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2月 08, 2008

黑夜焰火

● 林文義

座標不明,彷彿依稀的誕生緯度
初冬微霜的一九五二與一九五三交界;
你是戰後孤寂的嬰孩。

如何描繪,關於出生三日就被轉移
從一個母親到另一個母親?
裹著被剪掉臍帶未乾的絲微血痕不小心
依附的貧窮薄被,
嬰孩從出生就開始學習老去……

濛霧的童年之巷靜靜行走
沒有人告訴你,如何應對冷厲人世,
思考的導引,是窗外旅行的雲
蒼鬱的山與海;
心,總是搖曳一雙翅膀,向遠方

你是尋愛卻自始挫敗、被誤解之人
你是最遙遠光年,那顆最最孤寂的星球;
只有最深的暗夜,一盞燭為你點亮
兀自唱歌,你是這古老之城的漂浮靈魂。

曾經天真傾往
譬如一個完美、公義的國度
半生卻陷落在虛矯、欺瞞的野獸社會
誕生你的島嶼,竟如此蠻橫不堪
於是,你永遠在家鄉流亡

逐漸傾圮你原先堅信的城堡
決定把引為經典的信念焚為哀傷的灰燼
然後自我搗碎、重生,還原為最初的嬰孩
五十年前,這嬰孩早已老去……

如果你還具備著相信的能力就該學習遺忘
彷彿三十年前,就等待著愛的破滅
美德的動搖以及準備好防衛姿勢
半生回首,僅存一片頹然之廢墟

 --<五十歲> -- 2002

這是寫給自己的詩,紀念半百生命印記。其實是在小說的書寫遇到困厄之時的餘緒,更遙遠的自我剖析、省思乃至於回憶的書寫形式毋寧是三十年前模仿沈臨彬<泰瑪手記>日記體(沈氏則自承是來自安德列紀德之<地糧>的寫法)。手邊攜帶著筆記本,逐日寫下生命所感之人事物,不同於散文題裁的單一主體描述,手記體文字說來跳躍,如黑夜焰火,卻比純粹的散文更有深沉、真實的力量;在於剎那的心境顯影,焰火、星光般的閃眩,雖可能呈現片斷、即興,卻時而意想不到的異色之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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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
◎林文義

軍隊逐戶搜索逼之以利劍

驚醒的嬰兒嚎哭,母親尖叫

油燈顫慄在灰牆的亂影

野獸們呼喊:詩人何在?


奧德賽離開的子夜

羊皮紙遺落在未喝完的

酒瓶左側留下一串葡萄

渾圓若海倫皇后的項鍊

愛琴海退到五公里之外

猶如歷史竟一走三千年

蓄意湮滅就言之:神話

請注意腳後跟記得保養

哲學家誓言趕走詩人

心虛於「理想國」本就是荒謬

初敗時拆船奉送一匹木馬

僅有逃遁的詩人說出真話

孩童以銀鈴般笑聲重演屠城

從木馬的腹部向外扮鬼臉

旅人在幾塊石頭之間尋思

咦?奧德賽究竟躲在哪裡去了

時間斑剝,風化後的廢墟

旅人還是尋不著詩人的羊皮紙

午後的光靜柔得猶若舞台散戲

再也沒有任何一場的演出了

愛琴海怒吼那年諸神都裝睡

希臘人只為了索回一個私奔的女人

藏於木馬伺機而動如在母親子宮

三千年後依然被天真的孩童嘲笑著

4 Comments:

At 11:50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早櫻  ■林文義
《2008/03/05 16:34》

 乍見在不經意回眸
 冬暖晴美的悄靜
 這山偶有藍鵲飛過
 想是早諳花訊

 緩行非著意尋索
 見樹逢獸不心驚
 或遙見岩間絲瀧
 水晶流影般潔淨

 猛然一排布招迎來
 莫非茶飲野店
 競選旗幟之粗暴
 折損淨心的遁逃

 虛矯頭像:惠賜一票
 掠奪自然之悄靜
 就賜他一票下地獄去吧

 地獄之火留予政客
 早綻櫻紅入我眸中
 千萬句謊言不如一朵花
 花美人惡的亂世年華……

 莫非櫻花早開如同
 我山間暫且遁走
 不予花訊兀自開與落
 像詩之形成悄默無聲

 
At 11:59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墨水瓶養花  ■林文義
《2008/06/24 16:36》

