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0月 16, 2007

林文義又要出新書了

恭喜老友阿義又要出新書了
這些年來他散文小說詩都寫
而且出書頻繁
與他二十餘歲相識以來
三十多年了
多少浮沉事
誰與付東流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如今見他創作力非但不減
甚至更為猛烈
可見文學是他唯一的心靈原鄉


●旅人與戀人

作者:林文義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2007年10月20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6394522
裝訂:平裝
定價:200元

  林文義十八歲即進入文學世界,散文行世三十年後潛心小說,五十三歲才投入詩領域,而這正是他另一個自我的發現與顯現吧!

  羅智成說:「當生活接近理想時,林文義便受到感動,所以,他的詩特別接近生活。」生活的實踐,以及實踐中的記憶與感動躍然紙上,並以美好生活的細節來定義幸福,益加讓人感受到他對於生命此刻追求的事物的掌握與瞭然,也使整本書洋溢著無法抑制的熱情與奔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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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威尼斯

作者:林文義
出版社:博客來出版
出版日期:2007年09月29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8335721
裝訂:平裝
定價:230元
叢書系列:嗜小說
規格:平裝 / 224頁 / 25K / 普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內容簡介

這本小說,展延相異題裁,或荒謬或寫實,無非訴說一種人間的真情實意;也許置身在這因政治紛爭,是非不明的台灣,我還是堅信只有文學才是生命最美麗的安頓。──林文義

  本書是由身為小說家亦是社會觀察家、政論評述者林文義所著作的十七篇短篇小說集,以文學描述社會各階層的幽微心態,呈現出十七種台灣社會不同面向。

  不同於以往林文義以政論評述名嘴穿梭在各電視節目中的口水,喧嘩之後,船過水無痕。《妳的威尼斯》這本小說,以貼入社會各層面的生活,各篇中或有華麗的文字、或有非常本土的語調、或有魅惑的靈魂、或有匪夷所思的情節,各篇均有各自獨立的故事特色,十七篇小說營造出十七種氛圍,耐人尋味。

  從喧壤的政壇到純淨的文壇,之前林文義一直扮演雙面人的腳色,一口評論時政、一手書寫文學。而今林文義謝絕政論評述名嘴的身分,回歸文壇,從文學角度書寫世間人事,他表現在這本小說上,比起紛擾的社會事件更有深度,也更精彩。

作者簡介

林文義

1953年生,台灣台北市人。
曾任「自立晚報副刊」主編。
國會辦公室主任。
廣播、電視節目主持人。
現專事寫作。
著有:散文集:《幸福在他方》等30冊
小說集:《藍眼睛》等5冊
詩集:《旅人與戀人》1冊。

1 Comments:

At 10:41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http://blog.chinatimes.com/lufamily/archive/2006/05/10/59197.html
獨子難為──林文義與媽媽的愛恨情仇

 每個人有不同的「認命」。紀錄片《無米樂》裡的崑濱伯認為老天賜給他「種田」的令牌,所以認命地與土地博感情;崑濱伯母吞下身為長媳的苦湯,認命地守著一口灶,認命地勞動著;作家林文義無論理想有多高,是獨子,就該守在母親身邊,這是他「身為獨子」的認命。

 檯面上,他是寫過無數優秀作品的作家;也是當紅電視政治評論員,私底下,他是有點害羞、說話大聲、仍保有浪漫情懷的五十出頭中年男子。只不過,說到伴他大半輩子的「獨子情結」,依然心酸酸。

  媽媽疼愛他的結果, 是讓他失去「自由」

 別看林文義在許多電視節目力辯群雄,一副天王老爺都不怕、隨便就可以與副總統同座吃飯的模樣,其實面對已八十歲的老母,他乖得像小貓般。因為從小與堅強又獨立的媽媽相依偎,在窮苦時互相取暖,在失意時兩人抱頭痛哭,他早已習慣了被媽媽這樣的疼愛。疼愛大半生的下場,是失去一個男人最想要的「自由」。

 自由是什麼,媽媽不懂,這些年來,林文義是透過收集來的兩百多台飛機仰望自由美味的。媽媽的不安全感,來自於她是側室,「非婚生子女」的身分其實一直是阿義的隱痛。過去父親在世時,每到過年,他必奉媽媽指示打電話要爸爸來吃年夜飯,媽媽一生將太多心思放在愛這個男人上,結果忽略了與兒子的相處,到父親過世,母親鬆下心防痛哭,他與母親相依相伴的「恩怨情仇」就此繫得更緊了。

