就可以聽到一曲豐富的雨的交響樂了!這時,你整個地被籠罩在雨絲交織成的簾子?。首先,你感到了絲綢觸膚的涼爽;炎熱退卻,煩囂也跟著遠去。隔著一層薄薄的朦朧看世界,不慌不忙,世界是那樣寧靜可愛;隔著一點距離看人生,人和事都比較好安排。真的,在這靜靜的下雨天,誰也不騷擾誰,只見雨中的綠意如潤玉,蓓蕾們也都有了血色,同樣是我們枯旱的心──日日沉埋在煙塵和煩囂中的,竟也獲得一些澤潤,尋回一點寧靜,找著那屬於自己的聲音和思維。如果雨下得更濃更密,你就更無牽無掛了,很多生活上的雜七雜八都可放下,而且一無愧怍。只有在這時,你可以理直氣壯地把不想做的事情統統給推開說:“下雨嘛,等天好了再說。”──這真是最好的理由,誰也不敢責怪你懶惰;其實你雖懶,心靈卻像雨水中的葉開始搖曳起來,尤其是在這五月已過去了一半的初夏,讓似甘露的雨帶給你一份清涼意,給你從容地醞釀那創造的靈泉吧!

 
At 9:33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蘇紹連詩選



浴事二題  

日光浴
塗抹烤肉醬時,要均勻
火不要太大
要記得翻面
兩邊都燒烤

等煎黃後
這些男女的身體末端會悄悄消失

淋浴
在雨中的一塊石頭
焦慮的望著天空
想用自己的身體
填補天上的一個缺口

在雨中路過的人,從未發覺
它是唯一清醒著的感官

 

困獸之鬥

原題《皮膚思想》

  爪子

除了牢牢抓住自己的生活外

不會像樹的枝椏去抓天空,那樣太虛無

你還要抓住別人的生命和死亡



正面是攻擊,反面是防衛

真理是這樣尖銳的東西

不小心,還會傷了自己

蹄子

測其硬度,試其彈性

生命的長短卻不可測試

你總是把自己的生命踩在眾人的下面

  羽毛

你讓想像力能夠飛翔

但掉落時太輕,沒有一點聲響

生命的想像應重如泰山,轟然崩塌

  鱗片

  一層一層一環一環疊起來的護身甲

在歷經無數人生的戰役後

自我褪去,讓靈魂皮開肉綻

餘光

  我是消逝的光,從圍牆的背後

從教堂的背後,從車站的背後

消逝的鐵軌延伸至黑暗的遠方

  時間不斷的湧來,也不斷的消逝

我張開的雙手擋不住時間

我被時間覆蓋,淹沒

  我僅僅以一點點灰燼的餘光

掙扎


月亮與牡蠣

原題《牡蠣》

我總在黃昏開始的時候,望著北方,那座台
灣最大的城市的腦波,輻射在天空的記憶體
裡。不久,月亮睜著向日葵似的眼睛出現了
,朝著西方的海岸尋找落日,而此刻,岸上
有一隻牡蠣死在自己的剖開一半的殼中。

我一個人向著北方前進,步伐如電腦螢光幕
上一顆小小的游標。「那座城市在想什麼?
」沒有人回答我這問題,只見天空中愈來愈
多而亂流的腦波,迸射出許多星星,正如我
終日追求的靈感。可是,那一隻牡蠣是怎麼
死的呢?牡蠣的殼中流出了一滴星光。

 

釋放

  我拆下指頭上的指甲

放入水中

  我拆下頭顱上的髮

放入水中

  我把從我身上釋放出來的東西

全部交給了水

  世界是我的水

歷史是我的水

 我在水中釋放我的生命

讓它漸漸的流走

  我拆下了傷口裡的血

放入水中

  我拆下了眼眶裡的淚

放入水中

 

行者的歌與哭

原題《歌與哭》

  生時不須歌;我的小小的腳掌是

野雁的影子掠過我生存的土地

它沒留下任何腳印

  死時不須哭;我的斑白的額髮是

芒草花最茂密時土地最貧瘠

它把整個眼裡的淚都染白

 

流言

原題《孤挺花流言》

流言之一:
連根而生的姊妹中唯妳上過學
留過洋,回來後攀上某某官長

流言之二:
某某官長以利刃切開妳們姊妹的關係
再分別栽植,但只讓妳存活

妳活下來了,從少女變為貴婦
以明媚的打扮,輪廓畫深一些
色彩塗濃一些

好好的挺立,沒有離開自己
卻讓流言沖走了這一生

 

黑暗之光

原題《影子》

  我進入光,我就解體。我進入黑暗,我就縮聚。

我進入光,我透明了。我進入黑暗,我在吶喊。

我進入光,我誕生。我進入黑暗,我死亡

  我和無數的蚊蠅一起焦慮的飛舞著

在黑暗和光之間。進入的就是出去

我和無數的人類一起忙碌的爭食著

 

時代

在這最嘈雜的時代,也是最感寧靜的時
代。巨型花朵般的擴音器裡,舌頭攪拌
著粗暴的語言,再吐在每個人的臉上。
我哀傷的走了。

在這最陰暗的時代,也是最有光亮的時
代。巨型雕像般的影子割傷了自由的風
,影子像一柄黑色的刀插在廣場的中央。
我哀傷的走了。

在這最渺小的時代,也是最能偉大的時
代。巨型紀念堂蹲伏而靠 近人們時,
一個小孩喊它是一頭怪獸,怪獸啊。
我哀傷的走了。

在這最失望的時代,也是最有希望的時
代。巨型的龍出現在雲端,也消逝在雲
端,地上的人們吶喊、哭泣、失散。
我哀傷的走了。

魚鼓

 

土地裡面是空的,草根啊

你把自由的伸展給我的雙腳

潮水裡面是空的,魚蝦啊

你把未知的流向給我的眼睛

狂風裡面是空的,鳥雀啊

你把前進的翅膀給我的雙手

火焰裡面是空的,燭芯啊

你把炙熱的光芒給我的心臟

 

我的身體卻是一個魚鼓

空,空,空,空

為了這些聲音

我猛力的反擊自己

小丑

原題《小丑仔袂死》(台語)

 

小丑仔袂死

伊將笑佮目屎

留佇咱的面上

 

小丑仔袂死

伊鑽迵過記智

來佇咱的頭腦中閣活起來

 

小丑仔袂死

伊的相片印佇海報頂

亦保持著牛佮馬的模樣

 

小丑仔袂死

伊彼種笑科的台詞

比任何一句嘉言攏閣將有價值

 

小丑仔袂死

伊是人類中無平常的

囝仔,抑可能是一個老人

 

小丑仔袂死

伊彼款敬業的精神

乎咱紮轉去生活

 

小丑仔袂死──伊若是死去

動物的哮佮人類的笑

攏會按呢恬去

髮夢

原題《不能入夢的髮》

 

漸漸老去的你

你不能入夢的髮

露在夢的外面

你能入夢的頭

頭裡面的思維

被夢的漩渦

吞沒

 

醒來

想起枕頭上的髮沒束成

一條長長的繩索

不然可以從夢中

拉回逐漸失去的

青春記憶

 

精神牢獄

原題《背後的門怦然關上》

就把我封閉,如同進入一個透明的罐子裡
罐蓋旋緊,我無法反身出去
飼養我,觀察我。我一再的動彈
如一隻黑色甲蟲。

而罐子是一座牢獄
光從外面投射進來,我的影子投射到外面
讓他們看見我的憤怒和無助,以及掙扎
至少我得堅持活著三天,二天,一天
沈默不語,把語言嚥回胃裡

就讓語言沈澱,硬如化石
任他們逼迫,都不能使我的語言粉碎
而他們只能看見我不再動彈以後
我端坐如塑像,如佛,如碑

背後的門怦然關上
背後的呼吸怦然關上
我不用回頭去看誰的手給門上鎖
我進到裡面,就知今生無法出去
坐在我前面的他們,在鏡背那面傳輸眼中的我

 

對話

原題《扛》

你今日會在這裡吃飯

想想,是誰給你的

你的嘴巴吞噬了多少別人的血汗

農夫為你想吃的那口飯而工作

屠戶為你想吃的那塊肉而工作

廚師為你想吃的那道菜而工作

如果現在給你條手帕

你要為他們擦去額頭上的汗

還是擦去你自己嘴角邊的油漬

你今日會在這裡居住

想想,是誰給你的

你舒舒服服的躺在多少別人的背上

他們喘不過氣來,為你築高樓

他們喘不過氣來,為你舖軟床

他們喘不過氣來,為你添鮮花

如果現在為你畫一幅畫像

你要裸體如赤膞的工人

還是錦衣緞袍如貴族

你說你有給他們錢啊

有錢就能使喚別人扛起你嗎

你錯了,別人扛起你

其實是把你當作一副棺木

好把你扛去埋葬

 

果汁和螞蟻

原題《果汁》

在吸管中

努力想著自己

以前肥胖臃腫的模樣

只有通過吸管

才能體會瘦的美妙



雁過

(文本形式為中文直排)

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人人長空雁過長空
雁人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人人人空雁過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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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人人人人過長空雁過長空人人人人人過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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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人人人人人人人人過長空人人人人人人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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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人人人人人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人人人人人長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空人人人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人人人人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人雁人人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空人人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人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
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雁過長空

 

人球

 我們的心是一粒孤單的球

每日反反覆覆彈跳

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我們的生命不再成長

再也無力跳高了嗎

這粒孤單的球

維持多久

 

我 被時間拍打著

如 被思想拍打著

此 被傳統拍打著

生 被歷史拍打著

活 被情感拍打著

下 被未來拍打著

去 被自己拍打著

魚沉

(文本形式為中文直排)

魚沉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人人人人人人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寒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寒水人人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寒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人人人人人人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人人人沉人人人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寒人人人人人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寒水人人人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寒水魚人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魚沉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魚沉寒水

 

第六感生死戀

原題〈隱形者〉 ──第六感生死戀

我看不見你,但我能感覺到你的存在。
你從牆壁走出來,我穿過你的身體腑臟
,相互進入卻沒辦法相遇。你在我周圍
和我共同生活,我看不到你而流淚,而
哭泣。你伸手撫著我的臉嗎?我的淚水
流入你的手中,穿過你的掌心而滑落。

我開始捕捉你,從你留下的衣物、照片
、日記....,一樣一樣翻,一件一件找
。你一定在某個地方呼喊著我:「傻瓜
,我在這裡!」可是,我卻看不見,前
面的世界也看不見。

  沙漏

  僅有一個生命,為什麼要有兩個軀體?

我們結合在一起,只是為了反覆計算時間麼?我們是兩個反向的透明盛杯,底部連接,以一道細管互通你我的生命之沙。

當我在上,我不能阻止我的生命之沙,一顆粒,一顆粒,流入你的體內。我從滿滿的擁有,逐漸變為空無,啊啊,生命應該是你的。

可是,時間的手把我們翻轉。當你在上,我看見你的生命之沙,一顆粒,一顆粒,流入我的體內。我不禁的,吶喊,流淚。這些沙子反覆流入我的體內及你的體內,而為什麼,我們不能同時存活在一個時間裡?

  記者會

原題《貶》

  你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

你的面貌,像牆壁一樣

空白有時掛上一本殘損的日曆

有時爬著幾隻瘦弱的壁虎

這麼醜!

這麼飢寒!

  你真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

說的話,如一灘死水

渾濁不流

有時盪漾著散亂的波紋

有時激濺起骯髒的水花

毫無內容!

粗嗄而逆耳!

 

風雨夜行

原題〈夜雨〉

那一夜,雨把夜織在大地上
一針一線,努力的
織出一條黑色的地氈
地氈上還繡了一個人影

我站在門口迎接那個人影
我叫聲:阿公
他向我走過來,從我的後腦裡消失
我轉身,看到他在遙遠的年代裡走著
我獨自站在這端的九十年代末期
淋雨

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傘
走過歷史的圖書館和哲學的廣場
走過思想的牢獄和生命的鐵道
雨把他織在夜的黑色地氈上
只要一閃電他就出現
我知道他是我的祖父

他沒有走回自己的家門
當路燈死在黑夜的懷抱裡
黑夜流著淚吻著路燈的臉頰
當路被夜行的警車抓走
世界便沒有路可走
那麼,我的祖父往哪裡去了

我獨自守在門口等候
當祖父的雨傘遺落在夜的黑色地氈上

 

火是動物

 它的眼睛會收集光線

影像是它的淚,一滴一滴流了出來

 追隨它打轉的,是它自己的臉

眼睛在中心,髮在四週打轉

身體和手腳更在四週的邊緣擴散打轉

它是每天相同的日子

上班的你我,也隨著它打轉

燒為灰燼的是身體

化為黑煙的是靈魂

我們被它收集

我們的影像一滴滴的流出來

 它是火,火是動物

 

我的手稿

  一、〈寫詩〉

喜歡寫詩,是生活中的不幸

以一個星期為單位
一年五十二個單位
竟然都是那些龐大的公噸公里在生活中輪替

詩,變得愈來愈沈重

二、〈手稿〉

上頁,有你的腦波律動

當風涼颼颼的吹過
輕輕掠起

下頁有你的心跳頻率

 

假設正在發生

就快日落了,剩餘的時間有限
在回家的路上假設數以萬計的烏鴉降臨
淹沒車子,黑色的潮水形成了意象體

車子則是魚,車子便須沈默寡言
想要穿透意象體出來,游向自己的去處
那是多麼困難的事。就快日落了

剩餘的時間有限,在回家的路上
假設雲的重量如鐵,向下墜落
在雲中馳騁,災難的意象體反覆出現

車子是鳥,身上隱藏了許多記憶
和災難的意象體重疊,要分清是真是假
那是多麼困難的事。剩餘的時間有限

在回家的路上
假設正在發生

 人體幻境

原題〈放大鏡〉

晴朗的午後,我躺在樹蔭下閉目,思考人與物的比例問題。睜眼時,發現一面巨大的放大鏡
架在我的上方,像一個大鍋蓋罩住了我。有許多眼睛透過放大鏡在觀察底下的我。

那些亮麗的眼睛閃爍著。老鷹飛過放大鏡時說:「那人的眼睛是兩口深潭,且讓我下去汲水。」一隻流浪的狗說:「那人的身體是一大片砂礫、荒漠,我且慢慢通過他,從腳尖走過大腿,走上肚子,走到胸膛,走.........走了好幾個月,才發現人體是多麼的龐大啊!」

 

催眠術

不能抗拒的一種力量,像一圈一圈環扣著的鍊子。蚊帳輕輕撫著床上漸漸入睡的肉體,窗口的帘幕輕輕撫著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蚊帳,院子裡的柳樹輕輕撫著在窗口徘徊的帘幕,天上的圓月輕輕撫著在院子裡夢遊的柳樹。

不能抗拒的一種力量,把空間催眠,把時間催眠。當一切都睡著時......

