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6月 27, 2009

詩訊

李昌憲作品合評

原登載於《台灣現代詩》第17期

李昌憲作品合評

李昌憲簡歷:

一九五四年生於台南縣南化鄉。曾服務於楠梓加工區某上市電子公司,擔任製造部經理、製造資源處部經理,服務期間亦曾擔任產業工會常務理事;2005年辦理退休,轉顧問職到蘇州建廠,2006離開電子產業界,目前從事自由寫作與特約攝影。

曾加入《森林》詩社、《綠地》詩社,一九七九年與詩友創刊《陽光小集》詩雜誌。一九八O年集中發表以加工區人事物為題材的詩,詩與散文曾多次獲加工區文藝徵文競賽第一名及其他獎項;一九八一年六月出版第一本詩集《加工區詩抄》,並於一九八二年獲「笠詩獎」。一九八四年六月《陽光小集》出第十三期,因故停刊後,加入《笠》詩社,曾負責《笠》詩刊編校十餘年,現為《笠》詩社社務委員,台灣筆會秘書長。

詩作被選入年度詩選、國內外之詩選集,被以英、日、韓、蒙等文字翻譯及介紹。已出版詩集《加工區詩抄》、《生態集》、《生產線上》、《仰觀星空》、《從青春到白髮》、《台灣詩人群像—李昌憲詩集》。

詩 語

我的詩中有生活,生活中有詩。
在現實而競爭的社會,在紅塵煙火裡,我的生活有時候成為一首詩,有時候成為一疊照片,有時候只有一大片空白,隨時間遺忘。也許,遺忘的也是詩吧!

時間:2007年12月8日下午1:30-3:00

地點:高雄市文學館貴賓室

出席(依發言次序):陳秋白、謝碧修、莊金國、陳坤崙、賴欣、張德本、李昌憲、蔡秀菊、陌上塵、何蓁蓁、楊莊、楊明芬、施純福。

合評作品:蟬、旁觀者、未婚媽媽、在都市與農村之間。

記錄:李昌憲
    
(一)蟬
 
 一‧

耐不住荒等的歲月
蟬 在土中生長完成
爬上樹


酒一般的月色

 二‧

我日日抬頭張望
被森林遺忘的切切悲鳴的
歌者
醒後的音響漲滿
祭神的鼓聲

 三‧

叫出時間方窗
蟬啊
你只為展覽一季夏而來嗎

  我只來一季夏
  飲盡眾山青
  歌盡生命繁華

 四‧

思念很濃很濃了
追逐落日狂嘶
蟬啊
你只想展覽一季夏就去嗎

  我始從芳草來又逐落花回
  逼進眉睫荒蕪的復歸塵土
  抓緊生命無聲的如禪入定

 五‧

蟬啊
你居住我耳成為 梵音
你撞擊我目成為 塑像
你潛流我心成為 碑石

 六‧

握著槍 站在崗哨上
我從準星尖進入
生死兩極

欲語 無言
欲泣 無淚

後記:
每日站在崗哨上,聽蟬嘶吼整個夏季。蟬為逃避天敵,在地下十三或十七年,來回生死的兩極,只在短短的一季夏。對生命的存在認知,來去之間也是短暫的,而這來去之目睹,如目睹蟬之來去,我的一顆心,在戰地是夠悲嗚的。
在金門前線因元首喪,從四月到八月,白天構築工事,進入陣地,站衛兵;晚上行軍,走大半個金門島。體悟生命生與死的兩極,生前是空虛、迷暗,死後也是迷暗、空虛,只有眼前短暫的生命,是聊堪欣賞的。(一九七五年八月一日‧金門小徑某碉堡 )

(二)旁觀者

1.

當意識型態嚴重對立
雙方的眼睛都矇蔽

人為煽起狂風暴雨
所有的傘都撐不住

台灣的天空
被撕開撕裂

旁觀者眼神專注
看見亂象背後的危機

2.

當沉默的大多數人
看見群眾,互相對立

詆毀、污辱、漫罵,不斷
消耗大量社會資源

憂心,事態嚴重
憂慮,臉色黯然

對外競爭力
逐漸退敗中

3.

台北的天空下起大雨
人人淋得身心傷透

失業的人潮,等待
一個衰敗中的城市— 出現奇蹟

聚集台北車站廣場
最後,大聲哭訴:

自己沒有錯
都是別人的錯

4.

我們這一代台灣人
日以繼夜努力打拼

在工作崗位在生產線上
創造「台灣的經濟奇蹟」

又要被外派到中國大陸
再一次創造經濟奇蹟!

