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1月 29, 2006

客家語言與文學研討會

歡迎出席參加 ---
客家語言與文學研討會
95年12月3日(日)
北市客家文化會館
信義路三段157巷11號4樓會議廳
場次 題 目
01

文學中的客話與文化
胡紅波(發表人)
彭欽清(評 論 人)
政治大學英語系

客家文學之語言使用試論
徐貴榮(發表人)
梁榮茂(評 論 人)
台灣大學中文系

客語詩歌意象的追求
邱一帆(發表人)
陳寧貴(評 論 人)
詩人作家

02

客家話口傳文學的押韻特點
張屏生(發表人)
涂春景(評 論 人)
世新大學

客家話語的文學文化解析
何石松(發表人)

03

素人作家黃火廷客話鄉土小說
中?客家文化探究:以「秋菊」為例
鍾振斌(發表人)
羅肇錦(評 論 人)
中央大學客語所

吳錦發客家小說〈祠堂〉研究
林櫻蕙(發表人)
張堂錡(評 論 人)
政治大學中文系

鍾肇政大河小說中的女性塑像
-- 以《台灣人三部曲》《濁流三部曲》為例
莊華堂(發表人)
楊翠(評 論 人)
靜宜大學台文所


開幕式:09:30
第一場:10:00—12:00
第二場:13:00—14:30
第三場:14:50—17:00

2 Comments:

At 1:10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 短篇小說獎首獎
獼猴桃

◎賴志穎 圖◎張立曄


賴志穎。
作者簡介:

1981年生,居毛少翁社,台大微生物與生化學研究所碩士,建中樂旗隊十五屆及青?合唱團團員,曾獲寶島文學獎、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建中紅樓文學獎。

得獎感言:

這篇小說能獲獎並發表,真的要感謝評審前輩們的厚愛。也要謝謝主辦單位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及自由副刊的編輯們(希望我不是很難搞定的作者)。謝謝來現場幫我分擔焦慮的助念團朋友們:凱鈞、阿尼、貓娜和譽誠。感謝在電話那頭焦急等待分享喜悅的朋友們。很高興在會場遇到許多熟悉或曾打過照面的老師及文友。還有我的娘,被妳猜到我下午去幹啥勾當了,唉。

作品終於要交到更多讀者手上了,請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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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哪一天你必須死亡
而死亡也將不意謂任何完成時
你或將輕輕哭了
——陳克華,〈那是一個怕黑小孩的黑暗之淚〉



妳什麼都看不見。

耳畔是金屬器皿碰撞的匡噹和護士的交談聲(觥籌交錯,生命和死亡在舔舐消毒水、棉花和妳的鮮血,暗中較勁,穿白袍的僕人在替他們斟酒、遞刀叉)。

妳的頸部正被拉扯,有皮膚被掀開了,又被闔上。妳不痛。

妳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兩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應該是總醫師,這種小刀,妳的主治已經擺明不操了。

(應該讓年輕人有點機會試試。)窸窸窣窣的交談逐漸緊張,逐漸擴大,妳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也聽見那兩位年輕醫師的。冷,手術室的冷氣好強,妳的臉被蒙上,裸露的背貼著冰冷的鋼製手術台,妳是具活屍。

(怎麼辦?找不到那條血管,要不要找另一個開口?)(不是那一條,那一條是通到肺靜脈的。)口乾,妳聽到心跳,無法克制的緊張。清醒是最嚴重的疾病。

(這不過是一個小手術罷了,妳放心,不會有問題的。)主治醫師告訴不安的妳,裝人工血管,是比割除乳房還要小的手術,乳房割掉了,這個不可能熬不過。

可是,當時妳只是睡了一覺,醒來還希望第二天能去上班。妳的體力很快恢復,開刀當晚就能自己如廁。

那段切割的時間被強迫遺忘,前後的時間被麻醉藥緊緊黏在一起。妳只知道,左乳,有,左乳,無。

縫線提醒了妳曾經存在的乳房,以及那孤獨而刺眼的右乳。

但現在,每分每秒都實實在在鍘在妳身上,等待的恐懼被總醫師的交談催化,不敢發出聲音,妳還能從已經喪失知覺的上半身感覺到醫師無助的拉扯及翻攪,畢竟還有一半以上的身軀正驚恐地感受著這無情的開口,他們找不到在教科書上畫得好好又端正的那條血管,如果妳曾經因為自己被別人稱作特別的人而有任何一絲沾沾自喜,那妳真的祈求這一刻自己是個完全謙卑又普通的正常人。

(如果找不到那條血管該怎麼辦?)

以為不用做化療了,因為醫師告訴妳算發現得早,癌細胞並沒有擴散,在最近的淋巴結中並沒有癌細胞的蹤跡。醫師也在等最後的抗體測試結果。妳和家人鬆了一口氣,以為疾病已遠離,在要打包從醫院走人的前一晚,醫師臉色凝重地說,妳身上的癌細胞是最容易復發的那種,就算割得早,還是得化療。

關於化療的傳聞,妳在知道得了乳癌後就不斷打聽了,最壞的打算是死亡,妳每天都哭哭啼啼打電話和親友告別,畢竟手術都有風險,妳更不知道要如何對一雙兒女交代,即使他們幾乎成年。妳總以為可以多照顧他們幾年,但這幾年可能就被疾病硬生生地剝奪了。

他們則很樂觀地認為,割掉就沒事了,還說妳是他們見過最愛向別人訴苦的病人,長舌的人在下意識中會努力活著,因為害怕進拔舌地獄。他們很殘忍,他們從沒在妳面前掉過一滴淚。

