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5月 09, 2009

莊金國與他的詩

文訊雜誌第282期
--人物春秋
/詩是一隻能言鳥------莊金國與他的詩
http://www.cdnews.com.tw 2009-04-04 11:23:32

◆江明樹

詩不只是靈魂發出一種聲音,更是兩種語言共鳴並且展現出多音交響──莊金國雙語融和的方式,呈現一種語境的氛圍與狀態。


從主流詩社敘起

1970年代,南部有一票詩人成立「主流詩社」,成員有黃勁連、羊子喬、黃樹根、龔顯宗、德亮、凱若,以及最後加入的陳寧貴。他們都聚集苓雅區高師大附近一間叫「主流書局」的書店,逗留半天一天,喝茶聊天,談文論藝。誰身上有鈔票,則買酒喝兩盅,一談起現代詩,大家彷彿皆是詩評家,誰也不讓,為了美學觀點,為了角度問題,為了意識形態,往往爭論不休。

這個老闆主人也是詩人,輸人不輸陣,一樣加入論詩的戰圈,名叫莊金國,高雄縣大樹人,喜歡朋友,近悅遠來,好客的程度,一扯淡就沒完沒了,時間難以控制,夜晚12點過後,車輛不伺候詩人,趕不回去的人,打地鋪睡一晚,隔天起床,才各自士農工商。

除了「主流詩社」的同仁聚晤外,還吸引一些文藝愛好者,如許振江、蔡文章、蔡信德、陳坤崙、曾貴海、鄭火冏明、簡簡、高玉蕊、楊子澗等人,連汪啟疆也去過,因此,此地堪稱高雄文學的一景。詩人莊金國,省立鳳中讀了一年多,就因留級而輟學,離開大樹出外工作,也曾在水泥公司當外務。大約15、16歲時,看到徐志摩的詩,本來中學就有編進國文課本內,讀著讀著,手就癢起來,試著寫現代詩,修修改改後投稿,居然發表在《野風》雜誌、《笠》詩刊,從此,一腳陷入寫詩的行列,並且終身愛詩戀詩,樂此不疲。

前年秋末,一向忙碌的他,在《新臺灣》新聞周刊,每週固定的撰稿,加上人情的邀稿,忙上加忙,東奔西跑,以為身體仍沒有問題。記得幾年前,路寒袖邀約登玉山頂峰,他也未曾落後,怎麼說都還好,能吃能睡,像往常一樣。有一天,肚腹積水,到醫院檢查,居然肝臟出了問題,原來是20、30年在報社的生活作息顛倒,累積的病灶,有以致之。被迫住院,經過了寧靜的思考,出狀況的軀體,已不能再勞碌,加上家人的勸說之下,於是選擇退休。真正放空自己,與昔日的好友蔡信德、黃樹根等人,經常登爬鳳山附近的雞母山(又名鳳凰山),在小涼亭泡茶聊天,還有撿石頭,偏愛找有台灣形狀的石頭,質量引起友人的熱烈討論,富有生活的情趣,詩人黃樹根也加入了撿石頭的行列。每天的筋骨活動之餘,悠哉地重拾一生的旨趣,看看詩、寫寫詩,沒有特別想去做什麼,雲淡風輕、生活自在許多,不去計較什麼?不去埋怨什麼?若能再多活十年,心滿意足,可也!

《鄉土與明天》汲取泥土的養分

1978年8月,莊金國出版第一本詩集《鄉土與明天》,集子書名說明其旨趣,「鄉土」兩字意味著腳踩在生活的土地上,牢牢靠靠,腳踏實地在大地上耕作。他從小曾跟父親下田工作,相當清楚農夫農婦的辛苦,他的筆蘸著泥土,吸收泥土的養分,滋養文學的深度與厚度。

蔡信德在描述詩人莊金國時如此說:「過去幾年,我經常接讀他寄贈的詩作,儘管隨著他閱歷的增加和文字、技巧的日臻成熟,他的詩,仍不曾脫離過生活的經驗範疇,始終環繞著他胸臆間那一片廣袤的鄉土打轉。他把童年的記事,村夫村婦的心聲,甚且是不斷在蛻變的莊厝景物,社會現象,都納之於詩──這種種交織成他詩作所特有的精神風貌。」

六月火燒的天啊!/曝我一層古銅色。/十二月冬,腳底凍出血了,/肩頭猶是一層古銅色。//想伊覆巾裡的笑臉,/像欲開的吊燈花呀!/走過去,從遍開的吊燈花下,/看伊晶晶的大眼有無雙眼皮?//莫學穿高跟鞋的姿態,/莫噴那巴黎香水的芬芳,/流行歌曲流行不斷,/我的心隨伊去流浪。//去到看不到見下淡水溪他鄉,/去到老榕樹枯死的那年尾,/回來趁早過伊厝,求伊娘://伊娘問我為什麼未提八字來? ——〈鄉土與明天〉