 林文義回憶,從小媽媽一肩挑起家計,和阿姨在台北最熱鬧的武昌街台北戲院樓下開了家生意不惡的「影友之家」咖啡店,自己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到大學的青春時光,沒有孩子們最愛的寒暑假,都得到店裡幫忙,每天睡前一定要洗盤子,洗到他近乎得了「恐假症」。

  父親堅決反對他走「文藝」這條路

 雖是「非婚生子女」,但父親對林文義期望甚高,偏偏他大學聯考數學只考五分,念不成醫學院只好改念國立藝專,跟爸爸要學費註冊時,爸爸氣到把學費丟到地上;十八歲時,當他興奮地把投稿報紙刊登的作品獻寶似地拿給爸爸看時,爸爸也嫌惡地把報紙撕掉。父親的嚴厲,母親的隱忍,不愉快的童年,交雜出林文義脆弱而柔軟的內心。

 爸爸為何如此堅決反對他走「文藝」這條路?這個謎一直到父親六十三歲時有一天醒來突然說不出話,知道得了肺癌末期後,才終於揭曉。

 父親生命最後的三個月,林文義有了真正的父子對話。父親原來是怕他重蹈當年二二八時,認識的記者朋友全被抓走槍斃的惡運。這三個月裡,他和父親解開心結,且得以陪伴他走過最後的生命時光。

 父親過世後,媽媽把這個寶貝兒子帶在身邊,就像一顆「安心丸」般。為了怕深愛父親的媽媽崩潰,這些年林文義時常鼓勵她出國旅行,老媽七十五歲時還曾獨自一人去搭阿拉斯加郵輪,雖遊歷過五十多個國家,但母子從未一同出國過。因為怕「萬一」。媽媽三不五時在林文義耳邊叮嚀著「要照顧她」,有一次他自己做決定買房子,原以為媽媽聽了會高興,沒想到她卻哭了,媽媽以為他翅膀硬了,「不要她了」。

  四十歲生日時,媽媽送他的禮物是……

 身為獨生子,從小受母訓要「認命」的林文義,知道終究要陪老母以終的,他也坦承,在他單親爸爸的角色上,媽媽從旁協助甚多,才能幫他把一雙兒女帶得很好。如同所有四十五歲以後的男人,林文義承認自己「什麼缺點都有」,但母親如一隻母鳥,當小鳥企圖高飛遇到風雨及人情冷暖時,她全看在眼裡,也隨時準備好將他保護在羽翼下。

 林文義四十歲生日時,媽媽送他的生日禮物,竟然是產權──三個北海福座的產權,還交代他要好好保管。會理財的媽媽也許看破兒子兩袖清風,所以連「身後事」都處理了,這個有夠貼心的媽,讓多感的林文義笑裡盡是心酸。

 從過去跟著爸爸反對他寫文章,到現在每當他寫稿時,會為他泡杯人參茶,為他放上一包菸,林文義看著堅持自己情愛的媽媽像所有傳統女性,為維持一個家,堅強有韌性、典雅又固執,他終究知道,不管他多大多老,在媽媽心中,他永遠是那個害羞、講話會臉紅、喜歡收集飛機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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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豆腐

◎林文義的散文

昆布為湯底,雪色的豆腐漫著微微香氣。這是京都南禪寺旁百年老舖的食堂,入夜時分的黑瓦白牆,焚著高懸的鐵架炭火,思古幽情般地錯覺身置古昔的室町時代。

那對夫婦掀開食堂布簾時,丈夫原是瞇著笑眼的臉顏似乎在看見我已端坐的身影時,頓時凝結如冰,不可置信般地微微抽搐著,輕推著妻子白皙豐腴的裸露臂膀,話語黯然地急促:「我們……換一家店好嗎?」「不是就預定好的這裡嗎?咦?」妻子已卸下鞋,黑網洞絲襪包裹的雙足踩了上來。

