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煌 / 紙扇
●花時間生活
我可以大致告訴你,我是如何花時間生活的。 我做的是雜誌編務主管工作,在上班日子裡,按下鬧鐘的開關或提前醒來後,早晨花十分鐘漱洗,開門後戴上MP3耳機走十五分鐘越過一處無人看守的火車鐵軌,如果路不堵的話去坐十分鐘的公共汽車,接著毫無表情地接駁地鐵,顧自享受耳際固定音樂地花二十五分鐘在東搖西晃、空氣悶悶的車廂中一邊觀察乘客的穿著或自個兒無聊地打盹。 還是習慣性第一個打開辦公室的門,省了吃早點而坐在電腦前,先花一個半小時匆匆瀏覽預存在電腦收藏夾中固定的十數個網站的新聞,與回覆郵件;然後將整個當天預辦或可能開會的議題,以及稿子全數過濾一次,才能安心再回頭詳細閱讀所有網站的新聞,或應付臨時出現的各種狀況。午餐是最令我極度困擾的,因為我越來越對吃什麼午餐感到厭煩,因此總是拖到下午一點左右才不得已以一碗泡麵解飢,或花五分鐘等電梯下到地下室餐廳囫圇吞棗似的隨意解決一餐;接著,又可能在電腦前繼續尋找更新的資訊,或為仔細檢查稿子而大發雷霆,或為改稿下標題而頻頻撓頭。當然,有時也必要地親自去攝影棚過問或指導拍攝的細節,這通常需要花六、七個小時盯場,和臨場考驗自己的創意。但也許,我會接受採訪,或去演講,或約個朋友去喝杯咖啡聊聊天偷閒。在北京有個朋友,他往往會忽然出現在我面前,說又找到一家不錯的餐館了,於是我們就興匆匆放下手邊工作去品嘗一頓,我喜歡這種感覺。
我儘可能準時下班,而且推辭可能的無謂應酬,因為這樣的每一天往往已耗盡我所有的精力,時間長達十三個小時。然後,瞇著疲累厚重的眼皮,用相同的時間與路線回家。其實我真想在上班時間抽空去書店,但辦公室方圓五公里內沒一家書店,在北京市區要找一家像樣的書店,就得搭車。我也想帶著自己的相機,閒閒地坐在路邊拍一些美女的穿著做檔案資料,但又怕被當成無聊的登徒子。我也想在上班時間偷閒到附近散步伸展一下,但北京市內沒有愜意悠閒的散步專用道,或自然公園。 在住處,晚上我通常會花四個小時注意著那難看又不得不看的電視節目與廣告片,為的是尋找一些些可能與雜誌工作相關的有限訊息,一會兒斜斜倒在沙發上抽菸,一會兒又不自禁地躺到地板上,手上的遙控器不斷地變換頻道,一直到深夜。偶爾,我還是會花二小時上超市去選購日用品,還是走著去又走著回來,或者到住家樓下小區的公共花園去坐坐走走,但見到的是人群與狗,聊的是房價與房地產商的惡勢力,然後大家氣得發洩口出惡言。 如果在周休二日裡,能閒散地坐幾站地鐵去附近的報國寺,或花二個小時東轉西繞地坐公共汽車到北京遠遠的另一端潘家園,看看摸摸那些滿滿地攤的似真又假古玩,那是生活裡最舒心的事了。但通常最多的時間,還是盯著電視節目,直至全身乏力癱在床上。 這就是生活嗎?我們又希望過怎樣的生活?其實我們每個人有時是忙忙碌碌的,也常常花一些時間在極其無聊但必要的瑣事裡,比如在菜市場為了幾根蔥與小販砍價殺價、找忘了擺放在哪的腳踏車、乾等說好要來的朋友卻不見蹤影、把桌子移過去後又隔一陣子再把桌子挪過來、尋找不知丟在沙發下或辦公室裡的手機,或是領帶換了又換。我們一出門,就在考慮是騎腳踏車好還是摩托車好;我們晚上躺在床上,望著牆壁的時鐘不知在想什麼;我們巴望天上能掉下五百萬的餡餅,而為樂透彩券的幾個數字號碼苦學數學概率;我們也因要老來有依靠,沒日沒夜地賺錢存錢。我們似乎總在匆促往前看,很少停下來彎腰看看草地上有一朵鮮豔的野花,更很少轉過身注意自己的腳印是否顛顛倒倒,而如同廟堂裡那些外表西裝革履、缺乏自省的政客。果若我們不是,那麼我們的生活又是否是自足幸福的,又是否是一團糟? 我們希望我們的生活能像自己預設的一樣成功,但可惜的是我們不是偉大的先知。最近我讀到一篇教人「如何當先知」的有趣文章,文章中提到如要當先知有幾個辦法: 1.預測過去; 2.避免具體的預言; 3.預測明顯的事情; 4.離開家; 5.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等等。 讀完後,我哈哈大笑,因為作者吉姆‧克拉克先生在文章結尾的最後一句話是:「成功的預言家經常是錯誤的,但從來都不讓人覺得無聊。」我們的生活當然無法如我們預測的那麼成功,也經常是錯誤的,但我們真的會感到無比的無聊嗎? 曾經,《紐約時報》報導了一項研究,這份報告指出,在一輩子的時間裡,普通美國人要花一年的時間尋找放不見的物體,比如乾洗店的洗衣條、眼鏡和支票簿;花八個月的時間開啟垃圾郵件,另外花四年的時間用在比如洗碗、擦浴室地板、吸塵和倒垃圾上;而吃飯進餐也要花去六年的生命,等路邊的交通信號燈改變顏色花去五個月的時間。 我們如果看到以上的研究,也許會想到我們的生活原來是如此的無聊苦悶。可是,等一下,這篇報告上還說,我們也共花一整年的時間在看美麗的日落,我們花在開心大笑上的時間也有七年半,我們整整有八年的時間花在娛樂上,我們更花了九年四個月二星期零一天的時間在做愛上。 如果這樣的報告數據研究,與我們花時間生活相差不太多的話,說實在的,我們的生活還不算太糟,是不是?