忽然,床上的肉體醒了過來,他輕輕掀開睡著了的蚊帳,走到窗口,再輕輕掀開睡著了的帘幕,看見院子裡睡著了的柳樹;仰頭,看見夜空中的月亮也睡著了。

這時,他發現自己醒著是一種錯誤,因為他是一位年輕的催眠家。

時光之輪

在時光中啊

日夜輪迴旋轉

四季輪迴旋轉

世代輪迴旋轉

每個人的生命終將被時光所吞噬

而無影無縱

夜行火車

原題〈離鄉〉

孩子俯在我們的手掌裡睡眠,我們把窗外掠過的風景一一收集在眼睛裡,只是地下鐵道那一段及幾個隧道,昏暗的,唉,從喉嚨經過,風景在電線桿的齒縫間被嚼碎。因此,我們摀著疼痛的眼睛,流淚。

而孩子醒來後,離開我們的手掌,趴在我們的眼睛上,看著一一流逝而去的風景。這時,淚水淋濕了孩子的額髮及衣裳。

淚水不斷流著,空空洞洞的眼睛裡沒有了風景,只有一輛載著孩子的火車駛進去,直向眼睛的深處。

 

兩字之間

原題〈人啊〉

有幾根線拉著人的身體

一根是情

一根是名

一根是利

一根是......

唉,人啊

應該休息在兩字之間

一字是醒

一字是醉

 

文字蝗蟲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學家也需要以未來做為背景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一團氣體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無數的分子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任意的速度演奏他們的曲子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無規則的運動他們的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碰撞相鄰的生命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以及死亡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文字

 

紙鶴

把昨天以前的自己摺成紙鶴,放飛;把今天 唯一的自己摺成紙鶴,放飛;把明天以後的自己摺成紙鶴,放飛。這是我們少年時代的約定。



祈求風借給我們展翅的力量

祈求晚霞為我們鋪陳飛往的路徑

夜摔落在水面上

所有的倒影開始逃亡

並尋找燈光來拯救

我們陪著無助的流星

一齊掠過紛亂的世界

我們都已長大,各奔前程。我還是日日夜夜摺著自己的紙鶴,一隻一隻從心的窗口放飛出去。孤獨的我在夜空中盤旋,在夢的上端飛翔,發現下面一隻隻不動不飛,一隻隻無聲無息,一隻隻死去的紙鶴,都是過去的我和少年時代的同伴啊!

 

凍結詩人

原題〈我的明天〉

我在明天的時間裡,是這世界唯一的凍結。人們繼續走著他們的路,繼續死著他們的心,繼續生著他們過剩的細胞,他們是不會停止的。我在凍結的時候,是以詩的形式。

誰會在明天讀我,朗誦我,吟唱我?

我在明天的時間裡,化身為一首詩,站在街道上,任人們穿過,從我的詩行穿過,他們是不會停止下來讀一讀我,也不會,用我的詩去救他們死去的心。

誰會在明天刊登我,出版我,鑑賞我?

我凍結得如一塊堅硬的冰,只要人們讀我,我就甘願溶化,以我的生命。

蘇紹連 Flash文學





 



我在暗綠的黑板上?了一隻字“獸”,加上注音“ㄕㄡˋ”,轉身面向全班的小 ?生,開始教??字。教了一整?上午,費?心血,他們仍然不懂,只是一直瞪 ?我,我苦?极了。背后的黑板是暗綠色的叢林,白白的粉?字“獸”蹲伏在黑 皮上,向我咆哮,我拿起板擦,欲?它擦掉,它?奔入叢林裡,我追進去,四? 奔尋,一直到白白的粉?屑落滿了講台上。

我?黑板裡奔出?,站在講台上,衣服被獸爪撕破,指甲裡有血?,耳朵裡有虫 ?,低?一看,令我不能置信,我竟變成四隻?而全身生毛的脊椎?物,我吼? :“?就是獸!?就是獸!”小?生們都?哭了。

一九七四·十·十三

七尺布

母親只買回了七尺布,我悔恨得很,為什么不敢自己去買。我說:“媽,七尺是不 ?的,要八尺才?做。”母?說:“以前做七尺都?,難道你長高了嗎?”我一 句話也不回答,使母親自覺地矮了下去。

母親仍按照?尺碼在布上?了一?我,然后用剪刀慢慢地剪,我慢慢地哭,啊! 把我剪破,把我剪開,再用針線縫我,補我,……使我成人。

一九七五·三·十二

秋林群鹿

侍者端?几杯紅茶,杯子上繪有一片茂盛的秋林,我們明明看見樹根吸?茶水, 而侍者說?有,我們明明看建樹葉由粉綠轉紅褐,而侍者說?有,我們明明看見茶葉浮升,樹葉墜沉,而侍者說?有。我們乃低下?,默默飲茶。

侍者回???,說:“我明明看見一群鹿?下長頸入杯裡飲茶啊──。”而我們已不知流淚,也說?有。

一九七六·一·四


撞?

一條纏繞一條的海岸線,在方向盤上旋轉?,司机突然把海岸線上一輛接一輛的 車子,輾在輪痕裡,於是我問司机:“超越?”“不,倒退。”司机突然向西急轉彎 ,使我?眼中的瞳仁都溜向東南南,發現南半島一直向前超越地延伸而去; 司机又突然向東急轉?,使我?眼中的瞳仁都溜向西北北,發現北半島一直向后 倒退縮隱而去。

於是我眼裡的淚都向前超越前面正要流出的淚,而正要流出的淚?急急倒退,於是淚與淚便相互撞?了。

一九七六·一·二十四


白羊山坡

大度山的山形起了千萬條皺紋,在皺紋裡行駛的車子像一滴滴汗水?到額下。我 摸?前額,才知自己已發燒生病,我要死了,我?山下望?去,有一隻白羊,望 ?我。那隻白羊流?淚跪?,一根根草在天空中站?,於是羊一隻接一隻的生了 出?,整座大度山的山坡便起了嚼?,在嚼?中的車子一部接一部駛入千千萬萬隻羊的肚子裡。

“媽,您跪?生我;媽,我豈可不跪?吸吮乳汁。”跪下──啊,我便?山下望 ?去,有一隻白羊就帶?千千萬萬隻小羊,走入晴空裡,化為一朵朵遠去的流雲 。

一九七六·七·三


衰老記

落了頭發
再落牙齒
忽無落淚
只見日落

忽無路徑
用拐杖踩
踩入塢坑
收回拐杖
竟是,竟是
一把白骨
竟是,竟是
一條額紋
在花瓣中

竟是,竟是
一軸山水
掛在火中

忽無日落
只見淚落
月漸漸落
霜漸漸落

一九七二年五月一日?

山 圍

遍山野草
吃著鳥禽
只好用槍
獵殺自己

讓野草吃著我的屍體

登山的人
發現了我
是一堆糞土在日記中
山已荒蕪
人跡逝入一根煙囟?
        倒
        在
        山
        下

記得槍聲
非常好聽
山圍台北
非常淒涼

一九七二˙五˙一

守 夜

先有落日
鎖住房門
妻在門內
氾出月光

夜?,一束白色的暴露在意念間

後有日出
鎖住夫眼
妻在眼前
永遠陰雨

一九七三˙七˙二十

渡 河 口

渡河口?
河草密生
遮了妻屋
生為叢樓

站渡河口
草長在岸
出渡河口
草長在船
望渡河口
草長在眼
失渡河口
草長在水

渡河口外
河草泣去
流為白浪
夫去不回

一九七四˙一˙二十三

異 鄉 人

一個人,也許是姿勢難看,才成為一支拐杖
行走時,兩邊的手流著眼淚,也許是一種疲憊
也許那人是一條漫長的路
看看天空
總在翻起破舊的鳥聲
總在一架飛機下
聽到嬰兒的臉
向自己的眼睛?掉落

路上連綿的鞋印
也許是那人的姿勢的
繁殖
開滿
沉重的嘴唇,垂倒下來,吻著衰退的泥土
垂倒下來,深深埋入故鄉里


同 情



長久沒有寫信的
兩顆眼睛,長久都是乾燥的
一件變黃的白襯衫
伸出左袖子
狠狠地揮向我的右頰
拍地一聲,使我昏倒於信封?
不知被誰貼上郵票
向眼睛?投入
千?外
有一株樹,終於接到我的
眼淚



長久
沒有落葉的
兩顆眼睛,用一排睫毛
來棲一隻烏鴉
從千?外
伸過來一張有手的信
猛搖
一株樹
終於落下不少眼淚



岸,你沉沉的睡著

在海邊,一個深夜,
我悄悄的下水,
向最透明最清醒的海外遊去。
我游泳的技術熟練,姿勢優美,
星星睜開了驚羨的眼睛,
月亮也露出了圓臉觀賞,
我,是夜空中泅泳的靈魂。

不會有人類發現我,
我不必有身世,
也不必有姓名。
我不必有衣物,
更不必有包袱。
只因此刻,我離了岸,
母親,我離了岸。

像我這樣的青年,是多麼的多啊!
我的四周
浮遊了一具具的屍體,
有我的同學,
也有我的朋友,
我與他們在一起,
淚一直流成水,
水一直流成無限的思念。

岸,我離你已遠了,
你要沉沉的睡著,
我懇求潮水不要拍擊你,
貝殼不要傳遞我的訊息,
燈火不要搖醒你,
你一定要沉沉的睡著,
因為你擁抱著城市和田園,
然而,這些我都離遠了,
包括你,中國的岸。

我漂得多遠啊,
在地球的旋轉中,
天空永遠沉默,
我也不能說什麼。
做為一根浮木,
或一個空瓶,
這並不是悲哀,
我要遠去,
向一片處女地登陸。
海水愈來愈冷,
然後停在我的鼻尖結凍,
我含笑的沉下去,
中國的岸,你又失去了一個人。
你不必驚醒,只要沉沉的睡著,
因為你的上面,
還有我的親人。



月,在黑夜中的光芒

小時候,我喜歡躺在草席上,
聽著民間傳說的故事,
傳說中國有許多
夜夜都要發生的故事。
草席上頭,是夜空,
夜空?,就是那張臉:月亮。

那張臉注視著我,
我注視著它。
它的四周還有小小的臉:星星。
瘦弱無奈的藏在夜空?;
我的四周只有小蟲、小油燈、小村舍,
這些沉寂了的大地。
唯一的故事,
就在夜空與大地之間流傳。

小小的我,忽然注意到那張大臉:月亮
從有中國開始,
它就喜歡了中國,
從有黑夜開始,
它就喜歡了黑夜,
從有故事開始,
它就喜歡了故事。
但我發現:
它的光芒是假的,
我的心?就憂鬱了起來。

我偷偷的轉頭,
告訴弟弟: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它撒下來的光蓋住了我們的想像,
還蓋住了我們的身邊,
使我們不能成長。在這?的孩子
發育不良,在這?的孩子
要堅強的爬出它的光芒。

我爬起來,在草席的一端,
告訴了爺爺: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爺爺話說從前是真的光芒,
只因為它不知要看什麼就轉了方向,
那個方向虛無而縹緲,
空洞而遙遠,沒有人肯定
走到那個方向是否就是我們的希望。

我走到屋?去,打開窗口,
告訴母親: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母親說:孩子的話是真確的證言,
但是不能講出來,萬一
它聽到了,它那一張臉生氣起來,
就不再流傳中國的故事了,
中國就到此為止。

我到處奔,在整個村莊?,
告訴了任何人: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有人把頭探出黑暗的門口,
又縮了進去,像天上的那些星星,
有人整個身體衝出屋外,
驚慌而逃。我發現的,
難道不是真象?

月亮的臉跟蹤著我,
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整個晚上,只要我一抬頭,
就可發現它的臉掛在深邃的夜空上,
用它昏黃的光芒,
默默的注視著地球上的我,
如何變成冷冷的瞪著我。
我發抖、畏縮,
趴在草席上掙扎,
中國,我不該是一個懦弱的發現者。

我在故事中睡著,
故事掩飾了它的一切,
母親抱我回安全的夢?,
雖然黎明把黑夜洗白,
我還是忘不掉那永恆的發現:
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太陽啊,
你快把借出去的光芒收回,
因為,我夜夜都會發現:
月亮借了你的光,
迷惑了整個中國。


我的手從右胸撫慰到左胸

 我的手從右胸撫慰到左胸

胸口一陣痛楚

手,要飛越心中的海洋……

一隻白色的海鷗

輕輕撥開衣襟上的一排鈕釦

俯衝而進入那裸露的 胸懷,

那浩潮無垠 澎湃洶湧的

我的肉體 岸和岸之間

正飛行著一隻海鷗

前方,睜開的眼凝睇

前方,潮濕的翅膀飛撲

在遠離彼岸的背影後

前方遺失了 右岸是我的右胸

左岸是我的左胸

中間是一個傷口

血像海洋

海鷗拼命的飛

它要往上飛起,

只有天空

天空永遠空洞了

沒有岩壁可為它寫下腳印

它只好低低的靠著血

血的海洋

為它送往前方

而前方遺失了

我用高頻率無線電機呼叫

那?有塔台啊

傷口七千餘英?