聽說接受化療的人像行尸走肉,做化療會嘔吐、落髮、沒食慾、過敏,有人甚至因為化療而死亡,相較之下,接受化療必須植入的人造血管似乎不算什麼。

人造血管是為了化療方便將針頭插入並注射藥品而設計的塑膠腔體,和身體的血管相連,這樣就不用將針頭長時間直接插在血管上,可以避免許多風險,醫師說的。小手術。

上了手術台,才知道恐懼的根源就是清醒。

清醒而盲目,且任人宰割。

流淚但不敢出聲,耳畔淤積成一座沒有波浪的海洋。

(大概半個小時以內就好了。)推出手術室,在外面等待的妳的丈夫說已經兩小時了,進去一小時後,他已經感到手術似乎不太順利了。到病房,大哭,驚動護理站老小,瘋女人晚上夢見地獄,斷肢殘幹,烈焰和魔鬼,抓住妳的身體撕裂,再撕裂,妳是盤中飧。尖叫醒來,旁邊陪睡的兒子也跟著一起醒,但是入睡仍只有妳一人,拖進地獄。



「小鳥不都是在天上飛的嗎?」當我提出這個疑問時,這已是我們在這條路上發現的第五具鳥屍了。我能分辨出來的,有一隻藍鵲、一隻烏鴉,其他應該是雀鳥,體形太小,輪子輾過剛剛好和柏油路貼平,不知道原是血色的羽毛,還是羽毛的血色。

母親病後半年化療結束,我第一次有短暫的空閒,和好友捷到南部走走,這天中午,開車經過一個連柏油路都發著光、叫什麼「寮」的小鎮,在眩目的強光下,我還要閃避地上不時出現的鳥屍。

「鳥也是愛走路的啊,上次我到加拿大玩,在草地上追海鷗,牠們不到最後一刻是不會起飛的,你就在後面看牠搖搖晃晃的屁股,超可愛的。」坐一旁的捷說道。

其實我不用刻意避開那些鳥屍的,反正牠們已經氣絕,但我不忍讓牠們更支離破碎。

那就停車把牠們埋到一旁的田裡啊。否則下一輛車輾過和你輾過有什麼差別?我問自己。

我就是沒種。

安全帶把我左胸卡得有點不舒服,我單手調整安全帶,一隻鸛鳥朝我撲來,我來不及閃躲就撞上去了。

緊急煞車,趕忙下去查看。

路上空無一物,我問捷有沒有看到,他說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煞車。

「是鸛鳥啊,那種很大、有長長的嘴、送嬰兒給父母的那種,你真的沒看到嗎?」「沒有啊,台灣哪有那種東西啊?」捷說「東西」的語氣很冰冷。

繼續上路。我們在甲仙找了一間旅館,房間面對一座裸露灰泥的山,草木稀疏,像一面老舊的水泥牆。

晚上在夜市吃了點山產和芋頭冰後,就到旅店休息了。

或許是安全帶綁太久,我覺得左胸一直悶痛,我沒有和捷說。希望明天換他開後我坐右座,綁安全帶時可以平衡一下。

這趟旅程中,我還滿不放心母親的,化療結束了,最糟的不是身體狀況,而是心理問題,她總生活在後悔中,現在已經沒有一件事能讓她快樂了。疾病瓦解她的精神,她變得畏縮、悲觀、恐懼。我私下認為那是頭髮的問題,畢竟對於一個女人而言,缺少頭髮會讓她羞於上街。在她幾乎光裸的頭上還黏有幾根未被藥劑侵蝕的長髮,讓我想到一個遠古時候的人。

旱魃。

黃帝的女兒,禿頭,眼睛長在頭頂上,一扯著僅存的幾根頭髮奔跑尖叫,大地就乾涸無水,生機喪失。

她把蚩尤的部將風伯和雨師蒸發了,從此留在地上,不時趕走風和雨。

母親的病也是如此,化療讓她成為現代的旱魃,把心中對生命充滿的希望蒸發了。當她摘除乳房的那一天,她還急著下床,想準備第二天的工作呢。或許麻藥帶來酒醉的效果,她那天雖然手腳不甚靈活,可是舌頭和嘴巴可動得急,還拚命算可以從保險那裡拿到多少錢貼補家用,住一天院可以賺保險公司多少錢。

後來我才隱隱發現,愧疚和後悔推動著那天所有的樂觀和積極。

化療,是下坡的起點。

植入人造血管就不是好的開始,醫師把她的身體翻來攪去,讓她驚恐萬分。那天,一向視住院為休息的她,開始恐懼醫院。

家中浴室排水孔常塞滿頭髮。她常眼眶泛黑抱著馬桶乾嘔,刺激骨髓增生白血球的激素讓她全身的骨頭像斷了般發痛。第一次見到她後腦杓的頭髮大規模掉落僅剩慘白的頭皮時,我幾乎不敢面對她的眼神。

雖然她那麼渴望我能用平時對待她的眼神看著她,我卻規避了。平常會靠在她身上撒嬌的我,卻不敢觸碰她了。

(那真的是我母親嗎?)(一個人的形體竟然在別人心中能占那麼大的重量,形體扭曲了,對這個人的認知也毀了。)(親情竟那麼脆弱?)(小時候媽媽常說,魔鬼會變成她來拐走小孩,你要記住媽媽手臂彎裡的胎記喔,魔鬼什麼都會模仿,就是沒辦法複製胎記。)(我不敢翻開母親的手臂。)我擅於偽裝若無其事。母親眼睛中的光芒卻黯淡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一具屍體,平時能讓她快樂的事,像上街購物、出外用餐、上菜場、洗照片都成為種種負擔。戴上一頂漁夫帽遮遮掩掩,買給她的東西都視為浪費,上以前熟悉的幾家餐廳,她都躲避那些老闆和老闆娘的噓寒問暖,要我們當成回話的擋箭牌。這是一種對生活的拒絕。她最常和我及妹妹說的話就是抱歉,不能再多照顧你們幾年了。我們耳朵都快長繭了。她無法將生病當成一次小意外而珍惜往後的生命,反而把自己的未來拚命擦掉。

我和她說,誰能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妳今天看我活蹦亂跳,搞不好明天就掛了,為什麼妳總是覺得我們的未來多於妳的?我們的生命是站在同樣高度的懸崖邊,沒有誰對不起誰。