「換一家好了。」丈夫枯葉般地瑟縮著。

「不換。好不容易預約到,就這裡。」妻子寒起臉,用力拉過丈夫,隨著侍者引導入座。

相隔兩張桌子,我的湯豆腐沸騰著。晚風輕拂印著佛經的繭色布簾,視野所及,是庭園裡一株被燈光蓄意照亮的緋色夜櫻。

「春末,陪我去京都看櫻花好嗎?」我幽幽問及男人。說愛他嗎?未必。只是因為寂寞。三十四歲未嫁的女子只是盼人陪。

「公司太忙,分不開身。春末,我人在上海,以後,以後再陪妳去好嗎?」男人囁嚅著。

「太太陪你去上海嗎?嗯?」我有怨氣。

「自己去。早就和她貌合神離了……」男人垂落眼神,遁逃般地閃避我看他的幽然,繼而躁動地、略帶結巴地提高了聲量:「唉,提她幹什麼嘛?我……我只愛妳。」只愛我?說愛我,每晚卻還是乖乖回家。

「那我問你。」我苦笑地追逼:「你不愛你太太嗎?老實說。愛不愛?」「結婚二十年了,相敬如『冰』,平常話說不到三句,就冷嘲熱諷,早就沒感情了。」「沒感情,為什麼不乾脆離婚?」「唉呀!別再問了,反正記得我愛妳就是。」布簾外的夜櫻,孤獨佇立,如我單人旅行。不陪我來京都賞櫻,說要去上海洽商,那麼,我自己來。向公司請了三天假,我自己來。

「老公啊,謝謝你前天送我的生日禮物,還有我們結婚二十年紀念,你終於帶我來京都賞櫻了。來,這杯酒敬你,謝謝了。」我耳畔清楚地聽著妻子的呢喃軟語,眼角的餘光是丈夫手忙腳亂地回敬,幾乎打翻酒。

陶鍋裡的湯豆腐滾著昆布湯。我氣定神閒地挾起,沾著特調的芝麻醬、鮨醬油,舌間一抹燙熱的清香。嗯,果真是百年老舖的美味。

「味道怎樣?好吃嗎?怎麼好像沒胃口?」盡是妻子歡快地勸食,嗓音輕脆愉悅,丈夫不自在地凝著灰黯的臉,機械般地回應。

我輕輕嚼咀著湯豆腐,味蕾一再奮力辨識這古老的美味;白白的豆腐,是我少女時代曾經有過的白瑕純淨嗎?夢般地曾經渴求過一份愛情的真實與不朽,這人間,有不朽的愛情嗎?我由衷地終極期盼,有那麼一天,追隨我所愛的丈夫,相攜到夢寐以求的京都旅行,春賞緋櫻,秋訪紅葉,堅信不渝地相愛,有這麼難嗎?看看隔著兩張桌子,那一對夫婦……我好羨慕你們喔。我在心裡流過這句話。

我羨慕你們,看來是如此之恩愛……我是什麼?半生尋求真愛之人?或者,只是短暫的介入者?只因為生命懼怕寂寞?寂寞難道就值得進行未知可否的冒險?花言巧語,是真是假?情欲迷亂,焚身在所不惜?湯豆腐入口,怎愈來愈無味?導覽手冊明示:「湯豆腐予人味覺純淨,猶若蒙塵之心得以滌念安頓。」而我這無可奈何,傾身尋愛的女子,孤獨的旅人,此刻卻似乎失卻味覺了。

「春末,陪我去京都看櫻花好嗎?」當初竟是那般低聲下氣、卑微地乞求男人。幸好決定獨自來京都,沒有錯過盛開的緋櫻……跪著的雙腿痠痛難耐,我忍不住挪動。

兩張桌子外的丈夫卻慌亂起身,逃難般地匆促穿過布簾,妻子納悶地回盼,凜冽與我對視,微蹙眉梢,輕咬紅唇,略怔滯,轉身追去。

似懂未明的噯昧,這人生決定不必再如此複雜。我用力擱下碗筷,湯豆腐已索然無味。

是的,那妻子的丈夫就是我的祕密男人。

下一秒鐘,我決定仔細看那孤獨的夜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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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文義