造成血液的海洋

海鷗,你努力渡過吧

像白色的一團棉花

輕輕的擦拭著傷口

而傷口愈來愈大 忽然,

它看見 我的心臟是傷口中的一個島

正是它棲息的終點

它往前飛近了

在一串橘紅色的導航燈中

徐徐降落

布袋戲偶

他仍然溫文儒雅,躺在
箱子底層,一見到我
臉別過去,避開我的眼光
我伸手抱起他
空虛柔弱的身體
在我手中,是
唯一可擁抱的親人

帶他飄洋過海已數十載
讓他孤獨,坐在人生的角落
看我由年輕變年老
他似乎期望,肯定我能
帶他回去故鄉廟前
走上閣樓式的鏤金小舞台
演出未竟的戲碼

是啊,我今日就要帶他回去
在夢中飛回去
我的手舞起了他
悄悄的從黑色布幕後上場
流露出以往的風採
向著空無的廣場、腐朽的板凳
滔滔不絕的道出開場白:
  媽媽,您在何處?
  媽媽,您可知我想您好苦?

在夢中,歸鄉時
他的衣冠仍然熠熠生光
他穿過舞台的門簾
門簾上繡著“出將”“入相”四字
正是他的寫照。而我
怎可不為他操演
他這樣光榮的一生呢

我的手愈來愈熟練靈活
他在我的手中,舉手投足
實在像是我唯一可擁抱的親人
我看見他開口說話:
  你帶我回去好嗎?
  你讓我找回過去的舞台好嗎?

我緊緊的摟住他
摟住他的一生
他的孤寂
我的手從他的衣袋中抽下
他消瘦了,空虛柔弱的
躺回箱子底層
頭垂下來

詩人的絕版


——給曾經結社的現代詩人

我已經決定,不再保留啊
朋友,幫我的忙
把我丟掉
真的,把我丟掉吧

我住的地方
其實是很貧乏的
你們來了,沒有椅子可坐
只能坐在那些賣不出去的一疊疊詩刊上
沒有話題比生活重要
只能談著事業名利金錢兒女
沒有什麼可請你們
只能請你們多年來共同用詩
所釀成的酒啊
——存在我這?的,它已變苦了
但願你們能喝得下
這酒,竟是非常猛烈
我自己也不知道
比當年大家的心還猛烈呵
當年大家窮苦
緊緊的以手握在一起
像纏繞打結的繩索
而今,大家各自解開了
是什麼原因呢
這個問題
我決心把它丟棄
你們來了
我請你們動手
我身上所能遮掩的衣褲,已陳舊
把它撕爛,拿去丟掉
我的頭發已變白
拔下來,你們拿去丟掉
我這身皮囊,松垮垮的
剝下來,你們拿去丟掉
我這張嘴也說不出話了
我的胃,什麼也消化不去
我的眼睛,沒淚水可流出
我的心,也已夠傷痛了
這些,都可以拿去丟掉
別留什麼
都丟掉吧
讓我一片空白
別為我嘆息
辛辛苦苦建立的詩社都可不要了
何況是我一副脆弱的身軀
當我丟棄了一切
我住的地方
不會再留下我的名字

你們未來之前,知道嗎
我的詩稿以焚毀的方式在火中發表了
沒有讀者,熊熊的火光獨自熄滅
我就把筆丟棄
把紙丟棄
把思想丟棄
讓我失去一切所能寫的憑藉
像一塊貧瘠的土地找不到雨水
找不到種籽

朋友,在我住的地方
你們看到我都沒有了
就可回去,去完成你們的詩集
千萬別從此在淚水中
像我一樣
絕了版啊


扁鵲的故事




  A. 扁鵲

昨天的夕曛,到了早朝時
還留在一縷縷未梳的黑發?
昨夜的睡姿,也到了早朝時
才轉過來如一幅人體掛圖

我發現齊桓侯站在人體掛圖?
掩不住他裸露的身軀
我說:“陛下有病,但尚在皮膚
趕快治,還可以治得好。”
齊桓侯有點憤怒:
“我的身體沐浴著晨曦,
那?的病?”

我只好走開
退到群臣之後
遠遠的,有一隻蜘蛛
爬到人體掛圖上,撒下了一張網
齊桓侯對左右臣下說:
“做醫生的就是這樣圖利
把我無病說成有病
好讓他給我不藥而愈
以要大功……”
眾臣遙望宮外
宮外又被今天的夕曛侵襲了
蜘蛛網投落了網影
使那幅掛圖上的人體
不禁地顫抖

  B. 薇薇

這時,誰在悄悄的退出這世界啊
一朵小小的白玫瑰
凋在被荒草侵襲了的花圃上
好似我第一次上那恐怖的“刑台”
可以極目之處皆白
那個叫“扁鵲”的醫生
是極目之處唯一的影子
從影子?流出一聲聲:
“不要怕,放松,不要怕,不要緊的……”
我就埋入了他那逐漸消失的聲音中

扁鵲的故事在病房?流傳著
小雅笑著說:
“薇薇哪,可不是齊桓侯啊!”
扁鵲說:
“我也不是扁鵲,更不是先知。”
我說:
“不要暗示什麼。”

可是,從鏡子?走出來的怎麼都是未來的我
我的體重怎麼一天天減輕
我的形容逐漸枯槁
有一天,未來的我
會不會像一具骷髏
在消失之前
僅是遺照一張?

“做醫生的就是這樣圖利
把我無病說成有病……”
然而,小雅是擊碎鏡子的人嗎
我感到非常的疲倦
甚至連撿起碎片的力量也沒有了

  C. 小雅

踩著自己在烈日下縐縮的小影子
我在“?”的牌子前
停下來,體內的生命仍然在前進
展望四周,體內的生命仍然未睜開他的世界

福馬林的味道
繞了繞
衝上鼻子
屋頂上排排的日光燈
照著閃亮平滑的磨石地面
我即使十分小心,也還踏出
很恐怖的回音,也還得經過
一扇扇的玻璃窗
把磨石地面照得像一片冷冽的冰
我在冰上滑行,如一支冰刀逐漸破裂著
也還得轉彎
把時間都帶過去

一間間相同的房門
透出慘淡的藥味
使我想到
薇薇
她仿佛是浸漬在藥水?的一株胎生植物
我會剷除她的根嗎

  2

  A. 扁鵲

夕曛投照出齊桓侯長長的影子
他的鞋,還在他的影子?閒踱
我痛心得想一走了之
但想到齊桓侯尚有救
因此我每隔五天諫勸一次
“陛下的病一直往身體的內部深入
趕快治,還來得及……”

齊桓侯不等我說完就大喝一聲:
“給他四十大板!”
我急急忙忙退避到群臣之後
看著齊桓侯站起來又倒在座椅上
他的憤怒激起了宮殿外的夕曛
來圍擊他的臉,他的臉轉入黑夜?

  B. 薇薇

我數不清自己耗在病床上的日子
像躺在俎上似的
今天切片檢查
明天切掉一些肉
後天切得更多更多

我發現是一隻瘦弱的蟲
有一隻吃蟲的扁鵲,只在小雅出現時
才來講他的故事,企圖引發我的快樂
蟲有什麼快樂?

我好像毫無復原的希望
看著父母沉浸在痛苦失望之中
加上我自己的恐懼與苦痛
構成了綿密的壓力啊
我仍裝得快快樂樂地和小雅說笑
小雅那?像懷了孕的人
她的臉龐、身段仍然 好
那個扁鵲看了她
眼睛都會發亮呢

她和扁鵲的對話
各自上著鎖
我知道我能打開他們話中的含意
從這邊搬到那邊
讓他們的話去糾結吧

  C. 小雅

我有點害怕地踏著閃亮的磨石地面
上次,我不小心滑了一跤
會不會影響到胎兒呢
不知道是否該檢查看看……

“來看薇薇?”
那只扁鵲放低聲音說:
“我剛為她再做了一次檢查
唉,薇薇啊
她的情形愈來愈壞了……”

我離開了扁鵲,他豈能樓息在我肩上?
轉進薇薇的病房?
看見薇薇對我笑
那是一種白色的笑
我想,薇薇細瘦而透明的手臂
才是扁鵲可棲息的枝椏

我有點害怕的拉開窗口的布幔
陽光已過,黑夜自地平線下湧上來
一朵小小的白玫瑰
凋在被荒草侵襲了的花圃上
不也正如我嗎?

  3

  A. 扁鵲

有一天我發現墓在齊桓侯的眼中形成
心?一冷,我不敢掃墓
回頭就跑
哦!太可怕了
一國之君就快要……

埋入多曛?
是一顆將逝的星星
用最後的光圈
俯照著宮殿的上空

齊桓侯派人來追問
我答來者:
“貴君的病已侵入骨髓
我再也無法進諫了……”

這一天,滿天滿地都在夕曛?
我突然像一隻烏鴉哀叫了起來
齊桓侯大概已開始感到不舒服了
我打點行李
衝進黑夜?隱藏自己
在逃走的路上
我得知齊桓侯派人四出找我
但……
唉!鐵窗外
黎明在另一端等我

不久,鐘鼓數響而沉寂
我聽到齊桓侯不治的消息
使我化為千千萬萬只烏鴉
在世界各地哀叫

  B. 薇薇

我不能很順心地做我想做的
我只能在呼吸器械、氧氣瓶以及
一些更冰冷的機械交替使用中
度著經常是昏迷狀態的漫漫歲月
這些人為的科技,是一種叢林
只能消極地用失去葉子的枯枝構圖
延遲我的死亡形象
而不能積極地促使我生存
我知道,野獸只要擺脫這些構圖
就可解除一切痛苦
就可寧靜,尊嚴如人死去

而我無處攀爬,弄亂整個構圖
野獸飛禽往外奔竄
扯開那些折磨我的管子吧
我拚著最後一口氣
背向那些支撐我的冰冷器械
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
在多刺的梗上
白玫瑰
向床下翻落

  C. 小雅

推開吧,一直到世界的最外一層去
然後回頭,在世界的最?層有
好渺小的一個人
那是薇薇嗎

那個扁鵲不知何時進來:
“你這個女人
你憑什麼拔掉
那些支撐薇薇活下去的管子
她即使再痛苦
你也沒有權利結束她的生命!”
一隻突然變大的禽類
直奔向我
用擴張的雙翼拍擊著我
用硬刃的嘴啄著我
我往上衝
到最頂樓的陽台上
樓外有深空的感覺
一隻弱小的蜻蜓
在深空?
忽上
忽下
停不住一個位置
就如我眼?的淚
這時,我的肚子隱隱作痛
孩子,這是第幾層樓啊
從我身上站高一點
看遠一些
這廣大的城市和土地

“你這個女人
你瘋了
你不要命嗎!”
在扁鵲逼近時
我翻過欄桿
向下躍落——
進入世界?
用我另外一個生命

蘇諾的一生


 當鳳凰正飛進那熊熊的烈火,為什麼,
 我還要睡在十字架的綠蔭?乘涼?
              ——楊喚

●一九九○年誹煉旆誕生

  蘇諾生於台灣東部海邊。父親是大學教授,但已離開教育界,專心考察台灣
的歷史遺跡古物。母親曾任電視台記者,也已因故辭職。蘇諾是獨子。

  塘鵝啄破自己的胸膛
  用流出來的鮮血
  餵食將要死去的幼鳥——我啊

  塘鵝在水邊的草叢中築巢
  張開大嘴露出血紅血的喉囊
  那是夕陽的呼喊——呼喊著我啊

  塘鵝飛行,下水捕魚
  在冬季守候雪的溶化
  用血溫暖了雪,使翅膀張開——我啊

●一九九七年夫狎娣七歲

  蘇諾入小學。十一月台灣發生大地震,東南部最嚴重,死傷數萬人,台灣地
形扭曲破裂,滿目瘡痍。

  逃逸後,就自割尾巴
  可是回過頭來
  還伸出分叉的舌尖
  偵測我的童年在哪?

  蜥蜴測定了獵物的位置
  然後攻擊,像它一樣
  我的童年也在攻擊我的未來
  咀嚼時,蜥蜴閉下佛陀的眼睛

●一九九九年訪ㄍ酚?九歲

  蘇諾的父親遭暗殺,家中的文物被搜刮無遺,家境悽慘。在這一年?,台灣
有多位學者失蹤。

  將貓頭鷹的兩翅展開吧
  用釘子釘在谷倉的門口上端
  面對著夜,要把我的夢藏匿

  死亡的天使
  在我的夢?飛舞者

  貓頭鷹的肖像一入夜就掛出來
  我抱著我的枕頭
  不敢再瞧它一眼兩眼三眼……

●二○○○年。天鵝肥??