後來,我陷入了夢境。

有一隻小猴子被牽了出來,乖順地走到一個鐵架中,一雙手伸過來,拿了一個像枷鎖的東西套在牠頭上,並餵牠一些水果,猴子吃得津津有味。

有人要我上前坐,另一隻小猴子被牽出來,牠似乎很怕生,但是看到另一個相同的鐵架,就自動坐了上去,頭被架好,只剩下半個毛茸茸的頭裸露在上面。

(是那種紅著臉的彌猴,該不會剛泡過溫泉吧?我兀自思考。)一隻手伸過來,摸了一下,頭上的毛被去掉,像打開什麼玩具似的,猴子的頭被撥開,我有看仔細,那個斷面還是切齊的,光滑到像用砂紙磨過。白裡透紅的猴腦在我眼前閃耀。

我很自動溫馴拿起醬油和蒜頭加進去攪拌,正舀起一瓢白花花像豆腐的腦漿要送入口時,我放在桌下的左手被拉了幾下,我往桌下看去。

那個箍在桌下的頭顱,是母親的。她面無表情,仍一直握著我的手,我無法鬆開。

尖叫醒來。

左胸的不適還在。旅館裡潮濕的氣味,捷均勻的呼吸聲,月光把那片灰泥山壁照得粉白。



妳的。

後悔。

後悔以為乳頭流血是自己抓破的。後悔愛吃香腸火腿和熱狗。後悔愛雞皮魚皮。後悔懶得吃水果。後悔常帶小孩在外面胡亂解決晚餐。後悔健康食品總當裝飾。後悔住在空氣品質糟糕的城市。後悔沒有注意水質。後悔開始做實驗就忘了時間。後悔不在乎實驗品的毒性。後悔進入了自以為喜歡的行業。後悔維持多年和丈夫柏拉圖式的婚姻生活。後悔有兩個同事五個大學同學和一個親戚發病自己沒警覺。後悔少運動。

後悔差點半年後再去檢查。後悔有異於常人構造的身體。後悔小孩遺傳了癌症基因。後悔不提早退休。後悔自己一無是處的人生。後悔不知為何而忙碌的人生。後悔無法樂觀振作。後悔讓丈夫朋友無法忍受的悲觀。後悔讓子女無法安心求學。

……後悔那些無法改變的後悔。後悔支付來日的後悔。

後悔像繩子讓妳每天上吊三十次。後悔像繩子勒斃後妳還是活著。後悔妳活著就如同後悔妳將死。後悔把妳的光頭當成發光的營火手拉著手把歌兒唱。後悔讓妳跌進夢中不斷驚醒。後悔生命總是需要死亡的逼近才會後悔。後悔拿著重大傷病卡的身軀像遊魂。

淚水是每日必須,生人迴避。

拒絕病友會的協助。

恐慌。

像外星人。

像鬼。

剛長出來的頭髮。

像猴子。像嬰兒。

非子宮受孕。

無父無母。

是疾病的後代、癌細胞單性繁殖。

不聽忠告的潘朵拉給人類的厚禮。

不聽忠告的妳。



開往藤枝風景遊樂區的路上,我左胸的不適轉化成疼痛,換捷開車,我不想破壞遊興,伸手想找出疼痛的來源,發現左乳按下去會痛,痛覺滿表面的,順著皮膚呈同心圓消散。我心中憂喜參半,喜的是應該不是心臟問題,所以等下可以爬山健行,憂的是,這痛肯定不是好事,也許洗澡時被蚊蟲咬傷了,自己胡亂抓又發炎了,雖然男生不用哺乳,可是假如那邊爛掉最後被切掉的話,以後要我怎麼游泳啊?這趟旅程,是我和捷兩人在求學生涯的最後一回,我兵荒馬亂中念完研究所,他醫科畢業,7月底就要入伍受預官訓,我運氣比較好,8月服完十二天的補充兵役即可退伍,畢竟本人的裸視已接近瞎子的等級,卻讓他嫉妒得要死。

「你忘記在蘭嶼那次的浮潛嗎?你看見珊瑚礁很快樂,我只能給珊瑚礁刮刮樂。你看見小丑魚,我只能咕嚕咕嚕裝嗆水。」每次他酸我都得舉出一些不方便的例子讓他閉嘴。

我和捷是從高中就認識的朋友,每到假期我們都相約旅行,太平山、觀霧、棲蘭、澎湖、蘭嶼……等風景名勝都有我們的足跡。兩人同行不用考慮太多嘴雜的意見,而且說改就改,不用擔心因為哪裡沒去成而有衝突。

和家人的旅行我卻都意興闌珊,這次過年家人去了澳洲,我藉口趕畢業論文沒去,最後留我一個人在家吃自己當獨居老人。

但我不知道我錯過了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全家人旅行的機會。

爸爸媽媽和妹妹抱著無尾熊的照片中,沒有我。

那條隱形的臍帶在鬆動、脫落。

回國後,妹妹帶著媽媽去做檢查,檢查完還戲稱檢查乳房的機器叫做「夾奶器」,聽說有上下兩片,把乳房抬上去就會被緊緊夾住,「那個機器設計的靈感搞不好來自於古代的刑求巫婆的刑具喔!」念歷史的妹妹眉飛色舞地說。

「那飛機場女人不是很痛苦嗎?要怎麼把胸部擠進去啊?」「哈哈哈……」……那不是刑具,是刑求的前戲,短暫的嬉笑嘲諷後是我們兄妹從不曾想像的結果。

我們如近視浮潛,欲窺視未來,當別人都望見美好景物時,沐浴在歡笑的身軀卻因礁石的碰撞而傷痕累累。

困住了。全家人坐上了一具巨大而沒有出口的摩天輪,上上下下,以為可以離去卻卡在車廂。進入車廂,九點鐘是親友的同情,十二點鐘方向是醫師搖頭的病情,三點鐘方向是百分之幾外的一線曙光,六點鐘方向,以為可以遠離這一場繞過天堂和地獄的遊戲,門卻沒開,九點鐘方向,再次駛向親好的同情,和醫師的診斷……捷硬是把我拉出這無限迴圈,他說生病的人很重要,沒生病的更重要,所以提醒該去旅行了,讓我離開家裡、醫院、學校,去這段日子沒法奢求的地方。我彷彿看到爸爸、媽媽和妹妹臉緊貼在摩天輪車廂呈肉餅狀,嫉妒又羨慕我的離去。

