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 / 懷念的詩人
劉克襄 / 懷念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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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的詩人,多半對人世淡了,隱居了,乃至辭世了。坊間的詩選似乎不容易記得他們的存在,以及詩作的藝術價值。總有一天,詩選恐怕也會將這些人遺忘。自己的書房裡總有那麼幾本,放得位置比其它詩集更明顯。很高興,只有自己喜歡注意到,這種落寞的氣氛。也不想與人分享。
很多是年輕時,深刻讀過,年紀大時再閱讀,願意特別肯定,推崇的。比如詹冰、錦連、梅新。
也有的是在摸索詩藝時,一直謹慎記得,卻看到他們在創作的路上,選擇了脫隊。或如沙穗、林彧、陳寧貴。
繼續書寫、發表,當然值得尊敬,但那些自覺性強的,隱身於半途的人,生命態度如此負氣、頑抗,似乎更有啟發。這樣和生活掙扎,然後,枯靜下來的詩,更能讀到生命無奈的強烈撞擊。
客家山歌仔
2 Comments:
鴻鴻 /
我的世紀詩選
緣起
台北詩歌節今年以「我的世紀詩選」為題,邀約十位詩人,自歷來台灣現代詩中選出十首私愛作品,加上一首自選作品作為呼應。可以想見,如果每人可以選一百首,重複性勢必很高。只選十首,個人品味不得不躍然而出。強調「私愛」,事實上意圖探究詩與潛意識溝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可能也是詩之所以最珍貴的那個部分。
.這十位主選者的出線相對「客觀」得多。除了有兩份文學刊物的主編婉拒邀約,因而必須由我自己遞補之外,其餘詩人皆同時身兼當今文學雜誌(印刻)、詩刊(創世紀、笠、現在詩、壹詩歌)、副刊(人間、聯合、自由)、詩網路(詩路)的主要編輯或主持人,應能相當反映出當前的詩潮與價值觀。其中有常任詩選編輯的老將,也有從未涉足詩選大業的新兵。選出的,有膾炙人口的傳世名作,更多是遭到詩史忽視的冷門奇珍。有趣的是,這110首作品中,除了一首李魁賢的〈鸚鵡〉入選兩次,其餘全未重複。而去年入選台灣當代十大的詩人當中,居首的洛夫竟無一首入選;入選最多的,反而是夏宇(五首)和商禽(四首)!
.........這可以視為一本遊戲性很強的「荒島詩選」。但透過每個人絕對主觀的不同品味、視野,也以眾聲喧嘩的方式交會出新世紀的典律,彰顯了台灣文學的多元與豐饒。我們期待這本詩選只是遊戲的
「示例」,每個人可以繼續接龍玩下去,也讓文學典律不斷地翻新與再生。
劉 克 襄 選 詩
1. 周夢蝶 <孤獨國>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2. 梅新 <家鄉的女人之一>
家鄉的女人
總是醒在
家的前面
家
總是醒在
黎明的前面
天還未醒
我們家的
屋頂先醒
一縷縷的炊煙
自我們家的屋頂
昇起
乳白色的
還有女人的髮焦
3. 敻虹 <媽媽>
當我認識你,我十歲
你三十五,你是團團臉的媽媽
你的愛是滿滿的一盆洗澡水
暖暖的,幾乎把我浮起來
但是有一度
你把慈愛
關了,又旋緊
也許你想,孩子長大了,不必再愛
也許,根本沒有災難
也許媽媽無心的差錯
是我的最大災難
等我把病病好
我三十五
你剛好六十
又看到你,團團臉的媽媽
好像一世,只是兩照面
你在一端給
我在一端取
這回你是流泉,我是池塘
你是落淚的流泉
我是幽靜的池塘
4. 沙穗 <解讀>
解讀 一根髮
不在長短 而在黑白
一瓶酒 不在年代
而在醉後
解讀 一句話
不在中聽 而在感受
一把淚 不在多寡
而在真假
解讀 一個人
不在高矮 而在一生
一份情 不在面具
而在骨髓
5. 零雨 <特技家族>
1.
兩隻手抓住兩隻腳
向前跳 (到前面廣場)
向後翻滾 (屁股朝向人最多的
廣場)
向前翻滾 (在人最多的廣場愈縮
愈小)
向後翻滾 (愈縮愈小)
向前翻滾 (愈縮)
向後跳 (愈小)
…… ……
被踩在腳下 (只剩下眼睛)
(廣場以屁股遮天)
2.
貼近心窩的地方
撐一支棍子
棍子那端撐一個
貼近
心窩的地方
貼近心窩的地方
有一點重量因為有一點
重量所以他們飛翔
張開兩隻手,兩隻腳
他們飛騰因為一根
棍子的緣故因為貼近
心窩的地方
3.
右手凌空飛起
切入切入 切
入轉頭最脆弱
的位置
爆破的磚頭四散
逃逸又以最尖銳
的身體飛起找到
右手
4.
一張口,就吐出
火焰。為了四處的黑暗
為了黑暗來得
太早為了
向你挑釁。從體內
自動燃燒從扭曲的甬道
竄出越過廣場為了
每一個著火的人認出了
同路人
5.