面對政治的對立
未來,要重新想像

5.

留在台灣工作
機會逐漸消減

大量資金、技術、人才
被外移到中國大陸

擁有技術能力、管理能力
台灣的百萬精英

流浪在中國大陸的工廠
天天想望回不了家的無奈

6.

台灣未來的路
何去何從

年輕的孩子們看不見
大多數沉迷電腦遊戲

看見愛恨情仇
看不見自己

面對全世界的競爭
壓力,無力抵抗

附記:
 2005年5月16日起,選擇自電子產業的生產線上退休,卻被聘為顧問,外派到蘇州建廠,看到台灣的大小工廠,都已在中國大陸建立生產基地,完成更大的電子產業供應鏈;2006年3月底因手傷,雖然契約未滿,申請提前返回台灣就醫,請假至約滿,同時離開近30年的勞工生涯。
 選擇另一工作生涯,經常往返於高雄與台北之間,大部份住在台北,感受抗議的人潮,在非理性的政治對立與政黨的無休止惡鬥中,人民被操弄、被鼓動,製造群眾運動!
 從電子產業的參與者,從一個卑微的勞工,一個管理者,成為一個旁觀者,一個沒有權力的詩人,長期的社會觀察,不免心驚!不禁要問:我們的未來何去何從?希望在哪裡?

(三)未婚媽媽

 一‧

一支機車鑰匙
神秘的開啟
我緊緊咬住的矜持
在喧嘩中揚長而去
馳風掣電左彎右轉緊急剎車
我本能的緊緊抱住
驚嚇的心浮沈
自己已是獵物

 二‧

起先只是說
一起去烤肉
結果把乾涸的心
烤出春水
微波盪漾

他的每一句話
用力投擲一次又一次
擊中我的十七歲
夢幻般痴醉

羞報地想偷偷再望他
眸光相遇的觸及
意識底層激盪的情絲
轟然巨響
受父母禁錮的心
湧動未曾有的溫意
感受未曾有的滋味

我把他秘密藏在心底
無論上班或下班,醒或睡
每個時刻以萬縷繫住

美麗的星期天
我如何用心吸住
他丟出的機車鑰匙

 三‧

我不拒絕也不猶疑
跟他進入密樹林裡
他咬一口青蘋果,塞入我嘴內
風兒輕輕的吹
我心亂了也不知
何時撞入他懷裡
唇湄的小船
如魚得水欲潛欲躍
時而萬馬千軍
時而細水潺潺
佔據我真空的世界

他的手忽緩忽急
我的心忽冷忽熱
細胞飽滿碎散
恍憾間,他縛住我
扭動興掙扎的下午
我是被掘開的
河床,浮腫的僵在暴風雨裡
哭泣
 
 四‧

我的瞳孔放大放大
膽怯望尋揚長而去的機車
輾過柏油路面
再也攤不開夢的碎片
自私的他留給我的是羞憤
孤單忍受刮骨寒風

悽悽弦斷的悲歌
整個街道冷冷清清
一樣的時間一樣是老地方
泣血的心,徘徊張望
街道冷冷清清依然
街燈下,我是唯一的
空心行屍
留下的地址是
一封被退回的信被退回的希望
記憶都生蛆都穿過心臟都
張貼在臉上

 五‧

躲開人潮的囂嚷
躲不開詭異的目光
怯怯進入婦產科醫院
坐立不安的等待
醫生驗血尿,死盯我
突然摘下口罩
冷冷一句
懷孕

能不能打掉
「已有四個月,有生命危險!」
不!我要打掉!
我要— 我—

 六‧

壓抑不住膨脹的恐懼
未辭掉工作就悄悄走了
留下輸送帶旁的空位
日日瞪眼這世界
戲看道德與良知衝擊


(四)在都市與農村之間

我從農村走向都市

都市
向農村
擴張勢力
土地變了樣
河川改變顏色
我從都市歸回農村
想再接觸自然
原始的面貌
全神聆聽
天地的
呼吸
時隱時顯
寬廣的音域
在靜夜裡流變
再仔細聽,竟是
天與地絕望的控訴

你們人類生生世世是地球上
殘忍的掠奪者濫耕土地砍伐
森林獵殺動物挖掘礦藏製造
廢氣廢水毒害生靈製造武器
興起戰爭肆無忌憚的橫行霸
道切斷生物鏈破壞你們人類
生存的三要素這是盲目的自
殺行為這是盲目的自殺行為