好哥兒們。

走入藤枝的健行步道,隨著胸膛因喘氣的起伏,左乳也愈來愈痛,捷看我臉色不好,還取笑我太久沒到山上走體力差了。我沒心情和他辯,回一個慘笑繼續走。

到了觀景台,遠處的大武山水氣瀰漫,我們坐下來,拿出預藏的水果吃,除了不用剝皮的小蕃茄和無子葡萄外,還有奇異果。

「你要吃哪種顏色的?」他問我。

「隨便。」我拿了黃的,他拿綠的,直接用指甲摳個洞,把皮撥開吃將起來。

「好像在吃猴腦耶。」他說,我想起昨晚的夢,背瘠不禁一涼。

「為什麼這樣說?」我問。

「你不知道這個原產地不在紐西蘭,是在中國,中國人叫這個『獼猴桃』啊。」他拿起一個新的繼續說:「你看,這毛茸茸又圓圓的,像不像一個猴頭啊?」「的確。」我還以為昨晚我說了什麼夢話。

太陽從雲後出來了,撒在附近所有的山頭上。

「你看看你看看!」捷興奮地指向大武山:「你看,彩虹耶!紐西蘭已經培育出綠色和黃色的獼猴桃了,他們的願望是能集滿彩虹的七種顏色喔。」「真的嗎?」「也許過不久,我們就可以吃到彩虹的味道了。」我突然想到紅色的獼猴桃,剖開,像挖猴腦,胃一陣翻滾。

接著胸口一抽痛。

奇異果落地。

「你到底怎麼了?不舒服要說啊!」捷有點惋惜地撿起那個才吃一半的奇異果。

不是不想說,是難以啟齒。

「今晚再和你說。」



因病退休後,時間的腳步在妳面前緩了下來,妳這才發現,身邊好多親友的頭都蒙上一層灰,妳都以前沒注意到。

更年期,過一陣子了。前幾天妳和兒子提到,早知道多生幾個,爸爸要賺錢,現在只有兒子和女兒輪流照顧妳,一個忙些,另一個就得累些,沒選擇的。結果妳兒子說,妳假如多生了,現在恐怕是我們伺候他們,加上妳,我們豈不更累翻?兒子在妳更年期前最後那段經期不穩的尾巴,的確鼓勵過妳,說林青霞四十六歲生女兒,妳,四十九,算什麼?妳外表的確不顯老,長髮披肩,雖然有白髮,但大部分的頭髮仍然黑亮,皺紋?擦個保養品就沒了,眼睛好,牙齒壯,雖然腦筋已經開始不靈活,但也還沒到癡呆的地步,還希望當個有研究高峰的女科學家。但妳仍搖頭。當時的拒絕隱含著一種冥冥的預視,妳的命將不長,那時懷孕,現在小孩剛要上幼稚園,然後大病,走了。他們得以兄為父,以姊為母,視親父為阿公,這,像話嗎?以為外表不顯老,就是年輕,就可以輕忽身體的負荷能力。

視線從得知化驗結果為惡性腫瘤時開始起霧。禁止通行的號誌牌,在妳的生命道路中放下;化身醫師的交警指示,信化療得永生。

化療讓妳真正感受到疾病的開始,化療本身就是一種病。

妳的藥師朋友翻遍資料,在外科醫生和腫瘤科醫生中周旋,不斷冒著被醫師輕蔑的風險提醒醫師化療的風險,否則醫師通常負責向前衝,藥下了,病人若死了只消說聲抱歉我盡力了就功德圓滿。

第一次化療,全家如臨大敵,妳是戰場,打了生理食鹽水和止吐藥後,最主要的那針暱稱為「小紅莓」的藥,才要進入妳身體。

護士視此為毒水,戴手套口罩高規格處理,要兒子女兒不要碰妳穿的衣服,因為藥會隨著汗排出。十分鐘後,擦汗,一片紅。上廁所,馬桶裡滿池殷紅。兒子不知是為了取悅妳還是怎樣,還嚷嚷,妳大姨媽又來了,等下回去再和爸爸生一個。

苦笑。

妳是醫師和癌細胞的大東北,他們在其上進行一場和地主無關的日俄戰爭。後遺症馬上襲來,手腳末梢麻痺,半夜盜汗,疲倦,想吐,抵抗力下降到哪都要戴口罩,白血球數值直降到五百,打刺激骨髓增生白血球的激素,又讓全身骨折般痛。痛,地獄再次成為妳的夢境,妳被小鬼拷打、烹煮,到處都是烈焰,卻感到無比寒冷,妳等待從燃燒的黑煙頂端降下解救我的蜘蛛絲,誰撥開那些瀰漫的煙霧,妳就信仰誰。

所有關於疾病的消息紛紛在親友間傳遞,許久不見的朋友竟也像要見妳最後一面般來拜訪,人多並沒增加妳的慰藉,妳因此更確信了即將來臨的死亡。妳通常戴著漁夫帽會客,像個祕密證人指認自己的疾病,某天一位久不見的國小同學偕其妻子來訪,竟然很失禮地要妳脫帽,他嘻皮笑臉地說,妳是他國小時的夢中情人。

(你哪位啊?我根本不知道啊!)(我要滿足你的幻想,還是讓你終止幻想?)妳默默摘帽,頭髮稀如旱魃,蒼白的頭皮毛孔歷歷可見,像乾旱大地上龜裂的紋路。

他安靜下來。

(你冒犯了黃帝的女兒。)

妳已經很久不照鏡子了。

妳的手指和眼眶發黑,像是死亡多時的屍體。

妳懷疑探病者的真正目的只是為了讓他們證實自己的生活,是應該滿足的。

妳是負面的例子。是他們心中恐懼疾病的真實呈現。

化療結束了,妳也挺過來了,當最後一針七萬元的Herceptin慢慢流過身體,真是奢侈了,原來賺錢的意義是換取折磨自己的醫療。

朋友勸妳當醫院義工,別胡思亂想,說化療後的憂鬱很常見,到醫院看看那些比自己更慘的人,心情可能會好些。

(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要我成為那些我所鄙視的探病者?)