伊斯坦堡子夜又降小雪,我在乾燥燠熱的旅店床褥間呻吟、輾轉……,連夢都顯得疲憊不堪。
遠方的孩子,在熱炙的碎夢裡時隱時現,是旅行中的父親惦念孩子,或是孩子遙喚而來夢中,
或者,孩子就是我自己遙遠童年的驀然回首。
 1
 熟睡深邃如海,依然有時隱時現的零碎之夢,卻無法在醒來後拼湊完整,彷彿僅是某種漂浮。
 十二月十四日午後一時二十分新航波音七七七離開台灣,入境造景卻少有內蘊的花園之城。晚飯後,搭著畫舫(仿古的舢舨)遊河,播音系統一口純正的北京腔導覽,讚頌這袖珍國家的偉大,二十分鐘來回,還是感動不了我。
 在機場裡沐浴,轉搭子夜十一時五十分班機經杜拜到伊斯坦堡……隔座高大英俊,反問我猜測他年歲的香港男子自始堅持以英語對話,反而是我一再問他:能否以華文交談?進而彼此顯得有些尷尬,最後都沉默了。
 伊斯坦堡之晨,在濕濡的雨中。重訪之路,前後是整整二十七個小時。終於,我倦意非常的熟睡,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2
 不知名的小鎮,原來是叫:艾伐利克。凌晨醒來,幽幽不知何處,拉開窗帘,這才發現半圓形陽台外有株被橙色燈光照亮的巨樹,高度與我所住宿的四樓等同。
 拂曉,才逐漸清晰的愛琴海。乾燥、方醒之唇渴求濕潤,才知悉沒有飲水器(此地生水不宜喝);浴後有天光撒入房內,橙與靛逐漸明亮,晨色無聲無息。
 登臨古城費加蒙,千年前廢墟,複製的神殿石柱,愛奧尼亞式雕刻,真品早被德國人掠奪,在他們的博物館裡重組展示。
 賣雞隻的販子,清瘦、黝黑,留著落腮鬍對著走過的東方旅人微笑;戴著綠扁帽,美式軍服的士兵剛下客運車,揹起沉甸行囊,視野來回巡搜,似乎尋不著前來接他的親友,或是情人。
 那年輕軍人之眸,微露憂愁。

3
 艾菲索斯,我又再來看你。
 冬日暖陽,一如八年前的相仿時光,我的倒影遺留在千年之遙;據說羅馬時期豪紳們踩踏而過的馬賽克。輝煌的王朝,燦爛的城邦,情欲的澎湃與戰火的滅絕……如今,已無初訪的震慄。
 那年冬天,我從希臘最接近此地的薩莫斯島,搭著二十人座的渡船抵達庫沙達西。夜暗裡的愛琴海竟飄墜著落花般的細雪,剛好是耶誕夜,舷旁清晰的浪潮輕拍,整顆心像一組音樂般,愉悅的交響了起來。
 舊愛,比歲月還要遙遠。
 我們只是懵懂無知、任性且自以為是的青春年少。
 那麼一廂情願的,無畏亦從不預知未來的,只要熾熱相隨。
 半百的男子,重回妳我同遊的艾菲索斯,生命何等徒然。

4
 神子被釘死在羅馬之後,哀傷的聖母被使徒們藏於地窟數日,而後輾轉到小亞細亞某處;似乎是謎,一直到十九世紀,某個德國修女在死前七日,軀體上呈現「聖痕」,並一連數天夢見聖母告知千年之前遁世之所。
 晨雨如露,不沾衣襟。我再次走入這後人重建的小教堂,燃起一根白燭,不是信仰,而是回首重遊之念。百年前修女所見,以三株巨樹印證聖母晚年寄旅之處,遂成傳奇。
 清沁晨雨,若有似無,想像是聖母哀子之淚。所有的信仰方式以神蹟傳述,或書寫為經典,信與不信,端看個人之心。
 我寧願僅是一個平靜的旅人,來一片曾經路過的舊地,以一根白燭致意,向一位哀傷的母親,並且繼續我未竟的旅程。

5
 這片高原的東部,庫德族人百年來在戰亂與飢餓裡殘喘。
 據說,更多的山區小孩,依然放牧牛羊,父母的貧乏以致孩子的教育完全失去;這片高原的人民有豐饒的大地足以耕植,但歷史延續的悲歌仍是不絕。
 前往棉堡的路上,裹著頭巾的農婦在冷風中叫賣柑橘,古老農莊,牧羊人伴著成群的羊沿著鐵道緩慢挪動;鄉村屋頂放置著瓶子,維繫著古老的家中有女初長成,只待鄉人前來提親之傳統形式。
 只有農莊小孩的無邪笑意,是最蝕人,隔著車窗,他們用力揮手。冬日,冷慄午後,路過農莊,泥濘的土路,仍未鋪上碎石或柏油,兩旁古老、朽壞的房舍,一群小孩燦爛如花的笑意,溫慰著陌生人原本低微的心。