吊燈花,又稱燈籠花、吊鐘花,日本人稱朱槿、扶桑。多年生草本植物,株高30~60公分,南部農村到處可見,當庭院的外圍或籬笆裝飾點綴,以紅色居多。因花朵下垂如花燈懸掛,故名吊燈花。詩人以妙齡村姑娘形容是含苞待放的吊燈花,早期農村女人,十七、八歲嫁人的比比皆是。農村未嫁的姑娘要與父母下田工作,漂亮青春的臉怕夏陽曝曬變黑,儘管綁著覆巾,依然曬成古銅色,碰到冬寒北風冷,跪水田s草,泡浸寒水冷冽,「十二月冬,腳底凍出血了。」說明農村家庭生活的艱辛,頗有羅隱:「始信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的寫照。適婚的女人,母親最擔心是否嫁個好人家,素樸的男人希望心愛的女人,不要學都市人濃妝豔抹,噴名牌香水,保持村姑的樸素模樣就好了,這是一個出外男人,回到故鄉找情人的想像與獨白,頗有小說極短篇的劇情。

朝見插秧女/挑著秧苗赤著腳/插著秧苗彎著腰/一撮一撮播/一叢一叢插/插得興起,播出太陽//看哪!田裡的太陽/我踩著/我還踩著一些/雲和樹/哎呀!我又踩著了/一隻腐的死老鼠//暮見插秧女/望著空簍退著數/七六五四三二一/一撮一撮播/一叢一叢插/插得興起,播出月亮//看哪!田裡的月亮/我踩著/我還踩著一些/星和星/哎呀!我又踩著了/誰家的遺棄的洋娃娃 ——〈插秧女〉

這是一幅「春耕圖」。時代約60、70年代,台灣由農業社會過渡到工業社會,特別是前鎮加工區與楠梓加工區,有些大公司設在台北、台中、高雄等都會,工廠便遷移到偏僻的鄉鎮。大工廠樹起大煙囪,大樹人可以在工廠工作。正面與反面,製造工業產品,周遭環境開始惡化,廢水排放污染下淡水溪(現稱高屏溪),廠煙下的大樹人,必須面對工廠空氣與廢水雙重污染所帶來的後遺症。此詩批判工業文明,意味著空氣污染與土地污染,由都市到鄉村環境問題,有不同層次的傷害,工廠生產的農藥,工廠排放的污水,直接或間接傷害老鼠死亡。而老鼠死亡的身體,控訴工廠是傷害的黑手,洋娃娃是工業大量生產的產品,污損壞了,被拋棄在水田裡,意有諷刺人們把不喜歡的玩具隨意棄置。25行的反思,延伸詩的批判意識,作者顯然不以「為藝術而藝術」為滿足,而是「為人生而藝術」。

土生土長於大樹鄉,詩人目睹時代的變遷,淳樸的鄉下,是鳳梨的故鄉,加工廠林立,環境逐漸惡化污染,莊金國敏銳的筆觸,除了傳達美感的日月星對比排列,也不忘提醒讀者,生存空間的改變,暗示經濟發展的背後,國民道德的次第下降,亂丟紙屑、果皮、玩具、塑膠袋、洋娃娃。同時,果農為了收成,大噴農藥,連生存能力甚強的老鼠也死於非命,詹莊兩詩人類似的題材,經營出相異的面貌,應了琦君所言:人人心中所有,筆下所無。這也是文學多元化表現,詩人不愁沒有題材,要問表現的好不好,文學的修為靠自給自足,他人無法幫上忙。

挖掉,柏油路面挖掉/水泥地也換做竹木橋/山腳下就一間草寮/草寮住著一個阿婆/土匪搶來時/阿婆露著胸脯,召喚/誰個來吃奶//阿婆沒親,無不親/打柴販柴,街仔來/街仔有很多鄉音悅耳的外鄉人/阿婆找不到一個熟識的故鄉人//故鄉在泉州,在海的那一邊/那年,未婚夫浪捲去了/阿婆逃荒過鹹水//守住山盟望海誓/誓一世人不嫁人/守住心靈守不住/幽靈夜夜敲門戶//門「呀!」地一聲開了/?戰戰?!六神無主/五臟俱崩/崩潰了崩潰了最後的/最後的最後的崩潰了//阿婆發狂了一夜/失蹤了一夜/一切俱無一切俱失/濕濕濕濕地枕頭頭枕/是淚?是汗?是//阿婆親手栽種/兩株榕仔樹/一歲歲長大/一葉葉蔭覆/起初招引兩三人家/後來隻單影相零落打住/後來阿婆變怎樣/……這麼久了/誰還記得/那一年阿婆,如何/逃荒過鹹水,如何/落戶山腳下,如何啊!/姑婆寮一變成姑山/姑山就不再姑婆寮//舖上,柏油路面舖上/竹木橋也換做水泥橋…… ——〈姑婆寮〉