  母親帶蘇諾投靠南投山區的舅舅。認識和他同班的同學林莎。林莎是縣長的
孫女。

  天高迥地遠遠地離開土地的歷史啊
  鵝
           披著黑色的羽毛
           披著白色的羽毛
           我帶著豎琴歌唱
           站在珊瑚礁島嶼
           等待從水中升起
           千萬只期待的手
           捧出一輪火熱的
          太陽,放射光芒
         並要上升去追天
        褪去身上的黑色
       褪去身上的白色
      以彩色飛離童年

●二○○六年販?朔十六歲

  蘇諾入台中第一高中就讀。南投山區森林大火,舅舅喪失,蘇諾受火傷。母
親因報導這次事件,應聘為某報社記者。

  鮮紅的太陽穿越,劈開雲層
  抵達黑夜的巢穴
  我隨後穿梭,前往
  像一根火柴棒,劃過危險地帶
  在碰撞時冒出火花

  巢穴中的鳳凰被太陽光焚燒
  成為一堆灰燼啊
  冷卻的我
  熄滅的我
  僅留十根手指頭
  在灰燼中蒐集自己的殘骸

  並且
  將之秘密組合成鳳凰原來的形體
  期待第二天黎明時復活

●二○○七年吠夷穹十七歲

  母親在報刊發表“新台灣的沈淪”一文,並為首帶領群眾抗議遊行,發生衝
突,軍警百姓死傷數百人,遭捕入獄。班導師羅德之收留蘇諾。

  鴕鳥產下蛋後
  有了翅膀,卻飛不起來
  就拉長脖子,才看見
  天空關在籠子?面
  籠子外面,土地在奔走

  走過了沙漠和曠野
  又被洶湧的海洋追逐
  就把頭與頸埋在草叢?
  過者不見天空的日子

  讓我們不斷的凝視鴕鳥蛋吧
  眼光的溫熱
  也能使蛋殼破裂,孵出天空

●二○○八年肥ㄗ臃十八歲

  羅德之指導蘇諾寫詩,編輯學校周刊。九月,參加大陸文學獎征文,以“血
印在雪版上”為題,榮獲詩類首獎。

  當狩獵開始
  雄獅帶著幼獅
  草原的胸懷
  迎接踩著鐵蹄的隊伍

  我望向窗外
  埃及女神的獅頭
  從山丘的岩壁上昂起
  那一聲吼叫,傳至今世才聽到
  我俯視桌面
  獅子的隊伍仍要前進
  在我的稿紙上狩獵
  我讓它們幾分,不得恐懼

●二○○九年芬把惴十九歲

  蘇諾考入台灣大學。何子曙教授組“人環意識促進會”,蘇諾參與活動。發
表千行長詩“面對離亂”。

  渡海而來吧,野雁
  用嘴將自己懸掛在漂流的松樹上
  貝殼,銜著幼鳥潛行
  在波浪中舉家遷移
  往一座島嶼而去
  我在島嶼上尋訪野雁的家
  回溯到十一世紀
  有一座寺院
  遺留下來的鐘聲
  告訴我棲息的地點

  佛祖,乘坐野雁飛翔
  佛祖,乘坐我心飛翔
  在冬季灰冷的天空中

●二○一○年氾諦芊二十歲

  七月初起,蘇諾隨何子曙教授巡回全島演說,至八月底止。十一月,出版詩
集“獄外獄”,並同時發行英、日文版。

  黑熊把夜帶到房屋外面
  夜以圓圓小小的眼睛
  看著屋簷下的燈泡
  熄滅在自己的夢?

  我伸手去換一個燈泡
  只見天上的大熊星座
  站立起來
  用前肢抓著黑夜的雲

  雲被弄得散亂了
  像我的家鄉,無處找起
  現在住的這?太暗
  我必須換一個燈泡來照亮啊

●二○一一年紛哪灸穹二十一歲

  大陸發生戰亂。蘇諾舉辦第一次詩作個展,以各種媒體演出及發表,造成轟
動,其中其作“第七只手掌”遭禁止展出。

  什麼時候才有一張嘴
  不必被禁止說話
  而能像一把又尖又長的犁
  在樹幹上犁開深深的田

  我擁抱樹幹,樹幹的?面
  蛀蟲噬去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形成了一生軀殼的空洞
  像荒蕪的田
  啄木鳥減著:雨、雨、雨……
  綠色來臨並佔領了每一棵樹
  也佔領了我的身軀
  一寸一寸從腳底往上攀爬
  樹擁抱了我,我的?面
  也是有一塊待犁的田啊

●二○一二芬褂?二十二歲

  蘇諾前往大陸,卻睹戰亂實況,得知林莎來上海復旦大學就讀,但已在一次
街頭爆破中被炸死。回台灣後,寫“失心的台灣人”長詩。

  我喝了傳說中的
  用夜鷹的眼睛和心臟浸泡的酒
  就一直清醒不睡
  穿曠的腦,水邊的耳朵
  鼻端的昆蟲,嘴角的漿果
  在夜?環繞著我

  形成不斷地旋轉
  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中央的電風扇
  不眠症初期癥狀:眼睛瞳孔放大
  不眠症後期癥狀:心臟跳動遲緩
  夜又走在一條漫長的鐵軌路上
  被一列急駛的火車壓過去

●二○一三年分?敕二十三歲

  五月,台灣情勢緊張。蘇諾大學的畢業的第二天,即回到台灣東部海邊的出
生地,租一小屋居住。七月,台灣宣布戒嚴。

  我要穿越洞穴出去
  透光的洞口出現,可是
  被蜘蛛網封死了

  透過網,光是稀少的
  僅能供我讀雙掌,或膝蓋

  光落在那?,就讀那?

  我在洞穴?被黑暗吃剩的
  是流淚的眼睛,和無力的腳趾
  還剩下的一點點呼吸

  透過網,光仍舊照進來
  但一下子慢慢的消失了
  光會避開這個陷阱,就有希望啊

●二○一四年房茲阜二十四歲

  二月,蘇諾最後一次獄中探望母親。三月十二日深夜,蘇諾在海邊沉思,被
兩名軍警持槍逼迫走入海中,亂槍射殺而死。詩壇以“二十一世紀被最能反映時
代的台灣詩人”稱之而哀悼。

  孔雀在拂曉時分尖叫
  睜開羽毛上的千只眼睛
  注視著我,我萎縮
  退到好遠好遠的深夜?
  那些眼睛開始尋找我
  有的藏在花器的草葉間
  有的繡在華麗的衣裳上
  那些眼睛注視的地方
  總有我遺落的影子

  我再退吧,退到更遠的
  被夾在印度書中的夜?
  安靜地躺下來
  讓世界的眼睛永遠找不到我

●二○一五年反淠穹蘇諾死後一年

  全球氣溫上升,大陸資訊衛星摔毀於台灣南部。母親出獄,離開台灣。

  浮動的巢是浮動的島
  翠鳥天,巢?的卵
  有鳥兒探出頭來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完稿


太 陽


行人的影子都暈倒長長的街上,其中唯我抱著影子痛哭,影子中有一個個我作無
限久的漫遊。一個個細小的我布滿在所有的影子?並作忙碌的蠕動,其中唯我的
影子?沒有一個個我。

我面向著太陽,手指著太陽,眼映著太陽,我發現自己瘦瘦的十字身影還插在遠
遠的太陽?。

一九七五肪歐十一

讀 信


撕開信封,你信紙上的那些黑字遊出來。……

那些黑字興奮地向四面八方遊去,然後,自四面八方艱苦地向我遊來。每個字均
含著淚光,浮浮沉沉地遊著,遊到了我的身體上。有的字在我的袖子?潛泳,有
的字停泊在我的臂彎中,有的字失去知覺,在我的口袋?沉下去,有的字抽了筋
,掉在我的膝蓋上,有的字嗆了水,擱淺在我的衣領上,有的字被我的食指彈回
去,有的字在我的鼻樑上嬉戲浪花,有的字在臉頰上的淚珠?仰泳,有的字被我
的眼睛救起,有的字渡不到我身上,便流失。從彼岸遊到此岸,是這般興奮又這
般艱苦嗎?

一九七六˙四˙十二

船 夫

穿著河水
五個鈕釦
扣住船只

載不動的
許多針線
縫補一塊
河水缺口

最低處是
鞋走成悔
流在船下
上是陽光

一抬頭瞧
飛鳥均飛
在口袋?
掏出航程

一九七四˙二˙二十三

福壽螺的自白


阿根廷是我們的老家
可是我們選擇了肥沃豐美的台灣
這?的人們給了我們一個吉祥的名字
“福壽螺”——多福多壽多子孫
正如這?的人口一樣
吃得好穿得好也生得好

可是,經濟不景氣正如地球的風暴
許多東西都遭到滯銷的命運
我們的身價直落千丈
就把我們從養殖場傾倒在錯綜的溝渠?
我們迷失了方向,到處流浪
卻發現河川溝渠地塘沼地水田
由南往北,處處都可以棲息
太美好了,我們就加速繁殖
沒有樂普也沒有狄波
衛生署長從不替我們煩惱

既然讓我們來了,就得讓我們生存
給我們食物吧,我們餓得發慌
田?的稻禾蕹菜甘薯葉滿江紅
都是美味可口,給我們吃了再說吧
每晚,老家的夜空在這?倒轉過來
我們就流著淚爬在水面上
在溝壁田埂草葉間拼命地產卵
只因為衛生署從不替我們煩惱

而這?的人們開始後悔了
說我們的肉質軟而有洋泥土味
說我們不如本土的田螺和非洲籍的露螺
說我們為農作物帶來禍害
好吧,就來殺害我們吧
把水位降低,讓我們喪失活動能力
把一串串的卵摘除,讓我們痛失子女
把進水口加裝細網,讓我們找不到食物
把水質調酸,讓我們四處遷移
好了,太多殺害我們的方法了
但是,總不如請請衛生署長
立刻給我們樂普或狄波來得有效

我遇見了一隻蜘蛛


父親,在門口送我遠行
我要到山上避難
避感情的災難、思想的災難
然而,這種災難父親不知
父親揮一揮手
不知我已化成一片停駐山中的雲

在一座無名的山中
我忙著,忙著人類的本能:求生
我找到一個潮濕的山洞
那個山洞稱它為大飯店
?面黑暗,各種野獸和我住在一起
我們互相吃著對方
吃至對方只剩一身骨骼
包括我,我的骨骼
潔白得如一塊玉
在山中發出懾人的寒光

我仍然活下來
在山中分散身上所有的牽掛
頭發丟在草叢?,任由它生長
眼睛嵌在石壁上,還睜睜的望著
耳朵貼在松樹梢上,終日聆聽著
鼻子吊在洞口,無力的呼吸著
嘴埋在泥土壞,掙扎的說著
牙齒葬在野獸的身上,憤恨的咬著
腳掌,擲進山谷?,又往上走著
一步一步的,它走了上來
我活得多快樂啊
這山中,是我的樂土
我稱這塊樂土為台北
我把心拋在這?
也把腦拋在這?
我就沒有感情和思想
也就沒有這些災難了
這一座山,它收集了
我最痛苦的一切

我在山中,快樂的走著
和豺狼握手
和蟒蛇擁抱
我的父親,他一定不知道
我已改變,他認不出我
我活得多快樂啊
我舒適的走著
忽然,我發現前面
有一張晶瑩發亮而巨大的網
網中有一隻溫柔的蜘蛛
它招著手,叫我進去

在網中,我成為它快樂的俘虜
它給我甜蜜的唾液
給我一絲絲不盡的情話
它說,它要織一張結構精密無比的網
網住這座山
我說這座山叫台北
它笑了笑,它說它叫中國蜘蛛
原來是這樣的一隻蜘蛛
我不得不殺了它
我遇到了這樣的一隻蜘蛛
使我明白了
我必須找回我的感情和思想
在山中,我從豺狼的肚子?
     從禿鷹的腸子?
努力的找著……

現代詩的島嶼

在現代詩的島嶼
島嶼上唯一的一棵檳榔樹
突然忘記自己是移植的
還是土 生土長的
也突然忘記是自己散發的光彩
還是披上夕陽的餘暉

只要入了夜
一切都黯淡,都看不見
我是侵入這現代詩島嶼的
第一萬個人吧
在我前面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詩人
怎麼不見了?我突然忘記
他們是怎麼來的
而我又是怎麼來的
入了夜的,就永遠是夜嗎?
在現代詩的島嶼入了夜
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唯一的一顆星,在夜空獨自藍著
它能照亮這座島嶼嗎?
它能讓我看見什麼嗎?
它搖搖欲墜
我的眼睛,仍是一片黑暗
我也忘記這是什麼世紀
是夢魘的世紀嗎?今夜的島嶼
是逃避的世紀嗎?今夜的島嶼
黑暗,在黑暗中找到了我的眼睛
然後把我蒙閉!

在現代詩的島嶼
島嶼上只有詩,沒有生活
而詩愈來愈多,像不斷湧來的黑色
幾乎要把我掩蓋了
我也快不見了。救我……
我不要成為詩人!我不要……

入了夜的,就要被夜吞噬
在現代詩的島嶼
它等待著陽光和火炬
它等待著海和天空
島嶼上唯一的一個聲音
“救我……”即將消失

三 代

  第一代  向牆壁說

你們是一道一道的牆壁
我整天面對著你們,
接受你們的監視,
你們的冷漠,
永遠建立在這世界上。
你們聯合的方式,
除了公寓,
還有監獄。

我前面的牆壁啊,
我要穿過你們,
已努力了好多年呀。
我曾經掛上一本日曆,
一天撕一頁,撕至最後,
牆壁,就連同你們一起撕下,
好讓我有個窗口出去,
然而,我把你們撕下了嗎?

也曾經掛上一面鏡子,
每日對著鏡子走進去,
雖然又走了回來,

牆壁,我仍要走過你們,
好讓我有個門口出去,
然而,門在哪??
我能從鏡子走出去嗎?