看別人受苦讓自己心情較好,是得幾次癌症都無法抵銷的罪孽。



晚上我們到了美濃鎮,吃了客家粄條和野蓮後找到一家便宜又乾淨的民宿後,就住了下來。

我們的房間有張很大的紅木骨董床,一旁還有一個骨董梳妝台,這些應是主人某位祖先帶來的嫁妝。捷很樂,在那空蕩的抽屜東翻西翻,我坐在床上卻愈來愈不快樂。

我摸到一個硬塊。

就在左乳下方,大約五塊錢硬幣大小,壓了會痛。

我要捷幫我看,捷臉色沉了下來。捷觸診時,我心內彈琵琶:我還沒去過希臘啊,我還想要交個女朋友,我想要爬玉山,我還要照顧媽媽呀,我還有……難道和媽媽一樣?「這,有可能是男性女乳症啦。」捷說。

「你這幼齒的,還在發育喔。內分泌還沒調適好,所以有可能會這樣,別擔心,回台北到醫院檢查一下就好了,我這可是無照行醫咧。」捷故做幽默,可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你知道我媽媽的情況,這有沒有可能是……」我還是忍不住想問。

「有可能,不過機率不大,還是去檢查比較安心啦。」捷跳下床:「走,去買兩罐來喝喝,放鬆心情,不要想太多了。」捷把我抓到便利商店買了幾罐啤酒,回到民宿,我有點難過,我把我兩罐喝光,還把捷的另一罐搶來,這夜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我全然無心玩樂,捷看我心情不好,就草草結束了這段旅行。

「我覺得『它』在長大耶。」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我指指我的胸部和捷說。

「你是不是覺得有飽脹感,想泌乳啦?」捷咂咂嘴。

「變態!」我捶他一拳,這話實在很難安慰我。

鬧歸鬧,捷不愧是好朋友,回台北第二天又靜悄悄把我拎走。

「健保卡帶著,去醫院!」捷說。

「要看哪一科啊?」「乳房外科。」「有沒有別科可以看的啊?」我臉紅。

「我打聽到今天看診的是公認的乳房專家,你別想太多了啦!」乳房外科的走廊上滿滿的病人,沒有幾個男的,僅有的幾個旁邊都有女伴,應該是陪女朋友陪老婆來的。

「你應該要我戴墨鏡和帽子的。」我小聲和捷說。

「怕什麼!大家都是醫院淪落人,你怕她們看,她們也怕你看啊。」尷尬的待診時光好不容易輪到我,叫我的護士眼睛還很利落地掃描了我幾下。

醫師倒是沒露出驚訝的表情,除了問我有沒有去捏去咬(最好自己咬得到),再觸診了幾下說嗯嗯的確硬硬的,就要我去驗血。

「是男性女乳症,應該過不久就會消了,你去抽血檢查看有沒有A肝或B肝,過幾天來看結果。」果然還是得挨一針,捷逗我笑分散對針的恐懼。

在陪我看完病理報告沒問題後,他隔天就去新訓中心了。

心中的石頭放下,我的生命重新彈跳起來。

但是母親。

母親生病後,隱藏在生活中各個角落的乳癌病患和統計資料突然被迫現身,她常常說,王某人的老婆也是這樣啊,她三年了,不知道還要拖多久。那個舅媽哥哥老婆的妹妹是末期啊,可憐可憐。會計室章太太不見一陣子了,聽說得病拒絕開刀拒絕化療,現在在等死……媽媽把她們大同小異的病情熟背,並且無時無刻和我們宣揚,剛開始,我們還會覺得,啊,怎麼那個人也是這個人也有,到了後來,我甚至語帶慍怒地壓抑地和媽媽說,這不是對獎,多集幾個病人你們就bingo沒病了,這些人的病情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難道還要幫這些人的家人操煩嗎?死亡不會因為妳們人多勢眾就同情妳們,妳是要告訴我們沒病的人活得很可鄙嗎?她們是躲在荒原上見不到彼此,獨自掩面聽見對方哭聲的女人。

我很殘忍地幫媽媽戴上耳罩,因為我不想當助聽器。



妳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了。已經到了生命的渡口,擁有一張橫渡冥河的船票,看擺渡者何時幫妳畫位。妳以為因病退休會得到更豐富的人生,現在知道那只是對健康的人說的。人鬼殊途,妳怕見到人。屬於鬼類。妳從丈夫及兒女的眼中已經看到一種偽裝的逃避,每個人的笑臉背後都是不耐,妳已經讓太多人失望。女兒會裝小,用兩隻食指抵著妳的嘴角往上推,說,媽媽妳要學會笑喔,對,這樣就是笑。

皮笑,那肉呢?女兒天天到公園陪妳跑步,兒子一週兩次開車載妳到郊外踏青遛人,妳勉強覺得踏實,但是疏離感已經在妳和兒女中間滋長。妳成為另一個人了,他們不熟悉的對象。丈夫每天回家必摸妳的頭,看看頭髮長多少了,妳的頭髮像春天的嫩芽短短的貼在頭皮上。縱使頭已經沒那麼禿了,但妳真的是旱魃,將旁人對自己的關懷和愛全都蒸發殆盡,那天國小同學走後,妳總覺得別人不懷好意,那些來的都不是真的關心的。

「難道是那些沒來看妳的嗎?」有天妳和兒子抱怨,他冷冷地回了我這句。

兒子去服補充兵役,妳覺得很難熬,整天都在家裡像隻無頭蒼蠅繞,等著電話鈴響。這是最高級的逃避,利用國家資源阻撓了和親人和世界的聯繫。

有天晚餐後,丈夫拿了幾個奇異果出來切,妳等著吃,他卻笑了出來,和女兒說:「妹妹,妳看,媽媽的頭像不像奇異果?」女兒像是遇到世紀大發現般衝到房裡拿了兩扇小鏡子,給妳看後腦,「媽,真得很像,尤其是妳的頭髮,和奇異果的細毛好像喔!」妳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幾天,看電視轉到了一個類似「繞著地球跑」的節目,介紹紐西蘭的景色,除了跑到魔戒拍攝的場景之外,還到了他們的果園看結實累累的奇異果,當然,主持人免不了交代了一番紐西蘭奇異果的來龍去脈。

