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勁連的囡仔詩/ 岩上

白鴒鷥咧寫十四行詩
　　─論黃勁連的囡仔詩

含有濃厚民間流傳的兒歌、
童謠，這種民間性的文學，
總不是當代的，
似乎需要有時空的距離感，
才顯露它的韻味。
所謂時空距離感，
最吸引人的，
應該就是童年的經驗。

◎岩上
1
　什麼是囡仔詩？囡仔詩是不是兒童詩？
　詩歌分為三個部分：兒歌、民歌、詩歌，並認為合於兒童心理聽韻的歌詞是兒歌；民間流傳的歌謠是民歌；一切寫景、抒情、敘事等語體詩是詩歌。吳鼎在《兒童文學研究》一書，則將兒童詩歌的種類分為詩、歌、韻語三大類，每一類各包括若干種，分類過於細繁。
　不論對兒童詩歌如何分類，它都和兒歌、童謠、韻語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繼續使用兒童詩歌一詞，它的使用押韻，強調詩中的音樂仍然無法割捨，甚至要把詩和歌的聯親，推展到可唱的程度。
　就現代詩的發展，因深受現代主義的影響，它已建立詩的自主性和現代化，早與歌分離。以終戰後，用中文書寫的兒童詩來說，也和現代詩一樣，詩與歌分家，拋棄了詩句的韻腳；強調詩的內容和思考，詩的形式和音樂性採取自由方式。
　隨著台語文學、台語詩的興起，台語囡仔詩也應運而生。那麼，以台語書寫的囡仔詩，是不是兒童詩呢？答案應該是肯定的。我認為中文的兒童詩，除了台語與華語，語言文字思考和書寫不同外，尚有三點差異：

一、台語囡仔詩很注重音樂性的押韻；華語的兒童詩已拋棄了韻腳的形式，僅留自然的節奏。

二、台語囡仔詩目前幾乎全是成人寫的；華語的兒童詩則是成人作品和兒童作品都有。

三、台語囡仔詩常重回舊社會取材，內容和華語兒童詩的題材有很大的不同。

　所以台語囡仔詩的定義，我認為就是以台語寫的，具有兒歌、童謠韻味，且採取現代詩技巧寫成的兒童詩。
　台語、音樂性、現代詩技巧，遂成為現代台語囡仔詩的三要件。
　可以說，囡仔詩是把兒歌和童謠的文學水準提升到詩的程度；也就是說，它不再只停留於民間自然傳誦的收集，而是由詩人來創作。

2
　《黃勁連囡仔詩》這本囡仔詩集，就是詩人黃勁連有意的創作選集。
　黃勁連的文學歷程，是由華語的現代詩創作開始的。經過二十多年，開始自修研究台語，而後轉換跑道，改寫台語詩、台語散文，現在又寫了數量可觀的台語囡仔詩。
　囡仔詩，基本上仍含有濃厚民間流傳的兒歌、童謠性質。這種民間性的文學，總不是當代的，似乎需要有時空的距離感，才顯露它的韻味。所謂時空距離感，最吸引人的，應該就是童年的經驗，鄉野的趣聞和所見所感。黃勁連在台南縣佳里鎮鄉下長大，農村的景象、動植物生態、鄉里小人物的生活點滴等，都是黃勁連與之共相處的親身體驗，詩的材料不是由資料獲得的，詩作真摯感人。
　大自然所孕育的文學題材和給予童年的經驗是豐富而且深刻的。黃勁連這本囡仔詩集共收錄七十三首作品，以內容和題目相關的，很明顯可分出五類：昆蟲動物、人物、大自然現象、物件、生活小調。其中昆蟲動物的詩有廿九首，幾佔一半，其次是人物十九首、大自然現象十四首。寫植物的最少，只一首。由分類就可看出孩童生活中，最感興趣的是昆蟲和動物。喜歡動感有趣，可以相互玩弄的事物；不喜靜態的東西。黃勁連的囡仔詩取材內容，完全符合了兒童心理趨向。
　和其他兒童文學類別比較起來，孩童喜歡詩歌，不外有三個因素：一、它的內容短少，句段比較整齊，容易記憶；二、有協韻，聲調和諧，朗讀起來琅琅上口；三、富有趣味性。
　一般民間流傳的童謠詩歌都符合上述的要件，但語辭都較俚俗，不夠優美，而且太重句尾的韻腳。有不少兒歌為求押韻朗誦的流順，硬套上不相關的字詞，只徒得音效的趣味，語句本身的相關連接缺乏意義。
　民間流傳的童謠〈白鴒鷥〉有兩首，流傳很廣。茲列出和黃勁連的〈白鴒鷥〉做比較：
一
白鴒鷥，擔畚箕，擔到溪仔墘，
跋一倒，擷著一隻鴨母。

二
白鴒鷥、頭欹欹
呣知咧想甚乜
店田岸墘脞來脞去
雄雄飛起來
店半空中飛來飛去
蹺蛟、展翼
曳一下、曳一下
咧寫十四行詩
　第一首是民間流傳的作品，除了吟念起來順口有趣外，從扛畚箕，跌倒，到撿鴨母。詞句的更換找不到詩思必然的發展；內容欠組織也無主題。
　第二首則是黃勁連作品。這首詩不但對白鷺鷥的動態有詳細的觀察描寫，詩思的發展和詞句的應用都較前者縝密、有組織。更重要的是它表現了主題，意象不離題，黃勁連把囡仔詩的水準由民間的俚俗、低層次趣味，提升到詩的境界。
　螢火蟲（火金姑）因為夜間會發光，也是孩子們最喜歡捉來玩弄和做朋友的昆蟲。以牠為題作為詩歌吟誦各地都有，舉一首桂林陽朔的兒歌和黃勁連的作品做比較。