牆壁,聽我說:
你們一定要開個窗,
窗不會是你們的傷口,
 是自由的傷口,
自由的血從傷口流進來了。
你們也一定要開個門,
門要寬要大,
讓鮮花和綠草
一大群一大群的走進來。
牆壁,讓我親手為你們開闢門窗吧!
我用精神的鑿子,
  意志的鎚,
一陣一陣的敲擊下去,
你們疼嗎?
忍耐一點,
只要有個小洞就有希望了。

我要把雙手傳遞出去,
去曬一曬陽光,
去淋一淋細雨,
可是,我的雙手先要穿過你們,
鋼鐵一般的牆壁。
我失敗了,你們勝利的站著,
而且越站越高,
把天空頂在世界的外面,
中國,我的世界已沒有了天空,
只有一道道
把我包圍的牆壁。
牆壁,我的雙手敲擊著你們,
十指已流血和發黴。

讓我出去……
我懇求你們,人類的牆壁,
你們倒下來吧,
躺在地上,接受泥土的芬芳,
躺在地上,瞧瞧天空的湛藍,
你們倒下來吧,
舒解你們堅硬的筋骨,
忘記你們愚蠢的姿勢,
你們完完全全的倒下來吧,
讓世界一片空曠。

  第二代 時間,壁上的鐘停了

入夜以後,我守在孤燈下,
認真思考著明天即將要發生的事件。
明天,是一個決定性的日子:
   妻子要臨盆,
   雜誌要出版,
   選舉要投票,
   父親要出獄,
   我要上街貼海報,
   天空要放晴,
這些都在明天,明天是一個好日子。

可是,我的心?很緊張,
入夜以後,我守在孤燈下,
我翻開自己填寫的備忘錄:
   三日向老板借一萬元,
   四日交給妻子三千元買嬰兒備品,
   五日雜誌社開會,交同仁費五千元,
   十一日?從南部帶消息到中部來,
   十三日?上北部,車禍死亡,
   十四日?作家回國,
這些都是昨天以前的事,又近又遠。

今夜,我一個人守在孤燈下,
手中握著一份雜誌的宣傳海報,
想到日後,日後的幸福:
   二十五日公司要改組,
   下個月七日紀念館要破土興建,
   十日鄉土文物展要揭幕,
   十五日我的孩子滿月,
   二十一日?作家要上電視台講演,
   二十八日我要回家鄉和父親種田,
   過了明天以後,這些事都要實現。

我在燈下穿好衣服,帶好裝備,
可是時間還早,時針指九點,
我該去坐在妻子的床邊,
不,我要擦亮我精神的劍,
讓它閃閃發光,時針指到十一點,
我該去躺在妻子的身邊,
不,我要寫封長長的“與妻訣別書”,
一字一句從頭寫起,時針指到二點了,
我該去觀察胎兒的動向,
不,我要等待黎明,
黎明時我就要
和所有關心前途的朋友,
一齊出發。

我靜靜的守候,像一艘
暴風雨前才要起錨的船,
但我相信,衝過暴風雨
就可到達幸福的島嶼。
我抬頭望一望壁上的鐘,
哦,壁上的鐘停了,
時針仍指著二點。

兩點的時候到現在,我做了什麼?
窗外沒有星沒有月沒有動靜,
不知是否快天亮了。
天亮後,妻子可以到醫院去待產,
她要為我誕生第一個孩子,
一個中國的孩子,善良的孩子,
        強壯的孩子。
她的陣痛一定已經開始,
她躲在床上用棉被蒙住頭,
她不讓我憂慮,可憐的妻子,
因為我肩負了任務,
她要自己去醫院生產,
她說,我平安回來時,
   就有一個可愛的嬰兒叫我爸爸。
可是,壁上的鐘停了,
時間似乎也不再向前走了,
那麼,一切的事情都要停留在現狀。

天亮後,雜誌要出版,
就有許多人讀到我們描述的真相,
還有?作家的文章,
這一期,一定暢銷,
它的精彩,完全表露在讀者的臉上,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天亮後,選舉要投票,
這次是最重要的選舉,
民主,進步的選舉,
誰會當選,早在預料之中,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能夠天亮,父親就要出獄,
這事已在報端對國內外發佈,
我要找出三十年前遺落的圍巾,
為他系在盼望自由
而變成細細長長的頸子上,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天亮了,我要上街貼海報,
從城鎮的這一端,貼到
希望的那一端,從市場
走到車站,我要認真的貼,
讓所有的人都看得到,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這一切事情都停止,無法實現。
我站在門口,迎著風雨,
前面的路在黑夜中消失。
我回過頭,發現燈下的我衰老了,
我從三十多歲的青年
變成六十多歲的老頭子,
我相信這一夜的守候已過了三十年,
沒有人來通知我出發的時間已到,
而且,天永不亮,
   妻子仍未臨盆,
   雜誌仍未出版,
   選舉仍未投票,
   父親仍未出獄,
   我仍未貼出一張海報,
明天的日子仍遙不可及,只因為
時間,壁上的鐘停了。

我在房間?來回走著,
我要腦中的石磨加速運轉,
只是時間,你為什麼要停止?
我走出去,
向東方的天幕敲門,
中國,為什麼曙光不露出來?
我一直敲門,
一直敲。

第三代 童年,你要藏起來

時間釋放了我的童年,
一雙赤裸的小腿,
一雙細嫩的小手,
一對烏亮的眼睛,
一對雪白的翅膀,
從記憶深處緩緩飛出來。
凌晨,時間
釋放了我最美的一段年齡。

我剛從睡眠中微微醒轉,
童年像晨曦
從天窗照進來,
我立即驚惶憂慮。
只怕時間
到了黃昏,
夕曛落在我蒼老的臉上,
就要把我
長著翅膀的童年
召回。

童年,你要藏起來,
我起床思索,
看看臥房四周,
哪個角落
可以藏得住你?

藏你在梳妝鏡?,
但那鏡面有裂痕,
你會露出來;
藏你在衣櫃?,
但那衣櫃的鎖已腐朽,
你會被抓出來;
藏你在床下,
但那床下全是老鼠的屎,
你會被老鼠趕出來。
藏你,我的童年,
我怎麼藏你?

我害怕,那知識的帽子
戴在你寬闊的額上;
我害怕,那感情的面具
罩在你稚氣的臉上;
我害怕,那文明的衣裳
穿在你純淨的肌膚上;
我害怕,時間召回你,
把你妝扮成今日的我,
我老了。

童年,我怎麼藏你?
你對我微笑,
記得,三十多年前,
你還帶著銀鈴一般的笑聲,
可是,你現在的微笑,
只是默默的,持久的
像掛在壁上的照片。

童年,我皂中國童年,
你的聲音竟然沒有了,
而你現在對我的微笑,
仍能使整個世界
在一瞬間都成了天堂。
所以,我一定要把你藏起來,
啊,時間已在屋外慢慢的走來了,
他帶著歷史的影子,
要把你召回。
中國啊,給我一個地方,
讓我把童年藏起來。
從凌晨到正午,
我尋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都被政治的手翻過了,
這?,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時間就要來了,
童年,我怎麼藏你?

只能注視著你,
雙手把你抱起,
小小的身軀
帶著翅膀,
在我手中飛翔;
童年,你好像一片陽光
在我十指間閃耀,
雖然我好高興,
可是你的肌膚寒冷,
時間就要把你召回。
假如生命的童年可以藏起來,
中國,給我一個安全的地方。

從正午到黃昏,
我把門上閂加鎖,
在房屋的四壁塗上黑影,
好讓時間找不到你。
我不再出門,全心全意
守著你,童年
我從小就要守著你,
三十多年前的中國,
我當時就應該守著你,
我一生一世都應該守著你。

童年啊,他們來召回你了,
多麼簡單的
一寸一寸的從我臉上召回,
留下許多扭曲的皺紋;
一寸一寸的從我腦中召回,
留下許多空白的回憶,
我老了,
我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時間召回了我的童年,
留下一雙赤裸的瘸腿,
留下一雙乾枯的瘦手,
留下一對凹陷的盲眼,
留下一對光禿的殘翅,
我,緩緩的飛向明天。
中國,我的童年中國,
我怎麼找到你?


台灣鎮鄉小孩

——為生活在台灣土地上的孩童而寫

      1

 林宇彥:成衣加工區富商的兒子,就讀於某大學附屬小學三年級。其母親嚴
      厲好勝,常要求孩子事事不輸人。

小孩穿著西裝樣式的紅色制服
在校園的樹林?疾走。地上的落葉
仰望著樹梢,曾棲息過的地方
又冒出嫩綠的新葉,是他的弟弟。

小孩跑累了,跪倒下來
地上的落葉在風中依偎著小孩的臉頰
接受一絲絲呼出的氣息,漸漸
凝聚在枯黃的葉片上,成為一顆水珠。

      2

 紀南裕:家設電動玩具遊樂器。讀小學四年級,常借口不上學,功課差。

小孩背?書包,要回到家?的螢幕上
一個人走著,途中有許多陷阱。
他去尋找一位蒙面忍者
樹林?,寺廟?,還有學校的圍牆下
他都找到跟從他的腳步聲。

小孩一個人走著,像面對寫不完的作業
他拼命的逃避,在螢幕上奔跑。
腳步聲又來了,小孩回頭一瞧
果然是忍者,卻是老師的面孔。

      3

 蔡民志:父親在市場賣菜。有兄弟妹共六人,每日清晨,需幫忙搬運菜簍。

小孩蹲在市場?,凝視高麗菜上的
一隻白色蟲子的蠕動,像老師的一支粉筆
在黑板上寫字,看不懂的字
愈寫愈多,小孩真想把它擦掉。

小孩只用眼睛凝視著高麗菜,直至
那只蟲子穿破第一層葉片,鑽下去
吃第二層葉片,再鑽下法吃第三層葉片
吃到中心最嫩的一葉。小孩眼中的淚就掉下來。

      4

 李芝玲:某鎮長麼女,讀小學二年級,曾練舞蹈,參加縣賽獲第一名。患癌。

窗台上有一個會旋轉舞姿的機器娃娃
跳著一再反覆的十九世紀的曲子。窗外
陽光照進來,紮住了小女孩的兩條辮子
原來小女孩只是一張相片,在相框?。

老師帶著一群同學
從遙遠的地方來唱歌
小女孩用全身僅有的一點點血液旋轉
蒼白的臉微笑,綻放色彩……

這是一張相片
小女孩留了什麼,竟然陽光不忍離去。

      5

 葉詩蓉:讀啟智班,父親是大陸來台退役軍人,在學校當工友,兼營小吃店
      ,母親是台灣人。

小孩是海峽那岸的種子,落在這岸的泥土?
蟲蛀食種子的時候,農藥還沒噴灑下去
然而她還是生長出來了
站在任何人面前,她總是低著頭。

小孩是一棵長不高的植物
在風中低著頭,在雨中低著頭
也在陽光中低著頭。有人看見她的臉
是一朵花,為什麼不能抬起來點綴這片土地?

      6
      
 何薇雲:容開理發廳,父親曾妨害風化。理發廳數次更換店名。

小女孩今天又編織了另一個發式
是媽媽、阿姑、阿姨的手交替在她的發中
每天所做的功課。

小女孩去瞧鏡子?的自己,黑色的發
在燈光下集合,解散,集合,解散……
和今天在操場上排練隊伍一樣。

那些爸爸、伯伯、叔叔喚著她的名字
她從鏡中轉過身來。躍起
一隻暹羅貓,跳入
一個接一個的男人眼?,最後才逃走了。

      7
      
 方金盛:父母分居,跟母親住,母親在旅社上班,甚少回家。

小孩拿著一枚硬幣到走廊盡頭的電話亭下
撥轉著0至9中的六個數字。等待聲音出現
258241嗎?他把號碼重新組合
因為家庭破碎,這個爸爸為什麼
要和那個媽媽組合?他再把號碼拆散
284512嗎?等待聲音出現。

掛在廊柱上的電話機默默注視小孩的離去
忍不住的電話機終於出現聲音
大聲餵——也喚不回那個失望的小孩。

      8
      
 王珊春:讀五年級,有偷竊習慣,曾偷走教師宿舍前校工飼養的一隻小羊。

不要再看小女孩一眼,她的倉惶
最怕眼光強烈的照射。她的心
在黑暗中跳動,並在深密的草叢?
找出口。給她一個機會
回到母親的子宮中,重新懷胎十月。

她是洞穴中老鼠的朋友
出入時,總怕踩到別人的腳印
忽然,老師叫她名字
她要繞過許多有光的地方
到講台上,把臉埋入黑板?
再用板擦,擦去。

      9
      
 洪木龍:讀小學六年級,身材肥胖高大。三年級時曾留級重讀,父母與鄰居
      不睦。

厚厚的雲從天宜中垂入鄉鎮?
陰冷的白天,灰色的空氣在磚屋背後
集合,並包圍一個男孩
不敢敲門進屋內,他才和人打過架
歪腫的臉頰,撕破的外套
還有受傷的童年,傷口淌著血。