 墨色深藍
 復古式鋼筆
 汲水緩慢
 歲月幽然

 寫盡墨水兩瓶
 成詩一百首
 幾本手記以及
 思念的書信

 稿紙如荒漠
 字句是天星
 墨暈為夜空
 我乃獨行人

 不捨地洗淨
 殘餘數滴藍
 淚珠般告別
 以詩留住

 清透之瓶
 映我初心
 如鏡倒影
 遠去地青春

 可否養花
 小巧的墨水瓶
 插朵緋紅山茶
 戀人地笑靨

 置於夜雨窗前
 墨水瓶養花
 我不渝思念
 妳聽得見

 
At 12:05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林文義


五十米高度下波濤洶湧,海,灰濛如墨。

我在飛越島外之島的航程,座艙裡久久沉寂;九人座直升機,除了嘎嘎然槳葉旋動的噪音,僅有能予以辨識的,是前座駕駛員不住監看的衛星導航螢幕。機窗外,微雨與海霧。

三十年前,詩人好友搭著AP運輸艦抵達此時我所前去的島外之島,詩人是否仍記得他在一九七四年前後所寫的〈觀測士〉及〈燕子〉詩作?但他清楚地提及:至少,當年抱過剛滿月的小男嬰,二十二年後回到詩人年少曾駐防過的島外之島;岩岬峭壁,夏花石蒜,紅豔似火,百年前英國人所築的燈塔依然點起光焰。

詩人啊,我們都逐漸老去,一如島外之島,偽裝網下逐漸傾圮的迷彩碉堡。年少軍人的傷心在於冬冷的孤獨暗夜,撕碎戀人告別的遠方來信,夜風殘忍地將訣別信的碎片吹得很遠很遠……就忘了吧,當做幻夢一場。年少軍人自我解嘲地呼朋引伴,烏梅酒配花生、豆乾,盡情喝吧,我請客,我終於沒有牽掛,終於自由自在了……呼喊的嗓音怎麼瘖啞?繼而是心虛、可憐復可笑的氣音,被哽咽緊捏住脖子。

二○○四年耶誕節,浪湧霧冷的陰霾午後,未先告知地來探訪曾是少年軍人的我的再版……從幹訓班被喚了出來,未及回神地從指揮部岩石構築的會客室略帶驚惶的喚聲:爸--繼而相對無語。只見冬寒的氛圍裡,一身毛領迷彩深綠軍服,向著前去的來人行著舉手禮。

午餐的老酒深若醇厚之秋陽。我說,不能貪飲,否則午後的文學演講醺紅之顏可會愧對三百個高中學生。留學西班牙的本地畫家仍不減談興地提及安達魯西亞滿地的葵花及海明威參與過的內戰採訪,關於為了抗議軍事獨裁者佛朗哥將軍而離鄉半生,以〈格爾尼卡〉畫幅予以譴責的畢卡索……酒,讓人毫無距離。

子夜未眠,念著七十公里外,台灣最北疆域戍守的少年軍人,在外島與外島之間,去看他?不去看他?手機未關,前幾天從台北捎寄的耶誕卡寫著:我來距你數十海里的島上做文學演講,如你願意,撥個電話,說聲問安……僅此盼望。手機自始沉睡無聲,我卻未眠。

二十二年前,詩社同仁在滿月酒聚,爭先親吻、擁抱的小男嬰,如今是島外之島的年少軍人。未先預告,我掙扎在去或不去的糾葛裡。為什麼不去?去吧。島上的朋友鼓舞著。夜深人靜,傍海的度假旅店,落地窗外的狹長露台,咖啡桌上燃著燭光,彷彿一種呼喚。如果是三十年前,應該熄燈警戒,砲擊構成暗夜裡僅有的煙火,不是喜慶,而是對抗與世仇。

那年,同樣冬夜霜凍的高雄橋頭鄉,師對抗前夜的限時信,最初的戀人比寒冬還要冰冷的字句猶如利刃,說,情緣已盡,告別於此。就是分手的殘忍宣示。是我不諳她慧黠的心思或者是她真的不懂我自始殷切執著地期盼?也許,誰也沒錯,錯的是時空遠隔,烈愛難留。

明午即將跨海去探訪年少軍人的我,只存留最稀微的願望--三十年後可別重蹈覆轍。

據說初夏抵此,滿島皆是北來的黑尾燕鷗;在層疊磊磊的岩壁棲息,如冬日初雪。

營房旁的巨大坑道,據說美製的猛虎坦克可穿梭自如;如今成了觀光景點,架著木質階梯,供我這青春不再,體力衰微的半百之人攀附而行,我氣喘吁吁,年少軍人則足蹬長筒皮鞋,小白馬般昂然上下,微笑指點我,昔日的砲陣地,岩岬間參差的詭雷、堅利如刀的龍舌蘭……數十丈下潮浪哮號,鐵蒺藜漫布如蛇。

年少軍人啊,而今你壯碩如這島上青春、勇健的堅岩,再也不是那個嗜愛模型、電動玩具,撒嬌羞赧的男孩,這台灣國土最北,冬來霜寒雪凍的島外之島,鍛你由柔而剛,什麼時候,你溫柔的雙眸如此沉靜又如此堅強了?