天與地絕望的控訴
從八方圍過來
聲浪愈來愈大
我拔足狂奔

從農村到都市
從都市回農村
在都市與農村之間
頭腦的分析力
開始軟弱無能
被現實趕來趕去

陳秋白:我直到最近在台蒙詩歌節才認識昌憲,並與他交談。學生時代在某些場合見過,但不熟。最早讀過他的詩集是《加工區詩抄》。昌憲兄的語言風格無太大變化,詩的主題一直是選擇介入社會及生活中,對政治的介入較少,當然那個時代的現實環境與現在有所差別。例如〈旁觀者〉這首詩,有很大的企圖反應台灣目前的社會現象。我認為所有寫作都是與社會或者與政治有某種關連。在現代的詩壇來講,我從電視上看到記者訪問年輕一代對政治事件的看法,他們認為政治是政治人物在玩的,我聽到之後覺得很心寒。其實生活在目前的社會環境,沒有辦法脫離政治,你還是在政治的掌握中。政治的環境,你沒辦法表示關心,沒有去表達自己的意見或看法,實際上沒有人幫你決定。如果說政治與社會或者個人沒有關係,是一種與社會與生活的脫節,是精神不在台灣。

昌憲兄的〈旁觀者〉這首詩,很明顯的是社會的介入及政治的介入,目前台灣的寫作環境是比較自由的,詩人藉詩來表現對社會的關心,作社會現象的描寫。政治介入的精神是否只有這樣,我感覺應藉詩提出一種批判精神,不管對政權也好,對政治人物也好,對人民也好,都可以拿出來批判。

不關心社會現狀,不關心政治,而自認為脫離政治是一種清高的觀念,這種人才需要接受批判。我感覺詩人應該要有批判的精神,批判是詩人寫詩的一種態度。我暫時說到這裡。

謝碧修:第一首〈蟬〉,因為我也寫過〈蟬〉,所以會一段一段仔細讀,他寫的〈蟬〉跟我的心境有什麼不一樣。他的〈蟬〉是站在第二人稱來描寫蟬的過程,如第一段「耐不住慌等的歲月」,蟬在地下成長的過程,等不及忍耐不住要出來,然後「裸╱ 浴╱ 酒一般的月色」,是很美。

全詩分成幾段,他一直寫蟬,直到第六段又回到作者本身,談到他在金門握著槍的心境,我感覺滿突兀的。在後記才可以看出來,他站哨的感覺,把這段不看,對蟬的感覺反而比較完整。但整體來看,每一段都寫等待的漫長,希望能快點退伍。這樣抬頭張望,思念很濃,這是一種心境的描述。

這首詩,對蟬特色的描寫,是在土中的漫長歲月,但出土後只過一個夏天,感覺很短暫很可惜,但能「飲盡眾山青╱ 歌盡生命繁華」,把生命的精華,在這一刻通通發揮出來。

另外幾首詩,都在描述社會的現實。剛才陳秋白講過的〈旁觀者〉,是發生在不久之前的紅衫軍抗議事件。有一部份是批判,有一部份是反思現在的孩子,沉迷電腦遊戲,政治是大人的事,與自己不相關,這種想法令人憂慮,這對整個國家的走向是影響滿大的。

〈未婚媽媽〉這首詩,可以看到很早期的加工區,年輕人的機車派對,這首很長的敘述詩,第三、四段是寫被拋棄的心情,要自己去面對醫院的狀況,有情節的鬆弛與緊湊度,到壓抑不住膨脹的恐懼,肚子大起來,如何面對社會的眼光,未離職就走掉了。在當時保守的社會風氣,是一種壓力,一種悲哀。如果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面對的狀況,承受的壓力與社會的接受度是不一樣的。

莊金國:這段時間,因個人身體不適,詩友們對我身體狀況的關心,非常感謝。

昌憲作品,第一首〈蟬〉,是年輕時期的作品,可以看出詩表現的形式,從方法論,是受到當時現代主義的影響,以致詩的語言,詩的用語曖昧不明,語言表現的準確性,未達到一個成熟度,例如:「我日日抬頭張望 ╱被森林遺忘的切切悲鳴的╱歌者」語言雜沓,不夠精簡,為何切割,莫名其妙的流行,當時很多人受到影響,直到最近有些詩人還未排除這些毒素,仍受到影響。