此詩40行,技巧卓越,乃傑作也。採取章回小說,又有現代手法。如說書人的娓娓道來,帶點傳奇色彩,引讀者走進詩人的世界。漢人入墾大樹的沿革,「挖掉,柏油路面挖掉╱水泥地也換做竹木橋」,回溯從前,明末,林道乾侵占打狗山,馬卡道人往南逃命,形成鳳山八社,在打狗(高雄)與阿猴(屏東)間的大樹亦有馬卡道族人的足跡。漢人入侵,部分平埔族繼續南下,有人與後來的漢人混雜。到了康熙年間,漢人越來越多,如旗山古名番薯寮,亦傳說有一老嫗販賣番薯塊湯而叫「蕃薯寮」。「姑婆寮」的名稱起源亦如是,姑婆寮住一個從唐山來的老姑婆。清治台灣,天高皇帝遠,法律鞭長莫及,土匪強盜猖獗,台灣到處有清廷立碑禁令,經過歲月滄桑,故事添加傳奇色彩,詩人是姑婆寮人,從童年開始,耳聞故鄉的掌故,拾掇題材著墨,透過詩的技巧與表現,借題渲染,成為一首好詩。

此詩在作者三本詩集當中,占著殊異的存在,不管詩的文字、節奏、意象與結構,都表現了一種高度。文字重複句「濕濕濕濕」,疊句與頂真句「崩潰了崩潰了最後的,最後的最後的崩潰了」,成語句「六神無主」、「五臟俱崩」,「焚」改「崩」字,「山盟望海誓」增加了「望」字。詩行排列高高低低。「舖上,柏油路面舖上╱竹木橋也換做水泥橋……」產生迭宕起伏的效果。70年代鍾肇政主編《民眾日報》副刊,曾說莊金國的詩有故事有情節,可以發揮寫成小說,此言不虛,前面的〈鄉土與明天〉、〈插秧女〉兩詩有類似的特質。

《石頭記》與《流轉歲月》勾寫人物圖象

莊金國第二本詩集《石頭記》,出版於民國69年10月,收錄48首詩,側重人物誌的經營,有多首是各行各業的處理。

你是夠硬也夠運的了/軋石機碾來碾去終於放棄你/在濱海的古城門守望//海茫茫無邊的歲月//石頭的語言是心心相印的/徒有默契並不能取得我的記憶/我看透了這個世界與世外/徒有默契並不能取得我的經歷//軋石機老而無用而報費了/歲月的齒輪依然輾轉不停/石頭還是憑(頻)添歲月的石頭/軋石機老而無用報費了 ——〈石頭記——獻給葉石濤先生〉

南部文友習慣稱葉石濤老師「葉老」。葉老是本土文學的標竿,代表台灣新文學黏著劑,當本土文學在支流與邊緣奮鬥,葉老的評論替本土作家打氣,因此,本土年輕一代,奉《台灣文學史鋼》為圭臬,本土的氣勢卓然飛揚。

許多年輕一輩與葉老形成亦師亦友的關係,莊金國也不例外。兩人的關係,可從葉老戒菸,剩下的幾條香菸,都送給莊金國可證。要捕捉葉老形象,詩人也絕對是前幾名深刻瞭解者。詩人差葉老23歲,詩人當然深知葉老經歷,以及在報社工作的銳利,對統治機器的霸道專橫,一種同情的理解,瞭解葉老在兩個時代的遭遇。此詩軋石,滾動的石頭,夠硬夠運,夠硬,不用解釋,夠「運」,是幸運,抑或運動,運轉,「石濤」比喻在水中的石頭或岩石,不怕長久沖蝕,屹立不搖。然而,肉體身軀,在歲月的摧折下,依然不屈不撓,頑強抵抗,不管怎樣,統治者如報廢的軋石機,意味著「我的經歷」如我的文章,就是時代的見證,表現不彈同調的聲音。

〈插秧女〉、〈姑婆寮〉、〈石頭記〉等詩在字裡行間,不免摻入個人的觀點,呈現或多或少的辯證。《石頭記》中,〈靜養〉寫黃樹根,〈伊的聲音〉寫黃勁連,〈默契〉寫余登發,〈歷史記錄〉寫美麗島事件,〈小白兔的傷痕〉寫林義雄家族的滅門血案……小人物的描述如〈出嫁〉寫阿芳、〈阿寶〉、〈割離〉寫忠仁、忠義、〈白露娜〉寫待嫁的女人、〈給阿鸞〉、〈流鶯〉、〈夢中人〉寫流浪漢、〈無冕王〉寫記者、〈出巡〉寫高雄市長……。