一個男孩仰著天空。快打雷了
要為他下雨嗎?先把雲塗黑
也把天空塗黑,再把世界塗黑
一切都看不見了
直到閃電時,才看見他的眼中在下雨。

      10
      
 柯華綾:小兒科醫生的長女,十一歲,即將隨母移居至美國就學,但父親仍
      留在台灣執業。

露營那夜,小女孩在星空中
發現流星劃過一座山谷
她就舉起雙手指揮,指揮
一個好幾千萬顆星星皂合唱團
唱著一首悲傷難過的歌曲
為了那顆流星的離去。

在夜空中,星星的眼
因為淚水盈眶,一眨一眨
就流成一條河了。

小女孩在銀色的河流中
流往夢的境界去了。

      11
      
 卓孟玉:小學四年級,右頰眼睛下方有塊褐色胎記,是養女,喜歡唱流行歌
      曲。

小女孩站上台,努力地把以前的聲音
再找回來時,燈光都熄滅了。

她的母親來看這一次的表演
尋找臉上有褐色胎記的女兒
如果燈光聽到她的歌聲
就會凝聚,照亮她圓圓的
一張缺陷的臉,像有腐斑的黃葉
怕被人用手刻意地摘去。

她的歌聲在黑暗的風中來到母親的耳旁
一句一句呼喚:
媽媽,我在這?……

      12
      
 高志成和高志仁:為雙胞胎,父親是船員。兄弟倆常帶一些國外的小物品到
          學校把玩。

一對雙胞胎小男孩,默默的
在教室的課桌上擺設異國的玩偶
還有一些陌生的錢幣,古老的音樂盒
時間在盒?運轉,發出三拍子的舞曲
戴眼鏡的女老師正對著它沉思。
暑假都過去了,教室窗外靜靜的
只有教室?的玩偶唱著歌
錢幣上的肖像對著全班學童講述歷史
雙胞胎小男孩互換了位置
誰是左?誰是右?學童都不明白
錢幣上的肖像突然問了女老師
女老師說:大陸在左,台灣在右。

      13
      
 陳立益:三年級,父親是零售店老板,並從大家樂起至六合彩,均做組頭,
      曾被警方抓了兩次。

小男孩正用影印機複印今天的日子。
印了好多張,沒有一張是清楚的
今天是一個灰蒙蒙的日子
再怎麼複印,也印不出
雲霧中的太陽。

白紙上汙黑了一片,有一些字跡
可以讀出它的意思
斷斷續續,像小男孩的日記:
早晨陰天……老師……電話通知……
不……簽另一支……警察到家……
搜查……爸爸跟著大雨走……

這是一架疲憊的影印機
無力地,想把消失的太陽
印在小男孩的心?。

      14

 顏顯南:七歲,家設神壇,供人祭拜,父當乩童,招攬信徒,捐獻進香,並
      為人收驚解厄。

小男孩的衣領口掛著一條紅線
紅線端系了一塊翠玉。他的手腕
套上一串米色念珠,口袋?還有
一疊符咒。他好似一尊小神像
腳步下,影子會爬起來。

許多人都來圍觀
繞著小男孩旋轉
燭火在眼睛?搖晃,掉淚
光,走在一條黑暗的路上
一炷香通知了另一個世界
小男孩就帶大家過去。

一九八九年二月完稿


太 陽

行人的影子都暈倒長長的街上,其中唯我抱著影子痛哭,影子中有一個個我作無
限久的漫遊。一個個細小的我布滿在所有的影子?並作忙碌的蠕動,其中唯我的
影子?沒有一個個我。

我面向著太陽,手指著太陽,眼映著太陽,我發現自己瘦瘦的十字身影還插在遠
遠的太陽?。

一九七五˙九˙十一

讀 信

撕開信封,你信紙上的那些黑字遊出來。……

那些黑字興奮地向四面八方遊去,然後,自四面八方艱苦地向我遊來。每個字均
含著淚光,浮浮沉沉地遊著,遊到了我的身體上。有的字在我的袖子?潛泳,有
的字停泊在我的臂彎中,有的字失去知覺,在我的口袋?沉下去,有的字抽了筋
,掉在我的膝蓋上,有的字嗆了水,擱淺在我的衣領上,有的字被我的食指彈回
去,有的字在我的鼻樑上嬉戲浪花,有的字在臉頰上的淚珠?仰泳,有的字被我
的眼睛救起,有的字渡不到我身上,便流失。從彼岸遊到此岸,是這般興奮又這
般艱苦嗎?

一九七六˙四˙十二

蘇紹連變奏曲

《金谷園變奏曲》

樓樓樓樓樓樓樓樓樓
落       花
樓樓樓樓樓樓樓樓樓

日 樓房的倒影 流
暮 像臉 像髮 水
東 西斜以後  無
風 溶於夜   情
怨 自頸以下  草
啼 手臂為翅  自
鳥 乳房是塵土 春

樓樓樓樓樓樓樓樓樓
墜       人
樓樓樓樓樓樓樓樓樓




《逢京入使變奏曲》

故園。東望。路漫漫
事  方  上
說  太  一
完  陽  匹
天  出  馬
已  來  走
亮  了  著

馬的上面似乎坐著一個人
那一個人離開故事的結尾
繼續發展成一個新的故事
沒有紙筆可以寫下這故事

憑君。傳語。報平安
著  說  紙
一  那  上
匹  個  登
馬  人  載
走  離  尋
回  奇  人
故  失  啟
鄉  蹤  事

蘇諾的一生

當鳳凰正飛進那熊熊的烈火,為什麼,
       我還要睡在十字架的綠蔭裡乘涼?
                    ──楊喚

●一九九○年?塘鵝?誕生

  蘇諾生於台灣東部海邊。父親是大學教授,但已離開教育界,專心考察台灣
的歷史遺跡古物。母親曾任電視台記者,也已因故辭職。蘇諾是獨子。

  塘鵝啄破自己的胸膛
  用流出來的鮮血
  餵食將要死去的幼鳥──我啊

  塘鵝在水邊的草叢中築巢
  張開大嘴露出血紅血的喉囊
  那是夕陽的呼喊──呼喊著我啊

  塘鵝飛行,下水捕魚
  在冬季守候雪的溶化
  用血溫暖了雪,使翅膀張開──我啊


●一九九七年?蜥蜴?七歲

  蘇諾入小學。十一月台灣發生大地震,東南部最嚴重,死傷數萬人,台灣地
形扭曲破裂,滿目瘡痍。

  逃逸後,就自割尾巴
  可是回過頭來
  還伸出分叉的舌尖
  偵測我的童年在哪裡

  蜥蜴測定了獵物的位置
  然後攻擊,像牠一樣
  我的童年也在攻擊我的未來
  咀嚼時,蜥蜴閉下佛陀的眼睛


●一九九九年?貓頭鷹?九歲

  蘇諾的父親遭暗殺,家中的文物被搜刮無遺,家境悽慘。在這一年裡,台灣
有多位學者失蹤。

  將貓頭鷹的兩翅展開吧
  用釘子釘在穀倉的門口上端
  面對著夜,要把我的夢藏匿

  死亡的天使
  在我的夢裡飛舞者

  貓頭鷹的肖像一入夜就掛出來
  我抱著我的枕頭
  不敢再瞧牠一眼兩眼三眼……


●二○○○年。天鵝?十歲

  母親帶蘇諾投靠南投山區的舅舅。認識和他同班的同學林莎。林莎是縣長的
孫女。

  天高迥地遠遠地離開土地的歷史啊
  鵝
           披著黑色的羽毛
           披著白色的羽毛
           我帶著豎琴歌唱
           站在珊瑚礁島嶼
           等待從水中升起
           千萬隻期待的手
           捧出一輪火熱的
          太陽,放射光芒
         並要上昇去追天
        褪去身上的黑色
       褪去身上的白色
      以彩色飛離童年


●二○○六年?鳳凰?十六歲

  蘇諾入台中第一高中就讀。南投山區森林大火,舅舅喪失,蘇諾受火傷。母
親因報導這次事件,應聘為某報社記者。

  鮮紅的太陽穿越,劈開雲層
  抵達黑夜的巢穴
  我隨後穿梭,前往
  像一根火柴棒,劃過危險地帶
  在碰撞時冒出火花

  巢穴中的鳳凰被太陽光焚燒
  成為一堆灰燼啊
  冷卻的我
  熄滅的我
  僅留十根手指頭
  在灰燼中蒐集自己的殘骸

  並且
  將之秘密組合成鳳凰原來的形體
  期待第二天黎明時復活


●二○○七年?鴕鳥?十七歲

  母親在報刊發表「新台灣的沈淪」一文,並為首帶領群眾抗議遊行,發生衝
突,軍警百姓死傷數百人,遭捕入獄。班導師羅德之收留蘇諾。

  鴕鳥產下蛋後
  有了翅膀,卻飛不起來
  就拉長脖子,才看見
  天空關在籠子裡面
  籠子外面,土地在奔走

  走過了沙漠和曠野
  又被洶湧的海洋追逐
  就把頭與頸埋在草叢裡
  過者不見天空的日子

  讓我們不斷的凝視鴕鳥蛋吧
  眼光的溫熱
  也能使蛋殼破裂,孵出天空


●二○○八年?獅子?十八歲

  羅德之指導蘇諾寫詩,編輯學校周刊。九月,參加大陸文學獎徵文,以「血
印在雪版上」為題,榮獲詩類首獎。

  當狩獵開始
  雄獅帶著幼獅
  草原的胸懷
  迎接踩著鐵蹄的隊伍

  我望向窗外
  埃及女神的獅頭
  從山丘的岩壁上昂起
  那一聲吼叫,傳至今世才聽到
  我俯視桌面
  獅子的隊伍仍要前進
  在我的稿紙上狩獵
  我讓牠們幾分,不得恐懼

●二○○九年?野雁?十九歲

  蘇諾考入台灣大學。何子曙教授組「人環意識促進會」,蘇諾參與活動。發
表千行長詩「面對離亂」。  

  渡海而來吧,野雁
  用嘴將自己懸掛在漂流的松樹上
  貝殼,銜著幼鳥潛行
  在波浪中舉家遷移
  往一座島嶼而去
  我在島嶼上尋訪野雁的家
  回溯到十一世紀
  有一座寺院
  遺留下來的鐘聲
  告訴我棲息的地點

  佛祖,乘坐野雁飛翔
  佛祖,乘坐我心飛翔
  在冬季灰冷的天空中


●二○一○年?黑熊?二十歲

  七月初起,蘇諾隨何子曙教授巡迴全島演說,至八月底止。十一月,出版詩
集「獄外獄」,並同時發行英、日文版。

  黑熊把夜帶到房屋外面
  夜以圓圓小小的眼睛
  看著屋簷下的燈泡
  熄滅在自己的夢裡

  我伸手去換一個燈泡
  只見天上的大熊星座
  站立起來
  用前肢抓著黑夜的雲

  雲被弄得散亂了
  像我的家鄉,無處找起
  現在住的這裡太暗
  我必須換一個燈泡來照亮啊


●二○一一年?啄木鳥?二十一歲

  大陸發生戰亂。蘇諾舉辦第一次詩作個展,以各種媒體演出及發表,造成轟
動,其中其作「第七隻手掌」遭禁止展出。

  什麼時候才有一張嘴
  不必被禁止說話
  而能像一把又尖又長的犁
  在樹幹上犁開深深的田

  我擁抱樹幹,樹幹的裡面
  蛀蟲噬去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形成了一生軀殼的空洞
  像荒蕪的田
  啄木鳥減著:雨、雨、雨……
  綠色來臨並占領了每一棵樹
  也占領了我的身軀
  一寸一寸從腳底往上攀爬
  樹擁抱了我,我的裡面
  也是有一塊待犁的田啊


●二○一二?夜鷹?二十二歲

  蘇諾前往大陸,卻睹戰亂實況,得知林莎來上海復旦大學就讀,但已在一次
街頭爆破中被炸死。回台灣後,寫「失心的台灣人」長詩。

  我喝了傳說中的
  用夜鷹的眼睛和心臟浸泡的酒
  就一直清醒不睡
  穿曠的腦,水邊的耳朵
  鼻端的昆蟲,嘴角的漿果
  在夜裡環繞著我

  形成不斷地旋轉
  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中央的電風扇
  不眠症初期症狀:眼睛瞳孔放大
  不眠症後期症狀:心臟跳動遲緩
  夜又走在一條漫長的鐵軌路上
  被一列急駛的火車壓過去


●二○一三年?蜘蛛?二十三歲

  五月,台灣情勢緊張。蘇諾大學的畢業的第二天,即回到台灣東部海邊的出
生地,租一小屋居住。七月,台灣宣佈戒嚴。

  我要穿越洞穴出去
  透光的洞口出現,可是
  被蜘蛛網封死了

  透過網,光是稀少的
  僅能供我讀雙掌,或膝蓋

  光落在那裡,就讀那裡

  我在洞穴裡被黑暗吃剩的
  是流淚的眼睛,和無力的腳趾
  還剩下的一點點呼吸

  透過網,光仍舊照進來
  但一下子慢慢的消失了
  光會避開這個陷阱,就有希望啊


●二○一四年?孔雀?二十四歲

  二月,蘇諾最後一次獄中探望母親。三月十二日深夜,蘇諾在海邊沈思,被
兩名軍警持槍逼迫走入海中,亂槍射殺而死。詩壇以「二十一世紀被最能反映時
代的台灣詩人」稱之而哀悼。

  孔雀在拂曉時分尖叫
  睜開羽毛上的千隻眼睛
  注視著我,我萎縮
  退到好遠好遠的深夜裡
  那些眼睛開始尋找我
  有的藏在花器的草葉間
  有的繡在華麗的衣裳上
  那些眼睛注視的地方
  總有我遺落的影子