從日治到戰後,詩的教育不足,模仿的痕跡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云亦云,這樣的影子很多。這首詩寫於一九七五年,是二十多歲寫的作品,當時流行歐化語言的風潮;什麼是歐化語言,就是誤以為冷僻,表現的模糊不明,自認為是深奧。這是當時詩壇主其事者所帶動,本身超現實主義、象徵主義等的莫名其妙。至今,仍有很多年輕人在學。

包括最近我看《自由時報》副刊,登出的詩獎作品,我看了非常痛心。因為台北又回復到這些調調,有些副刊仍為詩人在編,這種情形如同之前秋白講的—精神不在台灣,不把台灣當作自己的家的心態,不腳踏台灣土地的心境;在台灣,尤其台北人的心境,充滿這種氣氛,去年才會產生紅衫軍,這是精神不在台灣的典型表現。

例如洛夫的《漂木》,活到七十多歲還在漂,要漂到何時?一個人棺材已進了大部份,在台灣漂泊,去加拿大也漂泊,來來去去永遠漂泊,令人感到悲哀,不願意回到中國,在台灣只求吸取養份,卻到加拿大做寓公,無法認同加拿大的寓居之地。

在三、四十年前發展出來的現代主義,到今天現代主義的遺毒還存在,而且他們這些所謂學院派,在台北取得詩的評審、散文的評審、小說的評審,以及每年主導文學獎,操控每年度台灣詩選、散文選、小說選、文學選集等,當然,目前有本土加入,但比例仍嫌不足,我只是藉〈蟬〉這首詩來借題發揮一下。因為三十年前昌憲寫這首詩有這樣的語言學習痕跡,但他這首詩是寫實的題材,運用到那種不知覺的學習,我當時也有這樣的詩作,只是每個人中毒的深淺而已。

多多少少受影響,在座除了坤崙兄,從他的詩集可以看出他未受影響,現代主義不是不能學,而是我們不明究裡,學得不像,是我們囫圇吞棗錯誤引用所造成的,本身沒搞清楚就胡亂介紹,莫名其妙的所謂詩論家,如李英豪、葉維廉他們興風作浪一場,弄到詩壇亂糟糟,其實現代主義有相當具象、寫實的基礎在,而且有脈絡可尋。這是我對〈蟬〉的形式表現語言有現代主義的影子,較不客氣提出來,這與後來昌憲兄為了擺脫現代主義遺毒,他寫現實又過度散文化,把詩的質素變薄,詩味變薄, 變成文勝於質,這在台灣也有其困難度,例如日治時期,跨越語言的一代,用日文寫詩,詩味十足,但直接用中文寫,就笨手笨腳,用語文的差異,像秀菊懂英、日、中文就不會有問題。

「笠詩社」的詹冰的詩〈綠血球〉有詩味、詩質,但開始以中文寫作,變成散文的分行;畢竟我不希望昌憲兄為了寫實,被文勝於質拉住鼻子。用散文表現詩,詩仍是詩,不是散文分行,昌憲兄的問題只有這個,散文與詩的界限要重新釐清楚,就能好好表現;希望昌憲兄排除文勝於質,讓詩的質愈來愈有味道,找一個對象,找一個目標,這是我所期盼的。

陳坤崙:我與昌憲認識很久了,他多才多藝,例如他的詩觀:「我的詩中有生活,生活中有詩,在現實而競爭的社會,在紅塵煙火裡,我的生活有時候是一首詩,有時候是一疊照片,有時候只有一大片空白,隨時間遺忘。也許,遺忘的也是詩吧!」

這是他自選的四首詩,可以看出他的成長,我們這一代寫詩,都會陷入六十年代語言的魔障,因為當時評論者不是論詩的思想,而是論詩的語言學,可以看到很多評論者,沒有去了解詩人寫詩的精神背景,尤其台大、政大許多作品,只講語言文字。這就是我們在那個時代,台灣的評論家,只有語言學,其餘就沒有了。

陶淵明生活的時代,政治是獨裁政治,他寫詩是去隱遁起來,因為他痛苦,他不喜歡與當時的政治人物合流,所以後人稱他為隱逸詩人;但我們看他寫的詩,他精神上也是很反抗的,他隱居起來,寫詩是在對抗統治者,從他的詩讀到他的思想,而不只是他的語言多優美,境界多高,但後人評論都如是說;但在他背後思想的哀傷,對當權者的抗議,就沒有人提起。