「各位觀眾你們看這些長在樹枝上的紐西蘭名產奇異果啊,其實就是中國的『獼猴桃』喔,這種原產於中國南方的水果,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由中國著名的園藝學家『李來榮』在陰錯陽差之下帶到紐西蘭的。

當年,日本攻打珍珠港,本想從夏威夷搭船回中國的李來榮因為戰事,船隻便在紐西蘭靠了岸,從此,獼猴桃在紐西蘭就落地生根了,因為獼猴桃和紐國的特有種生物『奇異鳥』圓滾滾的體形類似,於是『奇異果』這個名字從此改變了獼猴桃,一躍而上進攻國際市場,成為紐西蘭的特產。」女主持人眉飛色舞地說著。

「啊,原來猴子可以變成鳥啊。」女兒看到這段節目時,莫名其妙發出這樣的感歎。

一股幽然的記憶降臨妳的腦海,妳想到兒子曾經在上國中時說過一件可怕的事。

兒子在生物課時做了蚱蜢標本,要在玻璃罐中加入棉花和四氯化碳,在其上墊層紙,再將蚱蜢丟入蓋緊。兒子說,老師如臨大敵說四氯化碳易揮發會致癌,請大家戴口罩閉氣,兒子照做,當然還是聞到一點,他大驚,原來小時候媽媽身上好香好愛聞的味道,就是四氯化碳。

兒子一直把那毒藥當成妳的體味,妳想到曾經當成家的,實驗室。

毒藥可以變成親情的象徵,妳對於猴子能變成鳥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總之,長期接觸有毒物質,或使妳的身體觸動扳機,疾病的子彈向妳發射,導致現在的妳。

然而兒子說,他在實驗課聞到四氯化碳時,雖然驚恐,但也有種回到小時候的幸福感覺。

妳的禍因之一標記了兒子關於幸福的記憶。

妳的靈魂被疾病撕裂,露出了隱藏在原我之中的那個更赤裸的人格,妳已經不是原本的妳了,原本的妳積極、好事、樂觀、多話,現在的妳懶散、畏縮、悲觀,還是一樣多話,但沒人愛聽。原本的靈魂充滿包裝,現在,妳連人最基本的裝飾,頭髮,都沒了,兒子說頭髮長回來就會好了。其實妳更擔心的是人格轉變所須耗費的巨大適應能量,妳是否能再承受一次。

(生命可以逆向操作嗎?我要從蒼老再次偽裝年輕?)女兒給妳看了一段紀錄系上迎新表演的影片,整個銀幕中,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人,戴著大到不成比例的佛臉頭套,金光閃閃,坐在舞台中央彈民謠吉他,唱了一小段〈橄欖樹〉後,摘掉頭套,一個妝花髮散的女生說,請各位欣賞接下來的「佛朗明哥」,一陣沉默,接著就是完全無法停止的爆笑。換咬著紅玫瑰的舞者上台。

妳這才看清,原來那個妝花掉的,是女兒。女兒在旁邊問妳,好笑嗎?「還好。」妳沒有笑。

殘破的內在,是妳的縮影,無意間被女兒以如此的方式呈現。

(原來我是取悅人的、一種生的倒影,我甘願?)(願意來看我的,就來看我吧。如果能搏君一笑,如果你們在我拉下頭套的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滑稽和衰敗,如果你們能認為自己活得不夠好。那就來吧。)(這是我的剩餘價值。)



我的左胸到了軍中後,卻一眠大一吋,對女生而言可能愈大愈好,對我是愈大心情愈糟。軍中白天的活動還不須太遮掩,但是晚上洗澡卻很難避開。

每天,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最多人的前七分鐘,迅速衝到沒人的淋浴間洗澡,可是第五天時一個同梯卻敲門問我可不可以一起洗,我只好放他進來,本來相安無事,但他卻瞄到我實在防不勝防的左胸,突然停下動作,睜大眼睛說,你咪咪好大啊,借我摸一下咩。我大罵你是精蟲灌腦啊,小心我把你閹了。接著把他伸過來的手撥開。

匆匆淋完浴,趕緊穿衣服走人。

擔心的事,最後還是發生了,不論我多晚洗澡,不論還剩幾間空淋浴間,總是有人要擠過來和我洗,並有意無意觸碰我,人一個接一個像是參觀風景名勝,可是氣氛都很詭異,大家低頭默默洗著,眼神歪斜斜。男人雖然禁不起寂寞,但哪有這麼飢渴啊?只剩幾天了。

我不堪其擾,和輔導長說,他准許我使用軍官浴室,我卻被大家後指指點點的。

左胸的硬塊消失後,整個胸部竟膨脹起來,我目測已經快達A罩杯的水準了,補充兵其實不乏有A罩杯甚至B罩杯等級的胖子,可是我這種瘦高體形的頂著一個A罩杯,再天兵的人也看得出怪怪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乳房沒有照醫師的預測逐漸消失,心中很惶恐,也不敢在軍中申請夜診,這樣恐招來更多笑話。

「我知道,眼睛問題只是一個幌子,你真正的問題是,陰陽人吧?」第九天就寢後,我的鄰兵問我。

「真的是眼睛好唄。」我翻過身繼續睡。

「那你怎麼會長個咪咪啊?你該不會有陰道吧?」他不死心。

「白痴,並沒有好嗎!你以為我想要這個咪咪啊?」我沒好氣回答。

「那讓我摸摸唄,我好想我女朋友喔,她都讓我摸奶。」鹹豬手伸上。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別性騷擾。」我把他推開。