6
 到處可見凱末爾的銅像,在市街中心,學校操場;照片則在旅店、餐館的牆上,人民虔誠的呼他為:土耳其之父。
 那年冰封雪凍的孔雅,只為了看一座清真寺,走了十個小時車程……灰濛之霧,沉甸之雪,兩節黃色的老電車無聲的滑過我因低溫,疲倦的眼眸。
 垂下的巨大油燈,腳下的地毯由於脫鞋踩踏,冰冷之感直上心頭,圓拱之頂,飛舞的《可蘭經》文,鐫刻數十丈。
 唇間不住冒出熱氣,四肢微顫,真的很冷很冷……零下三度,清真寺外的街角積著昨夜仍未消融的殘雪,白得那般憂鬱。她默默走近,不發一語的替我圍上絲巾,只淡然的說:這城叫孔雅,是凱末爾的出生之地……還會冷嗎?

7
 此去,將是更荒冷的高原,就是不再重訪安卡拉。
 昔日的首都火車站,夜晚十時開往伊斯坦堡的臥舖列車,獨自站在房外的走道,車仍未開,汽笛試了幾次,月台上空盪無人,站務員隔著鐵道向我這陌生的旅人,微笑的行舉手禮。
 紅酒伴了我一夜。臥舖僅我一人,灼熱的暖爐,掛著昨夜微濕的襪子;揣測著明早八時抵達的伊斯坦堡是何種風貌?據說推理小說家艾莎嘉克里絲汀曾以這班列車為題。
 此次,不來安卡拉,匆匆路過孔雅的行程,純然是不想虛耗時光,不是害怕追憶。這裡有八年前留下的些許印記,美麗蒼茫,那是延續我年少,卻在此全然切割的生命轉彎。

8
 初雪,在前往安塔利安之晨。
 晴陽如純金之色,嶙峋、峻磊,積雪的山脈,壯闊、潔淨之茫白,偶有微紫若絲帛般的山嵐泊於鞍部,而後是藍澄澄的大片天空。
 我開始被感冒侵擾,鼻腔阻塞,噴嚏不止……昨天向晚,赤足踩踏在棉堡雪地般石灰岩溝渠之間,只感覺寒意從腳心直上。
 高原雪後,難得的晴天。
 原木建構的農莊商店,燒暖的爐火旁,喝帶著殘渣的咖啡,煮咖啡的女孩繫著花色頭巾,只是羞怯的笑,不發一語。
 而後是古羅馬劇場門口賣手工飾物的老婦人們,一看到我就以日語問安。粗糲的雙手抓起鄂圖曼色彩的項圈,喊著價格,看我不置可否,又雙手拿起伊斯蘭特有的避邪物,玻璃藍眼睛。
 到地中海岸的安塔利安,還有半小時車程。

9
 可能是一生難逢的風雪吧?
 十四個小時匆匆趕路,雪自始未曾停歇;隔著車窗,白茫茫一片,只有突出於地表的灌木林,堅執直立的模樣,枝椏間負荷不住雪的重量,崩解如細碎的銀片。
 多少,感冒中的我,由於服藥後的頭疼及暈眩,不適之感令我有些微懊惱。何以選擇冬日重遊?台北,還有許多未竟之事,飛越萬里之遙,此時被風雪所困厄著。
 旅行,有時還是會力不從心。
 或者,因為病了,疲倦讓持續的旅行顯得更加艱難;此刻竟有深刻想家的強烈欲望……彷彿小孩和自己賭氣的任性。那麼,又為何前來?八年前同個時間初訪,八年後有重遊的理由嗎?
 也許明早,雪不再落下,低潮會昂揚為對滿地銀妝的感謝;如果風雪依然持續不斷呢?該去行走的旅程,還是必須完成。