〈蟬〉是他早期的詩,我較欣賞最末段「握著槍╱站在崗哨上╱我從準星尖進入╱生死兩極╱心╱欲語 無言╱欲泣 無淚」,從他的後記提到,在金門當兵是非常緊張,生命隨時都會向蟬一樣消失掉,所以他是藉〈蟬〉來書寫生命,以前面五段來描寫蟬的一生,把重點放在這一段,他的生命也會像蟬一樣結束。我也寫〈蟬〉,在文學作品裡,有很多人描寫蟬在地下像修道者,之後,唱出悲悽哀傷的歌,就死了,所以很多人把蟬當主題。

〈旁觀者〉是最近完成的一首寫實的詩,在台北旁觀紅衫軍的感受,從生活中把感受寫出來,有時候寫社會現實的詩會陷入寫實的困境。

〈未婚媽媽〉是六十年代加工區的實況,昌憲也是那時期來高雄謀職 ,在高雄結婚的,在那個時代,那種丟鑰匙的遊戲,很多人都有經驗過,要集體出遊,抽機車鑰匙,抽到誰就要給誰載。未婚媽媽是比較悲哀,抽到不負責任的男生,就要承受這種苦難,其實以前就有很多人承受。加工區的女工,大部分從鄉下來,很多人是要賺錢回去幫忙家庭,也有運氣好的,抽到有擔當的男人,從戀愛而結婚。而文學作品不一定選擇美好的,人生總有殘缺,昌憲寫〈未婚媽媽〉同他的詩觀一樣,這首詩也是早期作品。

〈在都市與農村之間〉表現社會變遷,都市一直侵入農村,這是寫環境問題,也是綠色環保問題。所以昌憲大家很喜歡研究他,因為他寫下很多代表那個時代的問題,當時他寫出女工的心聲,很多人說他是「工人詩人」,所以他同楊清矗被歸類「工人小說家」一樣,他被歸為「工人詩人」,寫出時代的重點。現代還是有很多人喜歡研究他,我時常接到電話,問是否可以買到他的詩集,在他寫詩的漫長歷程,有時候他抓到一個重點,而這個重點沒有人寫,例如他後來寫非常多關於生態環境的詩,在創作歷程,他會表現出他的特色出來。

以我來講,我把六十年代詩選拆開來讀,就看不懂意思,質疑這些作品,這些詩為什麼被選入詩選,這些是不是詩?評論者卻評這些詩有多偉大!我當時就直覺這不是詩,我就跳回古典文學,拆開來卻看的懂,當時我就非常清楚,就因為我有做功課。有一次評選者講給我笑,要參加文學獎就要寫讓人看不懂的詩,才有機會得獎,因為看不懂,評選者會一看再看。

昌憲至始至終寫實,所以他的文字運用很淺白,社會面向他也都抓到了。雖然剛才莊金國有指出他的缺點,因為寫實路線,很容易落入散文與詩之間的淺白問題,也可以讓他提高警覺。他還繼續在寫,期待他繼續寫這個時代,也期待他可以改善,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賴 欣:謝謝蔡秀菊安排這個機會,讓我和太太有機會搭高鐵來參加李昌憲的作品合評,昌憲的詩從以前至今,重點在於貼近生活,剛才坤崙兄、金國兄也都講過很多人受到創世紀的超現實影響,連我也受影響,試了也寫不好,寫了也看不懂,而往回看覺得《笠》詩刊的寫法比較可行,比較接近社會現實。

四首詩來講,早期的〈蟬〉,〈未婚媽媽〉有創世紀的那種痕跡,也看不出寫實的詩味,他有更好的作品,為何選這四首詩,我猜他要我們指出這四首詩的缺點,四首詩表現手法不同,但還是寫他生活的,如果寫與生活無關,譬如說,長江沒去過,而寫長江,這種想像的詩就沒意思。第一首〈蟬〉,是少年時期寫的,老實講看不出來,但最末段還是在寫他的生活,是藉蟬來影射當時他在金門當兵對生活的感受。第一段寫蟬本身,第二段以我來看蟬,第三段開始以蟬來聯想 ,「我只來一季夏╱飲盡眾山青╱歌盡生命繁華」開始與自身生命的聯想,第四段用蟬來聯想對生命的看法,第五段透過蟬的聯想產生對生命的領悟,第六段借用蟬來影射對生命的看法。如果不看後記,實在看不出來,一個年少者對生命有這樣領悟的深度,面對生死,又回到現實。剛剛坤崙兄講的,表現他對生命的看法,我有同感。

〈旁觀者〉是非常寫實,寫實並無不可,寫生活面臨各種經歷的現況,最末段可以把前面的寫實,把詩味爆發出來,而此詩末段並無爆發力,整個詩味因而削減,不夠強。〈旁觀者〉只感覺寫實而無詩味,詩最重要的是末段,如果能更有爆發力,則更有可觀,詩才能讓讀者感動,端看功力。