  我再退吧,退到更遠的
  被夾在印度書中的夜裡
  安靜地躺下來
  讓世界的眼睛永遠找不到我


●二○一五年?翠鳥?蘇諾死後一年

  全球氣溫上升,大陸資訊衛星摔毀於台灣南部。母親出獄,離開台灣。

  浮動的巢是浮動的島
  翠鳥天,巢裡的卵
  有鳥兒探出頭來


台灣鎮鄉小孩

1  林宇彥:成衣加工區富商的兒子,就讀於某大學附屬小學三年級。其母親嚴
      厲好勝,常要求孩子事事不輸人。

小孩穿著西裝樣式的紅色制服
在校園的樹林裡疾走。地上的落葉
仰望著樹梢,曾棲息過的地方
又冒出嫩綠的新葉,是他的弟弟。

小孩跑累了,跪倒下來
地上的落葉在風中依偎著小孩的臉頰
接受一絲絲呼出的氣息,漸漸
凝聚在枯黃的葉片上,成為一顆水珠。


2  紀南裕:家設電動玩具遊樂器。讀小學四年級,常藉口不上學,功課差。

小孩背著書包,要回到家裡的螢幕上
一個人走著,途中有許多陷阱。
他去尋找一位蒙面忍者
樹林裡,寺廟裡,還有學校的圍牆下
他都找到跟從他的腳步聲。

小孩一個人走著,像面對寫不完的作業
他拼命的逃避,在螢幕上奔跑。
腳步聲又來了,小孩回頭一瞧
果然是忍者,卻是老師的面孔。


3  蔡民志:父親在市場賣菜。有兄弟妹共六人,每日清晨,需幫忙搬運菜簍。

小孩蹲在市場裡,凝視高麗菜上的
一隻白色蟲子的蠕動,像老師的一支粉筆
在黑板上寫字,看不懂的字
愈寫愈多,小孩真想把它擦掉。

小孩只用眼睛凝視著高麗菜,直至
那隻蟲子穿破第一層葉片,鑽下去
吃第二層葉片,再鑽下法吃第三層葉片
吃到中心最嫩的一葉。小孩眼中的淚就掉下來。


4  李芝玲:某鎮長么女,讀小學二年級,曾練舞蹈,參加縣賽獲第一名。患癌
      症。

窗台上有一個會旋轉舞姿的機器娃娃
跳著一再反覆的十九世紀的曲子。窗外
陽光照進來,紮住了小女孩的兩條辮子
原來小女孩只是一張相片,在相框裡。

老師帶著一群同學
從遙遠的地方來唱歌
小女孩用全身僅有的一點點血液旋轉
蒼白的臉微笑,綻放色彩……

這是一張相片
小女孩留了什麼,竟然陽光不忍離去。


5  葉詩蓉:讀啟智班,父親是大陸來台退役軍人,在學校當工友,兼營小吃店
      ,母親是台灣人。

小孩是海峽那岸的種子,落在這岸的泥土裡
蟲蛀食種子的時候,農藥還沒噴灑下去
然而她還是生長出來了
站在任何人面前,她總是低著頭。

小孩是一棵長不高的植物
在風中低著頭,在雨中低著頭
也在陽光中低著頭。有人看見她的臉
是一朵花,為什麼不能抬起來點綴這片土地



6  何薇雲:容開理髮廳,父親曾妨害風化。理髮廳數次更換店名。

小女孩今天又編織了另一個髮式
是媽媽、阿姑、阿姨的手交替在她的髮中
每天所做的功課。

小女孩去瞧鏡子裡的自己,黑色的髮
在燈光下集合,解散,集合,解散……
和今天在操場上排練隊伍一樣。

那些爸爸、伯伯、叔叔喚著她的名字
她從鏡中轉過身來。躍起
一隻暹羅貓,跳入
一個接一個的男人眼裡,最後才逃走了。


7  方金盛:父母分居,跟母親住,母親在旅社上班,甚少回家。

小孩拿著一枚硬幣到走廊盡頭的電話亭下
撥轉著0至9中的六個數字。等待聲音出現
258241嗎?他把號碼重新組合
因為家庭破碎,這個爸爸為什麼
要和那個媽媽組合?他再把號碼拆散
284512嗎?等待聲音出現。

掛在廊柱上的電話機默默注視小孩的離去
忍不住的電話機終於出現聲音
大聲喂──也喚不回那個失望的小孩。


8  王珊春:讀五年級,有偷竊習慣,曾偷走教師宿舍前校工飼養的一隻小羊。

不要再看小女孩一眼,她的倉惶
最怕眼光強烈的照射。她的心
在黑暗中跳動,並在深密的草叢裡
找出口。給她一個機會
回到母親的子宮中,重新懷胎十月。

她是洞穴中老鼠的朋友
出入時,總怕踩到別人的腳印
忽然,老師叫她名字
她要繞過許多有光的地方
到講台上,把臉埋入黑板裡
再用板擦,擦去。


9  洪木龍:讀小學六年級,身材肥胖高大。三年級時曾留級重讀,父母與鄰居
      不睦。

厚厚的雲從天宜中垂入鄉鎮裡
陰冷的白天,灰色的空氣在磚屋背後
集合,並包圍一個男孩
不敢敲門進屋內,他才和人打過架
歪腫的臉頰,撕破的外套
還有受傷的童年,傷口淌著血。

一個男孩仰著天空。快打雷了
要為他下雨嗎?先把雲塗黑
也把天空塗黑,再把世界塗黑
一切都看不見了
直到閃電時,才看見他的眼中在下雨。


10 柯華綾:小兒科醫生的長女,十一歲,即將隨母移居至美國就學,但父親仍
      留在台灣執業。

露營那夜,小女孩在星空中
發現流星劃過一座山谷
她就舉起雙手指揮,指揮
一個好幾千萬顆星星皂合唱團
唱著一首悲傷難過的歌曲
為了那顆流星的離去。

在夜空中,星星的眼
因為淚水盈眶,一眨一眨
就流成一條河了。

小女孩在銀色的河流中
流往夢的境界去了。


11 卓孟玉:小學四年級,右頰眼睛下方有塊褐色胎記,是養女,喜歡唱流行歌
      曲。

小女孩站上台,努力地把以前的聲音
再找回來時,燈光都熄滅了。

她的母親來看這一次的表演
尋找臉上有褐色胎記的女兒
如果燈光聽到她的歌聲
就會凝聚,照亮她圓圓的
一張缺陷的臉,像有腐斑的黃葉
怕被人用手刻意地摘去。

她的歌聲在黑暗的風中來到母親的耳旁
一句一句呼喚:
媽媽,我在這裡……


12 高志成和高志仁:為雙胞胎,父親是船員。兄弟倆常帶一些國外的小物品到
          學校把玩。

一對雙胞胎小男孩,默默的
在教室的課桌上擺設異國的玩偶
還有一些陌生的錢幣,古老的音樂盒
時間在盒裡運轉,發出三拍子的舞曲
戴眼鏡的女老師正對著它沈思。
暑假都過去了,教室窗外靜靜的
只有教室裡的玩偶唱著歌
錢幣上的肖像對著全班學童講述歷史
雙胞胎小男孩互換了位置
誰是左?誰是右?學童都不明白
錢幣上的肖像突然問了女老師
女老師說:大陸在左,台灣在右。


13 陳立益:三年級,父親是零售店老闆,並從大家樂起至六合彩,均做組頭,
      曾被警方抓了兩次。

小男孩正用影印機複印今天的日子。
印了好多張,沒有一張是清楚的
今天是一個灰濛濛的日子
再怎麼複印,也印不出
雲霧中的太陽。

白紙上汙黑了一片,有一些字跡
可以讀出它的意思
斷斷續續,像小男孩的日記:
早晨陰天……老師……電話通知……
不……簽另一支……警察到家……
搜查……爸爸跟著大雨走……

這是一架疲憊的影印機
無力地,想把消失的太陽
印在小男孩的心裡。


14 顏顯南:七歲,家設神壇,供人祭拜,父當乩童,招攬信徒,捐獻進香,並
      為人收驚解厄。

小男孩的衣領口掛著一條紅線
紅線端繫了一塊翠玉。他的手腕
套上一串米色唸珠,口袋裡還有
一疊符咒。他好似一尊小神像
腳步下,影子會爬起來。

許多人都來圍觀
繞著小男孩旋轉
燭火在眼睛裡搖晃,掉淚
光,走在一條黑暗的路上
一炷香通知了另一個世界
小男孩就帶大家過去。

三代

第一代  向牆壁說

你們是一道一道的牆壁
我整天面對著你們,
接受你們的監視,
你們的冷漠,
永遠建立在這世界上。
你們聯合的方式,
除了公寓,
還有監獄。

我前面的牆壁啊,
我要穿過你們,
已努力了好多年呀。
我曾經掛上一本日曆,
一天撕一頁,撕至最後,
牆壁,就連同你們一起撕下,
好讓我有個窗口出去,
然而,我把你們撕下了嗎?

也曾經掛上一面鏡子,
每日對著鏡子走進去,
雖然又走了回來,

牆壁,我仍要走過你們,
好讓我有個門口出去,
然而,門在哪裡?
我能從鏡子走出去嗎?

牆壁,聽我說:
你們一定要開個窗,
窗不會是你們的傷口,
 是自由的傷口,
自由的血從傷口流進來了。
你們也一定要開個門,
門要寬要大,
讓鮮花和綠草
一大群一大群的走進來。
牆壁,讓我親手為你們開闢門窗吧!
我用精神的鑿子,
  意志的錘,
一陣一陣的敲擊下去,
你們疼嗎?
忍耐一點,
只要有個小洞就有希望了。

我要把雙手傳遞出去,
去曬一曬陽光,
去淋一淋細雨,
可是,我的雙手先要穿過你們,
鋼鐵一般的牆壁。
我失敗了,你們勝利的站著,
而且越站越高,
把天空頂在世界的外面,
中國,我的世界已沒有了天空,
只有一道道
把我包圍的牆壁。
牆壁,我的雙手敲擊著你們,
十指已流血和發霉。

讓我出去……
我懇求你們,人類的牆壁,
你們倒下來吧,
躺在地上,接受泥土的芬芳,
躺在地上,瞧瞧天空的湛藍,
你們倒下來吧,
舒解你們堅硬的筋骨,
忘記你們愚蠢的姿勢,
你們完完全全的倒下來吧,
讓世界一片空曠。

  第二代 時間,壁上的鐘停了

入夜以後,我守在孤燈下,
認真思考著明天即將要發生的事件。
明天,是一個決定性的日子:
   妻子要臨盆,
   雜誌要出版,
   選舉要投票,
   父親要出獄,
   我要上街貼海報,
   天空要放晴,
這些都在明天,明天是一個好日子。

可是,我的心裡很緊張,
入夜以後,我守在孤燈下,
我翻開自己填寫的備忘錄:
   三日向老闆借一萬元,
   四日交給妻子三千元買嬰兒備品,
   五日雜誌社開會,交同仁費五千元,
   十一日L從南部帶消息到中部來,
   十三日L上北部,車禍死亡,
   十四日C作家回國,
這些都是昨天以前的事,又近又遠。

今夜,我一個人守在孤燈下,
手中握著一份雜誌的宣傳海報,
想到日後,日後的幸福:
   二十五日公司要改組,
   下個月七日紀念館要破土興建,
   十日鄉土文物展要揭幕,
   十五日我的孩子滿月,
   二十一日C作家要上電視台講演,
   二十八日我要回家鄉和父親種田,
   過了明天以後,這些事都要實現。

我在燈下穿好衣服,帶好裝備,
可是時間還早,時針指九點,
我該去坐在妻子的床邊,
不,我要擦亮我精神的劍,
讓它閃閃發光,時針指到十一點,
我該去躺在妻子的身邊,
不,我要寫封長長的「與妻訣別書」,
一字一句從頭寫起,時針指到二點了,
我該去觀察胎兒的動向,
不,我要等待黎明,
黎明時我就要
和所有關心前途的朋友,
一齊出發。

我靜靜的守候,像一艘
暴風雨前才要起錨的船,
但我相信,衝過暴風雨
就可到達幸福的島嶼。
我抬頭望一望壁上的鐘,
哦,壁上的鐘停了,
時針仍指著二點。

兩點的時候到現在,我做了什麼?
窗外沒有星沒有月沒有動靜,
不知是否快天亮了。
天亮後,妻子可以到醫院去待產,
她要為我誕生第一個孩子,
一個中國的孩子,善良的孩子,
        強壯的孩子。
她的陣痛一定已經開始,
她躲在床上用棉被蒙住頭,
她不讓我憂慮,可憐的妻子,
因為我肩負了任務,
她要自己去醫院生產,
她說,我平安回來時,
   就有一個可愛的嬰兒叫我爸爸。
可是,壁上的鐘停了,
時間似乎也不再向前走了,
那麼,一切的事情都要停留在現狀。

天亮後,雜誌要出版,
就有許多人讀到我們描述的真相,
還有C作家的文章,
這一期,一定暢銷,
它的精采,完全表露在讀者的臉上,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天亮後,選舉要投票,
這次是最重要的選舉,
民主,進步的選舉,
誰會當選,早在預料之中,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能夠天亮,父親就要出獄,
這事已在報端對國內外發佈,
我要找出三十年前遺落的圍巾,
為他繫在盼望自由
而變成細細長長的頸子上,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天亮了,我要上街貼海報,
從城鎮的這一端,貼到
希望的那一端,從市場
走到車站,我要認真的貼,
讓所有的人都看得到,
然而,時間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這一切事情都停止,無法實現。
我站在門口,迎著風雨,
前面的路在黑夜中消失。
我回過頭,發現燈下的我衰老了,
我從三十多歲的青年
變成六十多歲的老頭子,
我相信這一夜的守候已過了三十年,
沒有人來通知我出發的時間已到,
而且,天永不亮,
   妻子仍未臨盆,
   雜誌仍未出版,
   選舉仍未投票,
   父親仍未出獄,
   我仍未貼出一張海報,
明天的日子仍遙不可及,只因為
時間,壁上的鐘停了。

我在房間裡來回走著,
我要腦中的石磨加速運轉,
只是時間,你為什麼要停止?
我走出去,
向東方的天幕敲門,
中國,為什麼曙光不露出來?
我一直敲門,
一直敲。

第三代 童年,你要藏起來

時間釋放了我的童年,
一雙赤裸的小腿,
一雙細嫩的小手,
一對烏亮的眼睛,
一對雪白的翅膀,
從記憶深處緩緩飛出來。
凌晨,時間
釋放了我最美的一段年齡。

我剛從睡眠中微微醒轉,
童年像晨曦
從天窗照進來,
我立即驚惶憂慮。
只怕時間
到了黃昏,
夕曛落在我蒼老的臉上,
就要把我
長著翅膀的童年
召回。

童年,你要藏起來,
我起床思索,
看看臥房四周,
哪個角落
可以藏得住你?