10
 醒來,是在卡帕多契亞,怪異的石林間,回教寺院般的旅店床上,猛想起:昨夜書寫的手記顯得凌亂,一邊咳嗽,涕淚齊下……如果重寫或修改,反而失去最真心的表露,不是愉快的經驗;關於風雪的厭惡感,連思緒都難以集中,感冒藥錠似乎沒有效能。
 火山岩地下城市,昔日閃避阿拉伯軍隊的密道聯繫了教堂及住所,雪隱藏了避禍的古代土耳其人,亦同時隱藏著此時我不輕易呈露的情緒,歲月半百,終於清楚懂得,不再多言,甚至言不及義……這樣的悲哀是一再反問:自我果真在無形中,與這不真的塵世共庸俗,共沉淪。
 不就是對自我的許諾嗎?有一天,再來長年惦念的卡帕多契亞,單純的只是為了喜愛這怪異的石林,尖筍狀嶙峋的延綿兩萬平方公里,壯闊如荒原,卻彷彿童話意境的寧謐;半百的男子回來找尋他童年夢裡的幻境成真。

11
 還是冷慄風雪,以紅酒取暖。
 珠寶店及地毯廠,端出熱燙的蘋果茶,所介紹的產品卻是驚人天價,史書記載:「伊斯蘭的中亞人是天生好客,且善於經商」。
 從訂價三折喊起,止於五折,據說就是合理的價格。於是土耳其寶石、花紋地毯、彩繪瓷器,透過導遊,漫天喊價之聲。我則靜坐不語,抽菸、喝茶。
 偶爾視野不經意透過那窗簾空隙的玻璃窗,白茫茫積雪的小街,三、兩個覆著黑頭巾的婦人走來,因寒冷而紅著粗糲的臉頰,室內的暖氣,則乾燥得令人不安,睡夢裡,手肘及腳踝相互抓傷。
傾往一張潔淨、柔軟的床。
 被褥裡,一個暖熱等候,情欲糾纏,白皙豐盈的女子。
 不必詩,不必任何言語,窗外風雪再大,冷慄得更猙獰,都不去理會……不過,真的好冷。

12
 從安卡拉到伊斯坦堡的夜間飛行,晚上八點整的土耳其航空。
 行程原本沒有首都遊覽。風雪封閉了伊斯坦堡機場,從卡帕多契亞搭了近九十公里的車,抵達凱色瑞機場,航空公司人員一臉無奈的說:「機場向晚才會開放。」
 決定趕三百多公里路,到安卡拉搭晚班飛機。一路上依然是茫白雪原、無邊無涯……有種生命的坐困,不知前程如何的一無是處,挫敗且耗損,這樣的情緒一直氾漫不去;埋首閱讀韓國作家黃皙瑛厚重的小說《悠悠家園》,這才深知,難得讀到一本真正的好小說。
 才說不來安卡拉,還是冥冥中被風雪逼來了。凱末爾閣下,我們又再次相見,紀念館前,斜陽將落,殘雪更冷,土耳其國父靜靜躺在紀念館地下陵寢裡。遺物展示館,親切的看見蔣介石送給凱末爾的黑白戎裝相片,歪斜拙劣的題字,想是親筆,時為一九三五年秋天。

13
 百年前所構築,最後一任的蘇丹皇宮,左側的歐式庭園接壤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只有那近身可及的幽綠潮水,讓我感覺到生命真正的自由,而皇宮死寂如陵墓。
 巨大、沉甸的水晶燈,鑲金俗麗的法式宮廷,百年以來,蘇丹及其嬪妃、守衛及僕人,他們的鬼魂還漂流在這看似華麗卻早已腐朽的歷史深處嗎?所有視野所及,新的是複製,老去的則是敗壞的霉斑……這裡是伊斯坦堡重要景點「朵馬巴恰皇宮」,入場券美金五塊錢,折合土耳其幣八百萬里拉。
 寧可獨自散步在海峽兩岸,從亞洲搭渡輪到歐洲,不到十分鐘,鴿子大教堂前方的埃及市場,人潮熙攘的生命活絡,那才是真實的存在,認命的,勇敢的活著,我喜愛這種庶民性格。

14
 隔著濕濡,仍遺著殘雪的小巷,旅店的窗口正對著另一家旅店的窗口;似乎無人進住,夜晚來臨,對面的窗成了一方倒映的鏡,折射著海峽亞洲陸地的沿岸燈火。
 旅店前一整排賣羊肉串及甜食的商家,我繞了兩次,尋找一種土耳其東部高原出產的紅酒Buzbag。前日,在安卡拉機場菸酒販賣部買了一瓶,兩天後品嚐,驚喜於醇厚又帶有狂野的質性;在這以賣土耳其傳統吃食的鬧區夜市勤於尋覓,竟不可得,多少抱憾於心。
 找尋一瓶好喝的紅酒,竟也會因遍尋不著而悵然若失;印證自己多少不能免俗的為物所役,但必須承認:貪戀某種美好的味覺,一如邂逅慧質之女,正是生命意外的驚喜。