〈未婚媽媽〉前面整個是敘述故事,第六段是對人生的恐懼失望,所產生的茫然,最末段如果可以表現得更有詩味,則更有爆發力。

第四首〈在都市與農村之間〉是詩味較好的一首,也是在我們生活中的實際現象,不是想像的脫離生活的詩,也是接近生活,主要寫經濟發展與環保問題,開始是都市向農村擴張勢力,全世界都免不了,造成環境破壞,全世界都一樣,也是令人痛心的事。第三段寫人類破壞造成自然的反撲,人類反而受到災難,想要逃避,但實際上已到無可挽救的無奈。作者寫這首詩的目的,是要喚起人類覺醒,高度發展是不是正確的,應該檢討與反省,這裡要表現的非常清楚,我覺得這首詩表現得較好。

張德本:錄音存證有沒有後遺症,會不會又被警總抓去打屁股。昌憲的詩,題材都有跟生活結合在一起,我在這裡表達個人對詩的看法,其實我們受中文教育也中了很多中文教育的毒,比如說現在的台北詩壇,所謂現在的新古典,包括楊牧、張錯、周夢蝶以及他們的徒子徒孫,都有這樣的毛病,現代白話又夾雜文言,讀起來很澀的成語、經典語句, 這種東西放在詩的裡面,影響詩的波動,而這種詩卻控制在《聯合報》、《中國時報》…等的台北詩壇,以這樣古典的現代包裝控制詩壇。

另一種像夏宇,把文字拆的很細很碎,把邏輯性完全破壞掉,而自認為新,其實也不新,法國詩壇二、三十年代的立體派,如阿波里奈已經實驗過了,把報紙撕碎放在口袋,隨機拿來組合,有時候死老鼠會抓到貓,有時候力量會出來,這種東西只能用一次,但是他把文本放在電腦裡的翻譯軟體,翻譯出來的文本沒有完整的意思,只有一些零散的單字有意思,而認為這種關係所表現出來的是詩,這種手法新嗎?不新!認真講,是要學其顛覆性的精神才對。

回過來講昌憲的詩跟這些問題剛好相反,他不太使用意象,幾乎都是白描。白描也沒關係,能深入淺出力量也會很大。詩的用字要精準,可以三個字就不要五個字。我認為後面的附註都是多餘,如果一首詩夠完整,讀者絕對能瞭解作品內容。

昌憲也常用到新古典的語法,如第一首的〈蟬〉到現在如「飲盡眾山青╱歌盡生命繁華」、「欲語 無言╱欲泣 無淚」這種語言都是文言,好像一塊抹布用了很久,沒有新意。第二首〈旁觀者〉寫常識性的東西,大家都瞭解,沒有深入內部。一首詩要有自己的人生境界,也就是形上思維。第三首〈未婚媽媽〉「戲看道德與良知衝擊」拿掉,用四行比五行更好。昌憲寫詩的資歷很深,若在這方面能加強,會更完美。

莊金國:如果〈蟬〉這首詩的後記不放進去,讀者會不知道要表現什麼,從第一節到第五節,伏筆轉來第六節結束,沒有脈絡可尋,而要透過後記, 以這首詩來講,後記比詩更好,透過詩的語言反而淡化了詩味。我們回到一九七五年的時空背景,超過三十年前,他剛二十多歲,在金門服兵役,難免受到影響,在那個時代沒受影響的少之又少,像坤崙、?明沒受到影響,包括我個人也中毒,幸虧我跳開的早,如果你去看創世紀,透過高雄的大業書店出版的一系列詩選,給一個剛學寫詩的人認為那是台灣最權威的詩,直到《文壇》委託鍾肇政先生選台灣作家作品選集,包括散文、評論、詩選,那本詩選大部分為本土詩人,也一樣受到現代詩的影響極大,在那個時代能夠避開毒素影響,真是少之又少。

我自己也有一段時間在報社服務,看一些有關高雄的社會新聞,也寫過關於落翅仔、流鶯等寫實的詩。以〈未婚媽媽〉這首敘述詩,如果能好好運用戲劇性張力,刪掉畫蛇添足的部份,好好運用詩的戲劇性,這也是台灣每個詩人,要面對寫長詩表現的功力。台灣詩人寫長詩寫得好的只有百分之一,長詩寫不好不代表短詩寫不好;看台灣一些詩獎,規定行數,例如中國時報徵詩規定要超過一百行或兩百行,一首詩作品五十行就很多了,何必兩百行,好的詩百行不嫌長,壞的詩十行就嫌長。