是什麼人掠過這廣場?
用飛行的速度?
兩隻手向前擁抱
虛空就伸出手來
是繩子在動嗎?
還是肉體?
(總是面帶笑容)
在預定的轉角
擁抱彼此的軀體
便擦身而過
是由於速度嗎?
還是確實的擁抱?
降落對方的位置
(總是面帶笑容)
互相凝睇
對方的虛空
6.
頭與手臂之間。火是翅膀。旋轉
頭。手臂
平衡。找到方向
擺盪在樓梯與
街道之間。一個傴僂的人
走向黃昏的廣場
擺盪。遠方的鴿群
振翼並啣接他們的臂膀
旋轉。火。旋轉。所有的翅膀
飛向空中。手臂。所有手臂
舉起。頭舉起。傳達一個
淨土的信仰。舉起。火。舉起
翅膀。鴿群返回並棲止於籠中
所有的人傴僂走離黃昏的廣場
7.
我完全知道命運 如何
掌握兩隻手
右手拋出 悲 左手
拋出 喜 右手拋出
悲 左手拋出 喜
悲 喜 悲 喜
右手左手右手左手
悲喜悲喜悲悲喜喜
右左右左右右左左
手手手手手手手手
我完全不知道命運 如何
掌握兩隻手
8.
十幾隻手確實是十幾隻手伸進來
拉我刺我捶我戮我捏我
我退到黑暗的角落再退到黑暗
的角落黑暗的角落黑暗
角落檢查我的肉體。肉體它
沒有傷口只是沒有理由地生出
翅膀生出翅膀
一躍而出我在掌聲中一躍而出把
昨日的我留在那裡我只是把
昨日的我留在
那?
9.
於是鬆了綁
留下一根迅速癱瘓的繩子
推開門再推開門門外是一個門
的世界推開門再推開門走下
一個狹小的樓梯間推開門
再推開門。走上一個狹小的樓梯間
推開門再推開門。上面
是一個門的世界--推開門
再推開門眺望門外到達不了的地域
推開門
再推開門
觸摸到一根黑暗中的繩索
緩緩綑綁自己
6. 林彧 <上司>
上司偶爾窩在沙發中打盹,
喜歡飲酒,旁若無人放個響屁,
大部分時間用來說笑話,
談他的羅曼史,哎,
那個喜歡穿紅襯衫的年紀。
我們都尊敬他,喜歡他──
除了那個充滿花香的故事。
而上司是完美的,我們看著他
逐漸衰老,愈發擔心那張沙發椅,
哎哎,升遷也要有個先後順序。
7. 詹冰 <五月>
五月,
透明的血管中,
綠血球在游泳著--。
五月就是這樣的生物。
五月是以裸體走路。
在丘陵,以金毛呼吸。
在曠野,以銀光歌唱。
於是,五月不眠地走路。
8. 錦連 <夜車>
沒有目的地的
流浪的
孤單的旅程呀
窗外是
蟲聲不絕的
繁星夜空
眾多
逝去的人們
那是 他們的魂魄?
氣溫漸降的
夜車裡
那怪寧靜的氣氛呀
我似乎聽到
從某個地方
傳來了飄泊的歌聲……
9. 陳寧貴 <阿姆介面帕粄>(客語詩)
佇台北大家講客家粄條
南部鄉下介阿姆講面帕粄
一條一條雪白介粄條
盡像一條一條記憶索仔
纏住我流浪他鄉介胃腸
也纏住我半生人緊行緊兼介思念
阿姆煮介面帕粄
先用大火熱油爆香蔥蒜
加半鑊水煮滾放入配料粄條
二十分鐘後開鑊
四散穿逡介香氣
畀流浪介胃腸尋到歇息好所在
我離鄉轉台北時節
阿姆特別交代
愛煮出好食介面帕粄
定著用真材實料
正能嚼出故鄉介味緒
10. 岩上 <老兵的刺青>
四十多年的歲月蒼老
巖石已斑剝
血書只換得一張
從中正紀念堂鬧到立法院的
授田證,一張永遠沒有土地的地圖
價碼仍在空中飄浮
每次脫光衣服
顧影自憐
還有幾根硬骨頭可以
支持
11. 劉克襄 <海洋之河流>
在下個世紀,我將如罹患絕症的父親,彎著年輕時即微駝的背,乾瘦的手臂青筋浮凸,突起的顴骨面肌緊繃,兩頰也被許多的憂患拉扯,陷落下去,只剩眼睛,流露過悲凄神色,仍大而明亮。那時,他突然遠從家鄉北上,前來探訪孩子,坐了一個午茶的時間,又搭車匆匆南下。
這是一個反叛過自己年代的人,老是把手插在褲袋,老是望著天空。
海洋之河流,大陸的島嶼。
請還我一個每天只停一班火車的小站,一條清晨時鵪鶉母子悄悄走過的石子路。我的家在不遠的墳場旁,稻穗舖曬在廟前的廣場。我在溪邊戲水,哼歌,聽到上面的木橋咯咯,小學教書的父親提著釣桿,永遠的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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