當晚,我夢見在醫院陪伴母親,我睡在她床邊的行軍床,半夜,她手一伸,抓住我的左乳,我看見她向上翻白的雙眼從頭頂冒出睥睨著,剩下的髮絲因為汗水黏成一綹一綹貼在頭上,眼眶是兩個黑色的洞。她用嘶啞的嗓音喊著「給我」、「給我」,並一直拉扯著我的乳房,我的乳房被撕去,看到鮮紅的內裡是一個充滿深色血液的窟窿。

驚醒,差點尖叫,發現鄰兵竟越過蚊帳手把著我的胸部酣睡,我喘著氣,把他的手放回去。離起床時間剩半小時,四周酣聲環伺,我低聲啜泣。

結訓時,大家興奮地戴上預藏了兩週的帽子,準備迎接再也不受兵役約束的新生活。我想到面對醫師可能得到的審判就不禁沮喪,我和媽媽也許同病相連,我很不想面對離營後的生活。

離開營區時巧遇一場大雨,所有人都被淋成落湯雞。這場雨彷彿洗去所有在軍中的髒話和豬哥臉,換上平常穿的便服後,舉目所見又是一群年輕有為正直的好青年,我變得巨大而黝黑的乳暈則在浸水的白色襯衫下若隱若現,呈現一種非常扭曲滑稽的色情誘人姿態。

「讓我和你的奶照張相留念吧!」一不留神,一個不識相的同梯拿出被保管兩週的相機找我,惹來一陣哈哈大笑。

「見你的鬼了!」我不要,結果四個同梯把我架起來,掙扎罔效,他們掀開我上衣和我合照,有個變態還擺出舔我奶頭的姿勢。

「你們這群野獸!」我大叫。

人在遇到極度的羞恥時,反而變得十分抽離以減輕自己的痛苦,我彷彿在人群外看見自己被抬起架高、掀起衣服,一切動作都緩慢地呈現。我很客觀地告訴我哪些動作該做,哪些動作做不到就算了,自我複製一個隱形人在耳畔提醒,「撇過頭不讓相機拍到臉」,「掙扎量力而為即可」,縱使整件事違反我的意志,可是這種處境,我還能抗拒,還能申訴嗎?

(母親的病無人申訴。)

(我和妹妹也抽離了該表達的當下,那些不是我們該流的淚。)

(難道是一種隱忍的羞恥?彷彿未竟的孝道曝光。)

(淚是訪客的貢獻,我們必須讓事情在軌道上運行妥當。)

(我們冷血,但已經不乏對泣之人。)

(我們在人前抗拒被指定的情緒。)

「別鬧了。」班頭制止了他們。

「幹!」我被放下來時,整個頭腦發脹發熱,口中只剩髒話,飛也似蹲到後門的走道上,嚶嚶啜泣,看著小窗外來來往往的車,以及向後飛逝的柏油路和白色分隔線。我見到,綿綿細雨中,一隻隻五色鳥,血肉糢糊地灘在路上,鮮豔的羽毛散落,像一團團倍受蹂躪棄置的彩虹。

「別和他們計較了,等下一到台北,就互不相見了。」班頭走下樓梯拍著我的肩膀,我轉過身抱著他大哭,我想到照顧我的捷,可是他已經遠離我的生活圈了。

斂容正色,我要回家了。



兒子回來了。

甫進門,妳女兒就大叫,好像啊你們兩個。

兩顆奇異果,兩顆獼猴桃。

妳和兒子面面相覷,他理了一個近乎光頭的髮型。

兒子摸摸自己的頭髮,再摸摸妳的,哈,我們一樣長耶。

窗外,一隻鸛鳥飛過。

妳曾經是我母親。



我上前和母親擁抱,她瘦弱的身體,和剛長出的頭髮,無助的眼神,小孩般需要人呵護。

我撫摸著她光華柔順的新髮,她的頭枕在我的胸膛,像是我的小女兒。我的手握著她的臂彎,拇指摩挲著那塊胎記。

本能似地,母親尋獲了我增生的左乳,很自然地含入嘴裡,吸吮著。酥癢。一股熱流竟從胸部蔓延,母親微笑的嘴角潤著乳色的白光。

低著頭,看著她,悄悄地說:「我們比賽看誰的頭髮長得快!」她已經睡著了,眼角泛著淚光。

那是一個怕黑小孩的黑暗之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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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母親生病的日子 〈獼猴桃〉讀後感

◎葉石濤

我今年八十二歲。三十多年前我母親八十七歲去世。她中風兩次。我把她送進醫院以後,她一直昏迷不醒。

陪她過了漫漫長夜,希望她醒過來看我一眼或講幾句話。但她一直沒醒,天亮時醫生宣布她靜悄悄地走了。

讀完了這篇小說〈獼猴桃〉時,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母親。

這是一篇寫實的小說,寫母親患病以後的各種治療,肉體上的變化,重要的是仔細記錄了母親外觀的變化和精神生活的變異。透過小說的敘述,我們完全了解了母親患病前的她的容貌以及精神生活情緒的起伏。這些病前的肉體和快活的精神,病後完全改觀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作者以莫大的愛心,精細的觀察眼,仔細紀錄了母親的病前生活全貌和病後的沮喪和悲觀。