昌憲的這種體驗是很好的題材,可以再寫或再改寫,因為描述加工區,還有很多題材沒寫,現在離開加工區,跳出來看加工區會更清楚;因為那時候難免會為工人抗爭,為了現實生活,而有些顧慮,如今退休,時空背景轉換,目前台灣面臨產業外移的問題,下一代會逐漸找不到工作,面對低工資問題;最重要的是中年人有力量而無處出,年齡再降低則造成空洞化,大家都失業,都沒有舞台。以文學來講,當時文學園地多,現在文學園地少很多,如果不會網路,就更無地方發表;台灣未來面對的問題越來越多,但回想年輕時,也有很多恐懼,三、四個人開講就怕被監聽,怕有抓耙子會去密報;現在不一樣的恐懼,是紅潮不知什麼時候會越過台灣海峽,這種問題又是一種恐懼的未來。

李昌憲:我當時在退休之前 要出版《仰觀星空》及《從青春到白髮》的詩集時,總是覺得有些詩寫得不好,把編樣拿給魁賢兄過目,同時請教魁賢兄,他告訴我,詩就像自己的小孩,不管美或醜,都不用再去調整,至於好與壞,那是評論家的事。所以我希望這四首不同時期的詩,雖然都有表現不理想的地方,但我把它列入合評作品,主要是聽聽大家的評論。像〈蟬〉是三十多年前的作品,當時的語言有很多問題,最近發表的〈旁觀者〉也有衝突所在,被派到大陸的那段時間,寫這首詩當時題為〈預言〉,返台後到台北工作,遇到紅衫軍抗爭,坐在計程車上動彈不得,我也不敢發牢騷,因為我不知道司機是紅是綠,當晚回到住處,有很多感慨,把〈預言〉這首詩內容作修改,詩題改為〈旁觀者〉,覺得像少了什麼,就放了一段時間,最近才發表。

剛剛大家講的我都同意,因為自知語言確有問題,不同時期的四首詩都有衝突點,例如〈在都市與農村之間〉是寫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衝突,最近看到新聞說印度尚欠一千萬間房屋,我們台灣也蓋了許多空屋,蓋這麼多房屋必定要浪費許多資源,歐洲在為地球節能減碳,而在地球某些地方,也在大量耗能,北極冰原融化,北極熊消失,大部分的人認為與他無關!我常想:自私的人類,何時也會像北極熊一樣消失絕種?我提出這四首詩,請大家繼續批評,讓我知道也更清楚今後要怎麼寫下去。

陳坤崙:我們合評討論是很殘酷的,曾經有一個詩人被合評後,專程搭火車來找我,拜託我不要把某些的評論放進去。今天,我們對李昌憲的詩,是用顯微鏡來看他的作品。其實,台北詩壇中了中國的毒,以世界詩壇來講,中國文學中的古典詩並沒有毒,我們的現代詩人或評論者自己拿毒來吃,我舉一個例子,李商隱寫〈樂遊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現在看仍是很寫實,很現代的詩。所以是台灣詩人自己去吃毒,而且吃的很高興,將吃毒合理化。

剛剛金國兄講詩的戲劇性,我最近看到英國詩選的一首敘事詩,寫他兒子交到一個好朋友,要媽媽準備午餐,他要和好朋友共進午餐,他拿午餐向森林跑去,媽媽跟在他兒子後面,看到他兒子的好朋友竟是一條蛇,媽媽很緊張,看到他兒子跟蛇對話,他媽媽很緊張告訴他,不可動牠,但是他兒子拿飯盒打蛇的頭,還跟蛇講話,整個緊張情節,心理狀態都在這首詩表現出來。

陳秋白:〈蟬〉的第六段生死兩極張力很大,若不看後記,不知道要表現什麼, 從第一段到第五段的抒情敘事,是很好的一首抒情詩,在三十年以前的這首詩,是會讓人拍手的詩,但三十年後拿來讓我們合評,掌聲減少一半,還會被批判;像剛才金國兄有講述,德本兄也提及的,如果不看後記,這首詩第六節與前五節看似不相關連,又不知道要表現什麼,安排這四首詩,年代差這麼遠,到底有什麼企圖?昌憲兄寫詩也三十年以上,如果今天以詩合評,希望可以讓他在詩的表現及層次提高有很大的幫助。