藏你在梳妝鏡裡,
但那鏡面有裂痕,
你會露出來;
藏你在衣櫃裡,
但那衣櫃的鎖已腐朽,
你會被抓出來;
藏你在床下,
但那床下全是老鼠的屎,
你會被老鼠趕出來。
藏你,我的童年,
我怎麼藏你?

我害怕,那知識的帽子
戴在你寬闊的額上;
我害怕,那感情的面具
罩在你稚氣的臉上;
我害怕,那文明的衣裳
穿在你純淨的肌膚上;
我害怕,時間召回你,
把你妝扮成今日的我,
我老了。

童年,我怎麼藏你?
你對我微笑,
記得,三十多年前,
你還帶著銀鈴一般的笑聲,
可是,你現在的微笑,
只是默默的,持久的
像掛在壁上的照片。

童年,我皂中國童年,
你的聲音竟然沒有了,
而你現在對我的微笑,
仍能使整個世界
在一瞬間都成了天堂。
所以,我一定要把你藏起來,
啊,時間已在屋外慢慢的走來了,
他帶著歷史的影子,
要把你召回。
中國啊,給我一個地方,
讓我把童年藏起來。
從凌晨到正午,
我尋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裡,都被政治的手翻過了,
這裡,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時間就要來了,
童年,我怎麼藏你?

只能注視著你,
雙手把你抱起,
小小的身軀
帶著翅膀,
在我手中飛翔;
童年,你好像一片陽光
在我十指間閃耀,
雖然我好高興,
可是你的肌膚寒冷,
時間就要把你召回。
假如生命的童年可以藏起來,
中國,給我一個安全的地方。

從正午到黃昏,
我把門上閂加鎖,
在房屋的四壁塗上黑影,
好讓時間找不到你。
我不再出門,全心全意
守著你,童年
我從小就要守著你,
三十多年前的中國,
我當時就應該守著你,
我一生一世都應該守著你。

童年啊,他們來召回你了,
多麼簡單的
一寸一寸的從我臉上召回,
留下許多扭曲的皺紋;
一寸一寸的從我腦中召回,
留下許多空白的回憶,
我老了,
我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時間召回了我的童年,
留下一雙赤裸的瘸腿,
留下一雙乾枯的瘦手,
留下一對凹陷的盲眼,
留下一對光禿的殘翅,
我,緩緩的飛向明天。
中國,我的童年中國,
我怎麼找到你?



扁鵲的故事



  1

  A 扁鵲

昨天的夕曛,到了早朝時
還留在一縷縷未梳的黑髮裡
昨夜的睡姿,也到了早朝時
才轉過來如一幅人體掛圖

我發現齊桓侯站在人體掛圖裡
掩不住他裸露的身軀
我說:「陛下有病,但尚在皮膚
趕快治,還可以治得好。」
齊桓侯有點憤怒:
「我的身體沐浴著晨曦,
那裡的病?」

我只好走開
退到群臣之後
遠遠的,有一隻蜘蛛
爬到人體掛圖上,撒下了一張網
齊桓侯對左右臣下說:
「做醫生的就是這樣圖利
把我無病說成有病
好讓他給我不藥而癒
以要大功……」
眾臣遙望宮外
宮外又被今天的夕曛侵襲了
蜘蛛網投落了網影
使那幅掛圖上的人體
不禁地顫抖

  B 薇薇

這時,誰在悄悄的退出這世界啊
一朵小小的白玫瑰
凋在被荒草侵襲了的花圃上
好似我第一次上那恐怖的「刑台」
可以極目之處皆白
那個叫「扁鵲」的醫生
是極目之處唯一的影子
從影子裡流出一聲聲:
「不要怕,放鬆,不要怕,不要緊的……」
我就埋入了他那逐漸消失的聲音中

扁鵲的故事在病房裡流傳著
小雅笑著說:
「薇薇哪,可不是齊桓侯啊!」
扁鵲說:
「我也不是扁鵲,更不是先知。」
我說:
「不要暗示什麼。」

可是,從鏡子裡走出來的怎麼都是未來的我
我的體重怎麼一天天減輕
我的形容逐漸枯槁
有一天,未來的我
會不會像一具骷髏
在消失之前
僅是遺照一張?

「做醫生的就是這樣圖利
把我無病說成有病……」
然而,小雅是擊碎鏡子的人嗎
我感到非常的疲倦
甚至連撿起碎片的力量也沒有了

  C 小雅

踩著自己在烈日下縐縮的小影子
我在「H」的牌子前
停下來,體內的生命仍然在前進
展望四周,體內的生命仍然未睜開他的世界

福馬林的味道
繞了繞
沖上鼻子
屋頂上排排的日光燈
照著閃亮平滑的磨石地面
我即使十分小心,也還踏出
很恐怖的回音,也還得經過
一扇扇的玻璃窗
把磨石地面照得像一片冷冽的冰
我在冰上滑行,如一支冰刀逐漸破裂著
也還得轉彎
把時間都帶過去

一間間相同的房門
透出慘淡的藥味
使我想到
薇薇
她彷彿是浸漬在藥水裡的一株胎生植物
我會鏟除她的根嗎

  2

  A 扁鵲

夕曛投照出齊桓侯長長的影子
他的鞋,還在他的影子裡閒踱
我痛心得想一走了之
但想到齊桓侯尚有救
因此我每隔五天諫勸一次
「陛下的病一直往身體的內部深入
趕快治,還來得及……」

齊桓侯不等我說完就大喝一聲:
「給他四十大板!」
我急急忙忙退避到群臣之後
看著齊桓侯站起來又倒在座椅上
他的憤怒激起了宮殿外的夕曛
來圍擊他的臉,他的臉轉入黑夜裡

  B 薇薇

我數不清自己耗在病床上的日子
像躺在俎上似的
今天切片檢查
明天切掉一些肉
後天切得更多更多

我發現是一隻瘦弱的蟲
有一隻吃蟲的扁鵲,只在小雅出現時
才來講他的故事,企圖引發我的快樂
蟲有什麼快樂?

我好像毫無復原的希望
看著父母沉浸在痛苦失望之中
加上我自己的恐懼與苦痛
構成了綿密的壓力啊
我仍裝得快快樂樂地和小雅說笑
小雅那裡像懷了孕的人
她的臉龐、身段仍然佷好
那個扁鵲看了她
眼睛都會發亮呢

她和扁鵲的對話
各自上著鎖
我知道我能打開他們話中的含意
從這邊搬到那邊
讓他們的話去糾結吧

  C 小雅

我有點害怕地踏著閃亮的磨石地面
上次,我不小心滑了一跤
會不會影響到胎兒呢
不知道是否該檢查看看……

「來看薇薇?」
那隻扁鵲放低聲音說:
「我剛為她再做了一次檢查
唉,薇薇啊
她的情形愈來愈壞了……」

我離開了扁鵲,他豈能樓息在我肩上?
轉進薇薇的病房裡
看見薇薇對我笑
那是一種白色的笑
我想,薇薇細瘦而透明的手臂
才是扁鵲可棲息的枝椏

我有點害怕的拉開窗口的布幔
陽光已過,黑夜自地平線下湧上來
一朵小小的白玫瑰
凋在被荒草侵襲了的花圃上
不也正如我嗎?

  3

  A 扁鵲

有一天我發現墓在齊桓侯的眼中形成
心裡一冷,我不敢掃墓
回頭就跑
哦!太可怕了
一國之君就快要……

埋入多曛裡
是一顆將逝的星星
用最後的光圈
俯照著宮殿的上空

齊桓侯派人來追問
我答來者:
「貴君的病已侵入骨髓
我再也無法進諫了……」

這一天,滿天滿地都在夕曛裡
我突然像一隻烏鴉哀叫了起來
齊桓侯大概已開始感到不舒服了
我打點行李
衝進黑夜裡隱藏自己
在逃走的路上
我得知齊桓侯派人四出找我
但……
唉!鐵窗外
黎明在另一端等我

不久,鐘鼓數響而沉寂
我聽到齊桓侯不治的消息
使我化為千千萬萬隻烏鴉
在世界各地哀叫

  B 薇薇

我不能很順心地做我想做的
我只能在呼吸器械、氧氣瓶以及
一些更冰冷的機械交替使用中
度著經常是昏迷狀態的漫漫歲月
這些人為的科技,是一種叢林
只能消極地用失去葉子的枯枝構圖
延遲我的死亡形象
而不能積極地促使我生存
我知道,野獸只要擺脫這些構圖
就可解除一切痛苦
就可寧靜,尊嚴如人死去

而我無處攀爬,弄亂整個構圖
野獸飛禽往外奔竄
扯開那些折磨我的管子吧
我拚著最後一口氣
背向那些支撐我的冰冷器械
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
在多刺的梗上
白玫瑰
向床下翻落

  C 小雅

推開吧,一直到世界的最外一層去
然後回頭,在世界的最裡層有
好渺小的一個人
那是薇薇嗎

那個扁鵲不知何時進來:
「妳這個女人
妳憑什麼拔掉
那些支撐薇薇活下去的管子
她即使再痛苦
妳也沒有權利結束她的生命!」
一隻突然變大的禽類
直奔向我
用擴張的雙翼拍擊著我
用硬刃的嘴啄著我
我往上衝
到最頂樓的陽台上
樓外有深空的感覺
一隻弱小的蜻蜓
在深空裡
忽上
忽下
停不住一個位置
就如我眼裡的淚
這時,我的肚子隱隱作痛
孩子,這是第幾層樓啊
從我身上站高一點
看遠一些
這廣大的城市和土地

「妳這個女人
妳瘋了
妳不要命嗎!」
在扁鵲逼近時
我翻過欄杆
向下躍落──
進入世界裡
用我另外一個生命



一對紅燭

一對紅燭佇立在桌上,相互凝視,眼中映照
著對方紅色的身影,彷彿就是自己同樣的命
運,必須在對方的眼中燒盡成灰。

她和她同時被點燃,不能解救的淚水在火焰
中流出,緩緩的和自己的身影凝結,擴延,
再和對方的身影交融,在桌上形成岩層。她
對她說:「妳的身體只剩下一半了!」她應
聲:「妳和我一樣。」她們用生命相互印證
相同的命運,最後,留在桌上的││是她們
緊密交融的一灘紅色身影。

線 索


小女孩愉悅的受賞賜一張白色的圖畫紙,放
學前,老師告訴她:「畫媽媽,媽媽會出現
。」至於媽媽的長相,她覺得模糊,曾遺留
在兩歲時的眼睛裡,已被淚水淹沒。她回到
家,從書包裡拿出圖畫紙,小聲的向爸爸說
:「我要畫媽媽::::」

空白的圖畫紙上,突然出現的一枚指紋,是
誰留下的?是媽媽嗎?也許正是尋找媽媽的
線索?於是小女孩拿起畫筆急速的勾勒這枚
指紋的形狀,再延伸為手掌、手臂,再擴展
出肩胛、頸子、下巴、::::哦,及至整
張臉的出現,啊!那是媽媽的形象。小女孩
竟從一枚偶然的指紋找到離散多年的媽媽。

頻率

人,在熟睡的時刻
靜靜的,別吵

每秒鐘
夢的壓縮和放鬆的數量
就如天空中不眠的星星
一閃一爍

草木詩篇三首

風中串鼻龍
你們把我的身體當成懸崖絕壁
離地數千公尺高
從底下往上攀緣依附
若要抵達峰頂
還要等到明年夏季
我的髮變白時

先在我的膝上釘樁
再到我的腰上繫繩
往上,則到我的肩上豎旗
最後,就在我的髮中
紮著營帳

不是我在搖頭
峰頂是多風的
紮不住營帳的你們
紛紛
在我的髮中飄浮
然後拉開一具具白色的降落傘
乘風而去

野外尋刺莓
我們是一群野孩子
於午後,於四十年代
沿著黃土地上的一條小路
走,是父母的影子在走
 是我們的年齡在走

午後的陽光追隨我們
頭髮被陽光燒盡,我們成了癩痢頭
皮膚被陽光曬黑,我們全身長了刺
四十年代的陽光烤著我們

我們只是一群野孩子
沒有什麼可傷害
只想讓陽光快快的通過我們
給我們一些些陰涼
最好,能採到一顆鮮紅的刺莓
含在口中,把整個夏季吞入

滿天星的版圖
放大千億倍來看
地球,只不過是你體內小細胞
我要看你
必須走到二十世紀的末端
往二十一世紀一跳
跳入宇宙的眼睛裡
期待睜開的一刻

睜開了
看見你身上的星空版圖
無邊無際,不知你的臉龐有多大
哦,出血的星空
正以細微的亮光發出信號
通知
遙遠的另一個宇宙

有我這極渺小的船鑑
侵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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