螢火蟲（陽朔兒歌）
螢火蟲，你過來，你去那塊吃飲來？
什麼飯？紅米飯。什麼紅？豬肝紅。
什麼豬？母豬。什麼母？親家母。
什麼親？鄉親。什麼香？酒香。
什麼酒？米酒。什麼米？黃小米。
什麼黃？蛋黃。什麼蛋？扯淡。
什麼扯？葫蘆葫蘆扯。

　這首兒歌和其他的兒歌一樣，為求末字的協韻找來一些字詞硬裝上去，以求趣味效果外，都扯得太遠，當然談不上詩的結構組織、詞句的講究和主題的完整。

火金姑（黃勁連著）
火金姑
點燈仔火
誠飛
有時飛懸
有時飛下
呣知會
喙礁
我想卜請伊
一杯茶

　相比之下，黃勁連的〈火金姑〉採用與物象對話的手法，就詩的思路或語言、結構、立意，已經是一首現代的童詩。和兒歌只停留在語字的耍弄，水準的差距，已提升到甚為高明的程度。
以上說明舉例的〈白鴒鷥〉和〈火金姑〉除了與童謠、兒歌分出詩藝的高低外，也可瞭解黃勁連囡仔詩數量最大宗的昆蟲動物作品的取樣。

3
　黃勁連囡仔詩中的人物，雖然多數是市井的小混混，被揶揄、調侃的成分多，表現上，以製造戲謔趣味性而正經的人物也不少，如〈阮阿舅〉當計程車司機兼飼養豬牛，所以致富，蓋大房子，娶媳婦。〈阿珠〉口才流利又會寫字讀書。
　 在與大自然現象有關的作品裡，黃勁連並不單純只描述農村自然的現象，而是呈現鄉下農民樂天知命，與大自然融合為一體的生活點滴。看〈落雨天〉一詩：

落雨天，燒酒天
阮阿叔，燒酒
薰一枝佫一枝
落雨天，唸歌詩
先唱鄭國姓開台
紲落去唸礁吧哖
好漢破腹來參見
台灣英雄戰甲死
落雨天雨水落離
阮兜有酒味佫有詩味

　這首書寫小時候的雨天情景，其實也是農民雨天休閒生活的寫照。下雨天、飲酒、聽故事、講笑談，詩味和酒味都濃烈。出身於師範體系，黃勁連有相當不錯的音樂素養，且在早期華文現代詩的書寫階段就很強調詩中的音樂性，發展到台語詩時，更主張加重音樂性的份量，囡仔詩因此和兒歌、童謠的吟唱關係更密切。在本集中的每一首詩，或一韻到底或轉韻，或疊韻都有良好的音樂性節奏效果，而且自然成韻，和諧順暢；沒有兒歌、童謠中用韻的呆板和生硬。
　〈雨水落離〉這首詩，每一段落都有「雨水滴、雨水滴」重複的句子，營造了節奏迴旋的音效，因這首詩段落較多，朗誦起來在聽覺上有雨綿綿不斷的效果。這首詩也由於意象的轉移而產生鮮明的視覺效果。這都是由於黃勁連以現代詩表現的技巧，應用在囡仔詩的結果。這一點是囡仔詩最大的突破，也是囡仔詩創作成功的所在。
　可以說，黃勁連把經營現代詩意象的手法，全應用在囡仔詩上。比喻、擬人法的修辭處處可見。暗示和象徵的手法，如：〈阿九嬸仔〉以苦瓜暗示生活的艱苦；〈冬節圓〉象徵家人的團圓。〈籃仔花〉：籃仔花朱朱紅╱佇風裡搖動╱抹粉點胭脂╱妝甲水璫璫。可說比喻又擬人；聯想又象徵。由「籃仔花」聯結到「花枝招展的女人」，雖然不是很特殊的構成，但可說是一首現代詩了。

4
　囡仔詩不僅作為詩歌可以朗誦，也可譜曲作為吟唱。黃勁連的囡仔詩是用台語寫的，我的賞析是用華文寫的，用意在於囡仔詩也應該當作文學作品來閱讀賞析。我的賞析就是導讀，方便全部受過小學國語教育的學童閱讀。
　小學國語課程有關詩的部分很有限，尤其台語囡仔詩可說付之闕如，黃勁連的囡仔詩可說是很好的課外補充教材。我的賞析文字語言則儘量淺顯，言簡意賅，以適合學童閱讀。
賞析和導讀的策略，可採取下列六個方向：
一、就詩的主題或主題事物有必要解說時，加以提示說明，擴大對主題的聯想。

二、囡仔詩內容的社會和時代背景的說明，因為不少作品中的事物，都離現況很遠，單靠朗誦吟哦無法瞭解其中涵義。

三、和詩中內容有關常識的加入參考。

四、詩的表現技巧的提示和說明，這一項是黃勁連囡仔詩的功夫重點。

五、賞析者的感想和批評。

六、詩有其含蓄性，常言有盡而意無窮，寄無窮的情意在有限的語言文字裡。導讀可以延伸詩中的涵義和提示意在言外的詩味。
　這六項不是賞析每一首詩都用到，而是其中會用到幾項，或交叉使用，看必要性而決定。

5
　白鴒鷥是兒童詩文學中最常出現的動物。
十四行詩是西洋詩體講究字數、行數、段落、節奏押韻等格律詩的一種。
　黃勁連的囡仔詩，基本上相當講求音效的格律，而採用現代詩表現的技巧，多半來自西洋現代詩的影響。
試想，白鴒鷥咧寫十四行詩，那是多麼富有詩意的情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