在這個變化無常的社會中,我希望所有台灣兒女都擁有疼愛你、照顧你的一位偉大的母親——正如賽珍珠所說的戰鬥的天使——母親。

這篇小說不管結構、情節、描寫都有現代人的敏銳感覺。

描寫人性以及描寫現實生活是一個作家永遠要達成的任務。

不過最後一句話,我很喜歡這篇小說,這也是我選它為首獎的理由。 ●

 
At 10:28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邱一帆

南庄山肚.四季印象



春天

你歡喜著出紅紅?新衫

行在來去南庄?路唇

迎接新年

抑係

遊覽人客

一九四五已經離開

二零零五就愛行來

無人還想過問

你染過?歷史

昨晡日

一屋家人?團圓

有一屋家?鬧熱

今晡日

濛紗煙肚?櫻花

就像雲中?仙女

靚靚

有影無影

滿足目珠最實在?想望





熱天

有一條河壩

清清涼涼

流入童年?心肝肚

石頭頂

水流邊

清潭肚

有影也有跡



有一條河壩

流入砂石工廠

流入餐廳民宿

流出鬧熱繁華

蝦公毛蟹無空囥

齊口石斑泅無路

鱸鰻團魚尋無潭

童年

遠看娘花

毋使去河壩





秋天

山肚有寶

山下有路

木材行啊過

石炭行啊過

有街路

有出路



山肚無寶

山下無路

後生人出外尋頭路

年輕人出外尋出路

行毋贏?老人家

渡等?會走?細人仔

同老屋老狗

做伴



山肚有寶

山下有路

觀光產業有前途

頭南公路大嬤條

駛車愛用飛?後生人

敢有閒情

留下來中秋

看月華

賞涼風

聽秋葉





寒天

種一箱艾菜

掖幾粒香菜仁

在阿伯姆?菜園肚

煮一鑊粄圓

放一桌碗筷

在老屋家?食飯桌



老人家頭望望仔

細人仔目金金仔

老黃狗眼剝剝仔



這時節?天時

清冷清冷

還係電視肚?年節

鬧熱燒暖

2005/2/6



後記:本詩印象式的描寫南庄四季。南庄發展觀光產業,一片熱鬧繁榮的景象,背後,在作者的眼裡,似乎存在著親人與親之間,因距離而生的冷漠,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疏離。也反映作者對於南庄的某種深沉的想望。













韭菜花

◎邱一帆

存在 係為著某種想望

禾鐮越割越生

係你解釋介生命

花枝 餃子 雞鴨腸

胗肝 豬紅 大腸頭

無你無味敘



存在 係為著某種價值

白花越開越鬧

係你本旦介彩色

親家 且姆

隔壁 鄰舍

大人 細子

隨口唸起韭菜花

無你講無話









香花

◎邱一帆

兩三蕊介香花

一串一串

串起一目一目介風景

馬路項恁多介玉蘭

佇來來去去介車陣底肚

l?u烏烏介油煙共下

生活



神桌頂介香花

一盤一盤

兜出最虔誠介奉獻

滿堂焗人介花香

毋知憨憨坐介神明

鼻得贏

抑係

鼻毋贏

2004/9/15













桂花

◎邱一帆

一皮花葉

翻到轉來

就係一條童年?船仔

行向頭擺?圳溝

石頭結?駁空肚

有廿廿趖?蝦公毛蟹

軟軟?濫泥底肚

有囥人尋?蜆仔湖鰍

藤等水流行船?大肚魚

尋得著自由生活?所在



一蕊桂花

鼻出庄下?味敘

佇月光華華?暗晡頭

夢想該頭擺

長腳凳

圓凳頭

矮凳仔

圍圍秋?故事

樣般

流傳到目前











枸薑花

◎邱一帆

隨身?刀嬤

出門做事

斬幾條枸薑

捶出頭擺?薑索

綁樵紮杈

kai轉艱耐?生活



den den?山頂

有陣陣?花香

長長?山路

有啾啾?鳥聲



順路

摘幾皮薑葉

包等客家山林?味緒

好好來鼻

一生人

2005/1/6修改











蓮蕉花

◎邱一帆

蓮蕉花 蓮蕉子

蓮蕉花開想討親

蓮蕉結子望有情



屋唇?空跡

葉像芎蕉?身影

有庄下老人家?目光

一日一日

望毋得開花



街路?轉角

心神無定?魂影

係庄下後生人?運命

一年一年

望毋得春光



蓮蕉花 蓮蕉子

蓮蕉花開好姻緣

連招子來望良賢

2004/12/23















蝦公夾花(之一)

◎邱一帆

佇奈位來

海洋

四面八方

行入來



到奈位去

海島

四面八方

行出去



佇海唇

佇田洋

佇山肚

開花結子



佇頭擺

佇這下

佇未來

落泥生根



蝦公夾花(之二)

◎邱一帆

摘一蕊蝦公夾

做成細人仔?飛行機

追尋

童年?腳跡--

田唇路

河壩唇

山林肚

娘花割著跳上跌落?手腳

蝦公花草揉出靈妙?草藥



摘一盤蝦公葉

炒出鮮鮮嫩嫩?味道

愐起

艱苦?歲月--

番薯籤

鹽膚木

豬油粕

點點汗水化做生命?泥肥

一生人

望想愛做

一蕊一蕊?蝦公花白

2005/4/29











寫分七層塔

◎邱一帆

你慣勢生在菜園?壁角

青青?葉仔

嫩嫩?心

摘一皮揉一下

就走出滿桌?味敘

煲鴨肉

炒蜆仔

煮菜瓜

煎魚仔

無你毋成菜

原汁底肚流出原味

透長年

守顧知味?喙空

在飲食?國度

你係主角毋係配角

雖然你慣勢

企在無人注意?所在

就像細細?海島頂高

一群硬頸?人

堅持行自家?路

永久

你?位跡

無人有法度來代理

就算行到生命?終點

你還係會維持自家?味敘

人間?清白

2005/2/25









油桐花下?思念

◎邱一帆



相逢
佇油桐花下
你拈起
一蕊一蕊?雪白
ngai鼻出
滿鼻公?清香

相會
佇油桐樹下
ngai拈起
一蕊一蕊?桐子
你愐起
滿樹林?童年

童年?腳步
離開了山林
山林
留下en-li
滿地泥?腳跡

童年?腳步
離開了山林
山林
留分en-li
一生人?思念

後記:童年,山林是生活的體驗營,也是自然的遊樂場。伴隨童年成長的桐花山林,是客鄉子弟童年最自然的自然探索,也是最美麗的回憶。











野薑花

◎邱一帆

野生像薑嬤?身影

白花雪雪

跍身山窩山壢肚

一生人

用雪白添?菑s林

有人摘幾枝仔

擺上阿公婆?桌頂高

鼻香

有人採幾頭仔

做出盡風味?客家粽

流傳

ngai想摘幾蕊仔

放入自家?香包底肚

鼻日

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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