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2月 17, 2008

延遲到訪的歷史

●曾貴海

 

某個幽靜得連空氣都會掉落的清晨歷史到竹林

的小屋探訪我他帶來了一串台灣特有種的百合

盛開的花瓣仍殘留了魯凱族女神祖留下的芬芳



「您不是答應早就該來這裡嗎

您總是比人們預期的時間晚了許多

遲來的身影隱藏著內心無法補償的愧疚」



「我知道妳想表達被延誤的痛苦

確實有幾次我路過卻又藉故走開

真的很難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妳們的苦難簡直是近代史的玩笑」



「您想暗示我們的歷史一開始就造成了錯誤

四百多年前您將我們的足跡帶來這裡

您也沒有阻止船艦進入太平洋和大西洋

台灣只是被強力打開的一顆太平洋大貝殼」



「歷史隨押解者的腳步走向陌生的荒野

歷史無法忠告綁架者什麼是對錯啊

我們只能客觀的記錄已發生過的事

我們也時常被監禁而無法發聲」



「握筆記錄您的是什麼人

是那些被發現被解體的原住人民

是那些驅使墨汁的文字

是那些矇騙您的惡行和羞恥

還是1947年台灣228亡魂們的自白書」



「妳們台灣人當然對我深懷不滿

妳們的苦難在我的檔案中仍散發著血汗的腥味

妳們並沒有在西來庵抗暴中被炙熱的太陽烤焦

乖謬的歷史後來也為妳們打開了幾道大門

妳們卻選擇更黑暗的深淵

妳們的生存慾求卻堅韌如雜草

誰能清除已深埋土地的根莖呢」



「為什麼輪迴的苦難隨海浪日夜沖擊

四百多年還不能出離苦迫的潮汐

讓純潔的百合搖曳成島嶼的白色燈旗」



「妳們很少真實的記錄上岸者的歷史真相

一波又一波豪暴的風雨落向沉溺的原住民族

掠奪者和妳們共同奪藏了他們的心

割棄了他們母語的舌頭

監禁了他們的祖靈

獵殺了他們土地上的百步蛇先祖

他們到現在仍然徬徨的尋找所有的失落」



「您是說歷史被虛構的文字所羅織

每一批上岸者從來沒有真正的懺悔和贖罪

新上岸者展開獵捕早已離岸的登陸者

歷史又重新輪迴進入相同的軌道

啟動迫害與被迫害者宿命圈中循環不息的劇本



低海拔的山腰被濃霧籠罩在模糊不清飄浮不定

的巨大白袍中一盞五燭光的燈火搖晃在歷史和

我的沉默之間我們試圖透過專注的心志穿過被

隱藏的假相進入人類純真的靈地但圍繞我們的

時間聚集身旁凝視著下一回合我和歷史的對話



「舊的統治者被驅離後

新的統治者只改變了旗幟和臉孔

你們每次都愚昧的歡迎新殖民者甜蜜的謊言

西方海盜隨著船隻返航

東方海盜卻像草原的腐食動物陸續降落

一上岸就到處獵食所有能找到的食物」



「我們的先民大多都是被苦難的歷史驅迫前來

隨著死亡的黑色潮流浮出水面

踐踏著先行者的屍身上岸

他們將新生的嬰兒交給土地

試圖脫隊成為不再離散的民族

替島國取一個永遠的名字」



「我不同意妳的偏見和執見

大多數的台灣人只在意擁有更多的財富

無情地把土地的母親當做貢品和籌碼

正如被珠寶的邪眼所摧毀的腓尼基帝國

妳們缺乏歷史的長遠視野

甚至認不清誰是你們的父母朋友」



「歷史不能武斷的判定我們的靈魂結構

苦難讓我們看清奴役的悲傷

殖民者不可能擁有慈悲的胸懷

歷史為什麼總是站在掠奪者那邊」



「妳們常誤識殖民者的真實面目

妳們膜拜的神是來自那個天界

黃帝的龍身龍形怎麼會生下人形的子孫

難道妳們生存歷史的道統是暴龍的化身嗎

妳們也無法認清偽善的銅像

銅像仍以驕傲的蔑視眼神宣讀信仰

妳們的意志軟弱如搖擺的柳枝」



「我們曾經反對壓迫者而血流遍地

我們曾經反抗威權統治的兇手而走上街頭

我們曾經為永遠的曙光而犧牲了青春

我們曾經用命運的雙手牽連島國」



「我不會否認妳們試圖成為命運的主人

但妳們的堅持不應只是熱情的柴火

燃燒片刻就很快的澆熄

1721年朱一貴登基不就是一齣鬧劇的野台戲嗎

妳們還不夠格在我身上刻下永遠的銘記」



濃霧稍微被陽光驅離而窗外浮露出與竹林共生

的苦楝欒樹樟木和刺桐台灣畫眉在竹林中拉出

一條又一條悅耳的聲道這裡曾經是平埔族的獵

場歷史準備起身前往下一站我不願輕易讓他走

開一旦他走進前面的霧林不知道那個年代那個

時空才能再向他追問歷史的真相和島國的命運



「許多比我們付出更少的人都得到了歷史的獎品

難道苦難是這座孤島永遠的宿命嗎

我們的高山一路滑露出生命的奇蹟

那麼多美麗的生命群落不應只是新殖民者的禁臠」



「我在離開前不得不透露一些歷史的評斷

妳們的靈魂缺乏集體的高尚和信仰

妳們的靈魂還寄宿在偷來的外殼

妳們的血液還奔流著祖先們隨時準備逃難的幽影

台灣民主國1895年的旗幟只不過是一塊弄髒的桌布」



「你的批判只是片面指控被壓迫者的過失

你的記錄顯然被竄改

你的客觀是否也被壓迫者賄賂了

歷史一直是壓迫者和掠奪者的英雄詩篇」



「我知道妳們內心充滿命運的無奈和不平

妳們應當瞭解人間當然有正義

正義只能被充滿奉獻的人們創造出來

就像妳們所栽植的花樹

土地會讓祂們在某個季節狂歡的怒放」



臨走時我拉住他祈求他再給我們一些忠告和祝

福他看了看頭也不回的緩緩走出去我不知道他

將到哪裡也不知道他下次到來時是寂靜無聲的

寒夜或者是開滿花朵的太平洋之春我彷彿聽到

他用最虔誠幽微的聲音說著



『殖民者的靈魂仍然佔用著妳們的身心

島上的許多人已被徹底改造並複製

妳們過半數的人連手都不願舉起表達自我解放的意志

妳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歷史賜予的畢業儀式』



「任何權力都無法逃離生老病死和腐化

歷史只能賜予那些永不放棄的人

那些試圖建立泛歷史的公平與慈悲的子民」



歷史就像今天的濃霧是被不可預知的命運蒸發

形成的謎團人間事物有時候只是迷人的謊言有

時候甚至是一堆文字的垃圾有時候是令人顫慄

的黑暗故事有時候卻像無風的水面映照著鏡底

的天空白雲樹影和伏下身子想照見自己臉孔的

子民他已走出竹林我追出去把他遺留在我房間

的那串百合花交到他手上



「請送給地球遠方的人們

那是我們土地上最美麗的祝福

請告訴他們我們就住在太平洋的浪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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