多少年,不曾沉睡在我的身旁,緊密的操練行程,讓你疲累酣睡嗎?或者是晚餐時的幾杯陳年高粱?你說,受了風寒,那麼就安心地睡去吧,也許眠中有夢,夢見距此一百七十六公里之遙的台灣本島,夢見雙親、姊姊及最疼愛你的阿嬤,睡吧,父親不就在你身旁同眠?

島外之島的軍人眠夢,或許鄉愁,或許戀人,哪怕醒著,皆是悲壯的美感經驗;孤獨因而思念,追憶以及未來,親愛的孩子啊,歲月還正起始,微笑、勇敢,青春正是燦爛。明早醒轉,又是滿眼的海,壯闊無涯,手握捍衛家園的武器,是偉岸的年少軍人,管它是冷冽的冬風或奔忙的操練,看那海潮,澎湃永恆。

偶爾你咳了幾聲,我心疼。島外之島的凜冽冬寒,夜沉如墨,我們相會就是無限圓滿。

晨起的寬闊港岸,僅有我黑衣獨行。

船訊未知,或者從台灣開來的定期航班未到?你仍在熟睡中,我已在岸邊的白馬尊王燃香三炷默禱,祈願所有在此的年少軍人平安、保重。大海沉寂,前望蒼茫,島仍未甦醒嗎?

憶及昔時的冬季,厚袍裹你年方三月的小小軀體,走訪家居桃園平鎮的軍人叔叔,陸軍上尉的小說家,去石門水庫吃活魚八吃,季候奇寒,叔叔怕你冷,憐愛的以厚實的野戰大衣予以暖烙,你睜著一雙黑亮大眼,咯咯笑了。

那時,我和叔叔還那般年輕,相互許諾文學的堅執不渝,且遙想多年以後,我們會看見小說家叔叔成為將軍……二十二年前可不是?

二十二年後,我來這遙遠的島上看你,終究必得離去。年少軍人送我到直升機場,我問:待會怎麼回營區?你果斷地回身指向島的某個稜線,峭壁與兀岩接壤的低處,一排迷彩建築物,堅若堡壘--我,走回去,不遠。

保重,好好照顧自己,嗯?最後之叮囑。

知道了,爸,您也保重。

走向直升機,槳葉旋起暴風,我回頭,忍不住再看一眼,候機室門口已在百尺之外,一身迷彩軍服的年少軍人輕輕地、緩緩地揮動右手,靜默地沒有任何話語,凝肅著送別。

同行的友伴催促上機,顯然是我停滯了。

再回首,年少軍人依然揮著告別的手姿,我回以同樣的手勢,踩進狹窄的機艙裡,直升機立刻騰空而起,不由然地哽咽,低首俯看--最後一瞥,是他脫下軍帽,輕緩揮別。

 
At 12:22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請以真實說服我》 詩作/林文義

  多年前,副刊編輯室
  樓下書店咖啡屋
  在秀異詩人伴隨下
  出版家帶著小說稿及作者抵達
  忽而談及,我參予的黨外運動
  訕然坦言──我叔叔就是「黨外」
  家族視之為:叛逆份子
  他,都不敢接觸;
  因為詩人緣故,我倒是
  接下了不及格的文稿

  多年後,大選政見台
  我面對電視轉播與他重逢
  握著主持麥克風溫文微笑
  那人終於當選了……
  他亦出版那人的一千天
  也出了公認很難銷售的詩集──
  原本相信,他仍有「理想」
  原來,詩集作者乃是政權新貴

  多年前,南方旅居之夜
  強悍的你,終於流下眼淚
  說起十七歲幽幽初戀
  我不忍地輕撫你哀傷之髮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你說:視大人而藐之!
  你說:我們是永遠地在野;
  我們一起為革命哭泣
  多麼美麗,屬於我們的青春!

  多年後,聚餐的秋夜
  你傲然展示菜單
  那人的親筆簽名墨跡猶新
  一時,我的凍頂烏龍苦了;
  總記得你引為生命許諾之語
  視大人而藐之!
  悲涼茫然:
  今夕何夕?
  芳草蕭艾,烏鴉蛻為喜鵲
  難以辨識的陌生羽色

  多年前,初飲伏特加
  詩人畫家以酒代水,莊嚴宣稱
  弟弟是名:奉獻者
  禁錮於十八海里外之島
  淚盈深眸後,他遂啞言了
  胸前純金十字猶苦於
  救贖以及告解
  人生難落言詮之悲哀

  此刻,夜讀遺作
  回想詩人弟弟,那
  寂寞的奉獻者
  闃暗與黎明的交壤地帶
  驕恣孔雀日夜開屏
  詩人留予他弟弟的光環
  猶若我感念當年自焚的故人
  原來,革命時代已然湮遠
  真情實意僅是文學想像──
  絕食而死的詩人,孤獨之星

  子夜未眠,愚痴如我
  僅想留下一句天問:

  請以真實說服我!
  請以真實說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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