●傳媒玩家陳煌的寫意人生
北京「國際在線」主持人王子聰專訪
http://gb.cri.cn/18024/2008/07/21/3165s2155214.htm
●羅門談陳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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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煌,本名陳輝煌,
1954年生,高雄鳳山人,
曾任風尚雜誌總編輯,工商時報副刊主編;
時報文學獎第五屆散文獎,第七屆新詩首獎,
第十五屆吳三連散文獎得主,
著有《人鳥之間》等書。
2 Comments:
●鬧鐘 / 陳煌
我
忐忑不安的
心情,取決
如何撩撥夢境
與清醒邊緣的
手指,分秒
不差
或許,我
只能日復
一日,緊繃
壓抑著,暗微的
內心,是你
未曾撥弄的
c_juan76@hotmail.com
陳煌
陳煌散文
夜晚的冷靜,並不足以激發內心深處的感動,但微微的卻只能自覺另一股波盪在四處流竄,教我十分茫然無措。
每一支刀都冷冷的,冷冷的揮出去,它們鋒利無比,斜斜地,斜斜地切向臉,將每張在十一月底某個夜晚出現於北京的臉,切成冰冰、硬硬的一塊塊。我努力裝出果敢無懼的武士,披上圍巾和毛料西服,但仍是要迎上這千割萬剮的冷風,我首度在北方嚴肅而寒著臉,見識到刀鋒般銳利的風勢,它挾雜著寒意,斜斜切向我身體時,直透肌裡。
百貨商場的羽毛衣意味著我的背不必卑微地佝僂著,對冬天表示諂媚;手套的出現象徵著我如果願浪漫的話,還可以升一堆火;而長皮靴是屬於女人的,它讓女人在冽冽的冷冬還能挺直雙腿;但是大衣似乎並沒有讓男人覺得威武一些,那只讓人意識到男人的胸脯不如女人發達。
這般零度以下的夜晚,就藏著無數冷冷如刀的寒氣,至少攝氏五度,或者更低,接下來的日子,就只有零下或下雪的難以想像的感覺。這在氣象人員口中,只簡單的說明寥寥數語,冬天真的來臨了。那麼,這也反應著,鳥鳴聲將自此從公園及馬路邊的樹叢中消失;涮羊肉和火鍋將在蒸騰的水氣中招攬無數的嘴饞。
這原本是男人表現穿著魅力最吸引人的季節,但顯然北京的女人也不甘落後。她們白裡透紅的臉龐,毫不在意那不斷冷冽刺骨,急急揮至的刀鋒,只要護膚霜能發揮作用,這樣凍冷逼人的夜晚,並不足以令她們望而卻步。
或許,你不該學我不當一回事,僅僅只是想嚐嚐北方冬天的真正況味,那麼就跟著大家攢入擁擠的百貨商場吧。
首先,暖氣的空調與透明條狀的塑膠片門會將冷意阻擋於室外的階梯下,而事實上你可能沒什麼購物慾,但比較百貨商場內走動人群中的帽子或者外套誰最好看,無疑是眼睛最難得的挑戰。護唇膏的專櫃前,女人更願意挑選一支具保濕且發亮的口紅,而在領帶專區,男人是視而不見。現在,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身上的風衣或馬靴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可惜,幾乎八成以上的男女全在黑色系上打轉,這使得開車者在夜晚疾駛時不禁膽戰心驚。
我懷疑北京人衣著的眼光,是否還依然存在著身居皇城下,那種貴族式的黑色代表大方的單純思考。但或許不是這樣,所有出現在北京的男女,黑色系終究是他們不怕出錯的最佳選擇,不論來自何方,不論想法多新潮,他們總把寒冷沁心的夜晚,打扮得更夜晚。
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轉身或超前時突然撞到他們。