15
 哈沙克舞蹈,來自黑海對岸。
 長靴敲擊地板,發出尖銳的皮革磨擦聲;我正頹然的放下刀叉,烤得太老,堅硬如鞋底般的羊排,我無法強制自己下嚥。
 隔著舞台相望,二十多人的中國旅行團板著冷臉,連拍手都像極人民代表大會行禮如儀。除了語言相通,血統酷似,什麼都不一樣。在異國偶然相遇,不知從何而來的靦腆和尷尬,防衛般的相互閃躲……
 跳肚皮舞的女子,只有第三個,黑髮、褐膚,乳房妖嬈的魅惑才顯得如此蝕人;看那柔媚的腹部蛇般收放,豐腴之臀波浪般準確的跟著鼓聲,節奏的擺動……,安格爾畫筆下的拜占庭後宮女體,不就活色生香的重現。
 汲泉之女,令安格爾永恆不朽。
 手記至此,情欲之念無以保留,但願僅在未竟之夢持續入夢。

16
 巨大、雄渾,船體橘色的俄國油輪,在二十公尺外,以最堅硬的鋼鐵之軀,無聲無息的逼迫而來;尖削船首明顯的紅星標誌劃破原是平靜的海峽水面,盪起洶湧浪潮,向我所搭乘的小汽船猛襲而至。
 這是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午後,小汽船正穿越橫跨歐亞兩洲的虹形吊橋。數以百計的海鷗被驚嚇得紛紛閃避,翅膀用力拍動的聲音令人驚心。
 明午,就要告別土耳其,只有這本手記繼續旅行下去。
 伊斯坦堡子夜又降小雪,我在乾燥燠熱的旅店床褥間呻吟、輾轉……,連夢都顯得疲憊不堪。遠方的孩子,在熱炙的碎夢裡時隱時現,是旅行中的父親惦念孩子,或是孩子遙喚而來夢中,或者,孩子就是我自己遙遠童年的驀然回首。

17
 最後一瞥,偉大建築師錫南在十六世紀設計完工的蘇里曼清真寺,我將在此後的歲月永心銘記;一如兩次在伊斯坦堡之路。  旅人還要飛行二十多個小時,才能返回又愛又恨的貪婪國度,航機怒吼著巨大推力的引擎,向前咆哮起飛,視野逐漸拉高,眺望這歷史永恆之都的古老建築,所有清真寺的尖塔,彷彿在同一時刻,發出喃喃嘎音的《可蘭經》文,再會了,我所鍾愛的異國。
 昨日向晚大市集店家,深諳英語的二十三歲帥氣的男子,向我提及弟弟正在伊拉克邊境待命,十萬土耳其子弟,即將投入極有可能的戰事,只等候美國的一聲令下。
 或許與我無關,聞言卻一陣刺痛。桌上是美味的烤羊肉,冰凍可口的啤酒,身旁是彩麗繽紛的絲綢、瓷器、地毯的叫賣聲。
我回家的長路,才正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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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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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義(1953年2月4日—),臺北市人,台灣名作家、政治評論者。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廣播電視科畢業,曾任「書評書目」、「文學家」雜誌社總編輯,《自立晚報》副刊組主編,是綠色和平電台節目主持人。十八歲開始文學創作,以散文、漫畫、小說知名於世,散文風格獨特,在現實裡反映悲憫苦難生命的情懷。宋澤萊評論林文義是「美麗島事件之後,台灣文學最重要的散文家之一。」

林文義,民國四十二年出生,臺北市人。以散文、漫畫同時知名於世。他的散文風格獨特而充滿魅力,在現實裡反映他悲憫苦難生命的情懷。漫畫則充滿人間諧趣,畫風拙樸,深富民俗色彩。著有散文集:多雨的海岸、千手觀音、走過豐饒的田野、不是望鄉、大地之子、記憶的河流等。漫畫集:西遊記、三國演義、封神傳、七俠五義、小毛頭等。曾獲一九七九年中國時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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