第三本詩集《流轉歲月》,出版於1986年2月,收錄44首,人物誌更多,〈傷心之地〉寫洪醒夫、〈心祭〉寫陳文成、〈晚景〉、〈抗議〉寫楊逵、〈絕響〉寫陳達、〈流轉歲月〉寫郭水潭、〈母語〉寫林宗源、〈你擁有尚方寶劍〉寫蘇南成市長、〈大師小唱〉寫余光中、〈她的骨灰撒在世界的屋頂上〉寫尼赫魯之女甘地夫人、〈埋冤者〉寫二二八事件……,詩人在報社的職業敏感,選擇題材有近在眼前,電視、報紙媒體的人物,也可以是小說的故事人物。

詩句是根植於土地的呼喚

綜觀三本詩集,題材相當廣泛地向外輻射,堅持從本土出發,台灣是其寫詩的立足點,沒有這樣的基本態度,則一切都是虛幻的,可能創造出偽詩假詩。

莊金國從南部兩報退位,再任職於《新臺灣》雜誌社,這份週刊,詩人自謂喜替文化界服務,幾年來寫下為數甚多的人物報導,當然也利用閒暇寫詩,也差不多有第四本詩集的量。前面所提的三本詩集皆自印,因此,在《石頭記》的後記有感而發,如此陳述:

「在台灣,尤其寫詩的人,如果定力不夠,很容易落寞與落後。我由衷心儀,那些寫詩潛力比我渾厚,迄今猶然默默無聞的人;在他們心目中,詩,才說得上是『字字珠璣』而不敢輕易動筆的啊!」

把寫詩當作是修鍊,尊崇詩神繆思,時時刻刻錘煉語言文字,務求準確信雅。作為一個詩人,莊金國塑造的語境,試圖在國語和台語的融和中取得平衡。台語加進國語之間如下:乖啊乖,惜啊惜,乖囝仔,思啊思想著,阿蓮哪,急急驟驟,門伊啞,坤五仙仔,過伊厝,求伊娘,在室女,稻仔尾,煮飯仔,不見伊,伊娘也真操煩,做著散工散散賺,嶄、嶄、嶄、踏風水,近廟欺神,飛落的,半天鳥呵,落翅仔,望啊望春風,咱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詩經的「伊」,係指女性。莊金國的詩中也愛用「伊」,平均兩首就有一首使用,以女性居多,偶爾也指男性,「伊」作為代名詞,成為詩人的風格,甚至以「伊們」代表「我們」。成語與文言,《鄉土與明天》收錄的詩如下:葛葛夫其難,擊瓦而歌,蒼蒼莽莽,血跡斑斑,天青青,地靈靈,魂兮!葬此,嘉慶君知否,小心翼翼,不知何苦來著……,然後《石頭記》、《流轉歲月》次第減少,顯見語言的操作日趨熟練,莊金國在南台的詩壇,如此早實驗與嘗試,不管成不成功,光憑勇氣而言,應予肯定。

閱讀莊金國的詩,他藉寫詩想詩,根植於土地的呼喚,是一種記憶的回顧,表達內心對土地、人文、環境的真切感受,表現詩的戲劇性。相對於土地與人文的的關係,著墨尤多。譬如對母語的再認識與珍惜,然而,母語作品的小眾化或小小眾化,使它無法順利推展,有心人遂產生一種情何以堪的焦慮,我們常講要拉近城鄉差距,作者得拉近與讀者的距離,讀者群閱讀的感受,創作者應予考量。若撇開這樣考量,台語使用雜亂紛奇古怪,憑添讀者困惑,而奢望讀者群增加,這無異是緣木求魚。

「假如詩是一隻能言鳥」,它不只是靈魂發出一種聲音,它是兩種語言共鳴並且展現出多音交響。毫無疑問,莊金國雙語融和的方式,堪稱現代詩的先鋒者,呈現一種語境的氛圍與狀態。若由此過渡到母語詩,循序漸進,如台語歌普遍被接受,況如詩人兼詩評家王灝所言,使用台語而又不失台灣味,且具有藝術性高度與厚度,奠定台語詩的美學觀。

目前強化與深化台語的復甦,搶救日漸凋零的母語,增加閱讀的人口,數字會說話,版數也會說話,這是大家所期待的。由此觀之,莊金國雙語融和的實驗與創作,其意義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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