假使我換上黑色皮夾克,那麼露出白邊圍巾的溫暖,會使自己更灑脫自在些。不用圍巾很久了,為了阻止冷冷寒氣穿胸透背,我仿若全副武裝般俗套地穿起厚重衣飾,拎著公事包快步穿過馬路,招手,攢入出租車裡,白天夜晚工作過生活。
黑色冷冷如刀的夜晚,除了些微的寂寞,我可以從緊閉的玻璃落地窗門向外苦苦地望著遠近的燈火。與台北相較起來,刺透的冷冬多了無限無形的刀鋒,在黑夜的空中冷冷揮砍著,砍得人縮著腰、低著頭,行路疾疾,也砍得發亮的街燈瀉下一地冷寂的昏黃。
有時,我害怕見到這般的時光場景,身在異地卻幾近沒有選擇和退路,即使室內暖氣空調使我半夜往往出汗醒來,卻仍然不願開窗去遠眺那空寂的深夜。何況,冷空氣與叫人不自覺將手插入褲袋的寒風,就算是滿懷期待北京的今冬第一場雪又如何?
機運與前程勢已至此,冷冷如刀的夜晚只是冬日的初初表態而已,想想有時還不覺心驚膽跳,好像做了什麼錯事一般,隨時會在冷天裡倒下去似的。
那麼,就開點縫隙,讓風冷冷冽冽地從門窗邊進屋來。那種暢快、透肌的寒冷感覺,總是隨著呼吸的顫動刺激而舒服一些。冬至,總是沒緣由的讓回憶多一些,我想多抽一支菸,在冷冷如刀的北京夜晚,多承受一些不可名狀的生活苦澀。
這種唯一自己能懂能嚐能體會的苦澀會跟著歲月浮現,然後又沉澱在心裡,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而北京的氣溫將逐漸下降,眼看著遠遠北京郊外的山頭早已白雪皚皚,我的心不知是冷是熱,已全無清楚的感覺。
難道,現在我需要的只是一紙工作續約的證明嗎?或者我還放不下一些什麼?夜晚的風勢夠狂野的時候,就拍打著門窗碰碰作響,如今又挾著發威的冷寒氣氛和溫度,我幾乎無助地受制於某些氛圍的挾持中,一時還無法脫困。
如此的冬季,似乎也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值得大張旗鼓地等待,當北京的夜晚浮動著一股暗暗寒流冷意時,即使我再多著一件襯衣,多擁有一份自信,都會莫明的顫抖起來。
於是,在絕大部分的時空下,就裝著無畏無懼的笑容,一個人苦苦扛著漫天冷冷如刀揮砍的壓力,繼續獨自承受。冷冷如刀,夜晚如刀,我的心如刀。
這也令我想起北京流行一句話:「人在江湖漂呀,誰能不挨刀啊!」生活即江湖,在寂靜冷極的異地北京夜裡,每一道迎面而來、每一片由周遭颳到的冷,都是一支支冷冷如刀的冷風,透過厚厚皮衣和圍巾,直穿肌骨和內心。
北京人開始將全身緊緊包圍起來了,即使在白天艷陽高照的冬日,也別讓這種亮麗的天候欺騙了,否則擺在街道偷偷販賣手套毛帽和圍巾等小攤也會生意清淡。他們享受著看似溫暖陽光下的清新冷氣,但或許他們更願意早早收攤,回家靠在火鍋邊取暖。這種晴且寒冷的天氣,不論在白天、夜晚,都令人想著熱騰騰一桌簡單但暖和的菜肴,與團聚的溫情。
一旦到了如此景況,除了常綠植物如柏、楊柳,其他樹種如糖楓、銀杏及多種變色植物,早早便枯葉覆地,空盪盪的枝椏間全然藏不住驚恐覓食的喜鵲蹤影,牠們噤聲,偶爾留下驚鴻般的掠影在樓宇間。
然則,空盪盪的樹影也讓過去深藏在林木間的某些屋宇暴露在枝椏間,透露出某些嚴厲冬日的訊息。我聽見夜晚裡,風走過厚厚落葉的聲響了,冷也使落葉不禁捲曲了身體。縱然是沿著河岸和街道遍植的楊柳,某些地方的樹種也承受不了風寒,失去了夏日那種青翠茂密的神情,有點衰敗,有點喪氣了。
為了躲避冷冷如刀的冬寒,北京人的腳步加快了,他們不再流連於路邊的枯枝敗葉,不再欣賞萬里晴空,在上班的早晨和下班的黃昏,他們忙於約會吃飯或躲進暖氣辦公室裡,或者在麥當勞店裡享用一杯熱湯,或者急於擠入公共汽車內。夜晚讓北京看起來更清冷,尤其過了晚間九點之後,人群逐漸由百貨商場和候車亭散去,只留一些熱鬧、玻璃窗上被食物熱氣覆蓋一層白霧的酒家飯館,總還聚集著晚歸的人們,消磨著聊天的時間。
喝喝后海邊孔乙己老店的溫熱入口黃酒吧,或者乾一杯火鍋邊的二鍋頭,不然在路邊買兩串烤得辣辣鹹鹹香香的羊肉串,順便靠近一點取暖,北京的夜晚有時是傳統的教人回味。於是,有人特別期待冬天的感覺。
而藉由那撲面迎臉而至的冷冷如刀的冬味,才能真正從食物的風味中、衣著的打扮裡、身軀的觸感間,深刻感受到北京冬日具體而微的夜晚心動。那麼,就拋下暫時的異地情懷,放膽喝一杯,讓身上和夜晚多一分暖意吧,然後期待著下雪之夜。
我也在期待著,每天夜晚臨睡前,就躺在純白的床單上期待半夜醒來時陽台有雪走近的聲音。有人告訴我,會很快見到的。十一月中旬我回台北一趟,走後的隔天北京就忽然下了場我無緣一見的第一場小雪。再回到北京時,又是晴空萬里,只是冷冷如刀的風寒更為強勁冷峻了,尤其在夜晚氣溫急遽下降,總教我想喝一碗熱湯。要不然,就走出室外,多繞一些路,迎著冷冽的冬夜與街燈霓虹,一個人享受楊柳吹拂掠過肩頭髮際的寂寥感。
北京人想必沒有心情會這般耗費時光的,但即使房間內的暖氣讓我忘卻冬夜的冷寂,我也願一個人輕輕繞過河岸,靜靜散步。這般的冬夜在北京的任何河岸都是很淒涼的,微弱的燈光悄悄而吝惜地在遠距離照著,黑暗常伴隨著更寒的涼意,飛揚的楊柳和冷寂的河水,在暗淡的路燈微微照映下,我只覺少一個人陪伴,說些話。
但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冬天在北京所有夜晚的屋頂和樹頭上,留下太多的空位,讓寂寞和寒冷坐在上面不知所措,有時我的夢也在上面遊蕩。不過,我聽說在我落筆之後的不久,雪即將隨後而至,它們必然以另一種更冷峻的姿態坐在上面探看這城市。
而我的詩興也已銳減,穿著黑皮夾克、圍巾和手套出門時,發覺那意味著不僅僅是為了生活奔波,也迎著冷冷如刀的冬寒,跟著季節追逐著,然後獨自回到住處,一首詩也慌得寫不出來。夜晚的冷靜,並不足以激發內心深處的感動,但微微的卻只能自覺另一股波盪在四處流竄,叫我十分茫然無措。那種極其類似北京冬夜竄流的寒風,冷冷如刀地切在身上,我可以包裹著厚實的衣服,它卻依然仿若趁隙侵入一般,令人捉摸不定。
我逐漸的喜愛在白天和夜晚上下班時,提前下車去走一趟路,所有的北京人都別問我原因,因為我喜歡這麼做。也許,我更需要多尋找屬於北方冷冬的某種滋味;也或許,夜晚的某些況味還吸引著我。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是你,你當然可以避開漸加寒涼的夜晚,攢入百貨商場裡,什麼也不做,只是去看看北京男女是如何順應冬夜的,或者到一家飯館裡去借酒暖身,把自己自然閒適地放在一個同等的位置上,等著讓聽說的冷極冬夜證明自己的想像。
願意的話,順手買一條圍巾備用吧,或是多嚐一壺順口的黃酒,這些都是冬夜裡面臨冷冷如刀的圍困中可以做的事。
我說了無數次冷冷如刀了嗎?那也的確是,北京的冬夜有時感覺它像守衛森嚴的武士,由它身上散發而出的無形迫力,就如同冷冷如刀的威嚴投射在我身上,凜冽著如影隨形。在更冷的深夜,坐著車飛馳於橘黃色路燈照耀下的高速路上,那種透窗掠過的冷冷感覺和空盪空間的寂然,尤其如刀揮切在我耳邊與心頭,某種不安的妥協正翻天覆地掩蓋而至。
是啊,冷冷如刀的北京之夜,正迅速凝聚成形,然後悄悄爬上我的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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