蔡秀菊:〈蟬〉後記交代太清楚了,要如何拿捏過與不及,都是每個詩人要認真的課題。但大家都很肯定他的題材,對台灣社會變遷有很好的紀錄。要如何表現詩的張力,是每個詩人的功課,詩人把詩拿出來讓大家批判,需要很大的勇氣。這一次合評讓《台灣現代詩》的作品合評,從台中出發,到台北,然後到高雄作個完美的結束。

陌上塵:我和昌憲相識超過三十年,就不再客套了。我們都是同時期寫工人的作品,包括詩與散文,不同的是他寫加工區,他是管理階層,而我是在現場流汗的工人,我有一個意見,昌憲的構想很好,但許多心靈的感受較少,他的詩如果硬要找出缺點,就是虛字太多,如能拿掉,意象會更強,張力會更大,更能震撼心靈,詩的力量會更強大。剛剛陳社長有提出〈旁觀者〉,針對這首詩,我認為很可惜的就是只站在社會觀察角度來看,如能在社會觀察同時加入社會批判,不只從批判角度而且用現實情狀來講出人民的聲音,我想這首詩的震撼力會更大。

李昌憲:感謝大家給我的意見,我拿這四首長詩,並不是要聽掌聲,如果要聽掌聲,就拿其他的詩,這沒什麼意義。我們社會的衝突越來越大,最近整個社會擾攘不安,並不是短詩可以表達。我寫〈蟬〉是在金門,老總統過世,金門進入戰備,每個人在輔導長主持下,全都把遺書寫好了,有點要被當砲灰的死亡陰影,記得當時連上可以退伍的同梯次的高雄及台南兵,需要延半年才能退役,那些兵全部抱在那裡哭。而我們這梯次的大專兵剛到金門半年,面對此種情況,不知未來是生是死,白天構築工事,晚上行軍,我把寫蟬的抒情到最後第六段寫人生死的短暫,就如同蟬一樣,是有些突兀,才加後記。關於語言,那時候大部分的詩都是這樣,包括我學生時代寫的。

各位詩友對〈蟬〉提出的意見,可以讓我思考;寫〈未婚媽媽〉期間,也寫了其他敘述詩,這首詩在當時也被選入《七十年代作家創作選—春華與秋實》,列入華岡新文藝教材。至於表現上的問題,剛才有人提出來,我可以理解,至於〈在都市與農村之間〉是一種生存的衝突,例如最近很多媒體報導地球暖化的問題,我也一直想,經濟是否要這樣一直發展下去,社會貧富差距加大,物質供過於求,有錢人生活奢侈,貧窮的人三餐無以為繼,窮到活活餓死。社會資源無法合理分配,生存衝突卻向人類撲來。今後我如何寫出這個世界的衝突,是我必須努力的,因為以前我們是在台灣大家競爭, 現在到大陸當幹部,未來年輕人需與大陸龐大人口競爭,面對未來,將是全球競爭。這種衝突如何處理,是很大的課題。謝謝今天這麼多詩友給我寶貴意見,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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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壇五絕李昌憲-莫渝

原登載於《台灣現代詩》第17期

詩壇五絕李昌憲 莫 渝

 所有平面的描繪,包括文字、畫筆或影照,都只顯露主角的某一面向。「冰山理論」的寫作方式,不限海明威、鄭清文等名家。任何人都有他╱她仰光與背光的容顏。新世紀之前,我認知的李昌憲,是從南方出發的詩人,1970年代,同為青年詩社的成員,我入「後浪詩社」,他先是「綠地詩社」,我們同登《綠地詩刊》第11期(1978年6月25日)的「當代青年詩人大展專號」;稍晚,他轉入「陽光小集」。1980年代初,兩人先後參加「笠」詩社。1982年,昌憲以詩集《加工區詩抄》獲第二屆笠詩獎的創作獎,我於1984年,得第三屆的「詩翻譯獎」。撰寫《笠下的一群》時,避開工廠詩的印象,挑選1986年作品〈生態攝影家〉乙詩,初步曉得昌憲跨入攝影隊伍,至於屬玩票抑專業,並未進一步請教。關於其詩風,留下這樣的短評:「對勞工權益和生態環境有深刻的體認,用詩文學提出嚴厲卻無奈的批判。」

 最近幾年,晤面與聯繫較多,逐漸認識「詩之餘」的昌憲。05年,隨同台灣筆會成員組成台灣詩人訪問團,前往蒙古首都烏蘭巴托(Ulaanbaatar)參加「2005台蒙詩歌節」,認識了昌憲的攝影,他一路扛背十公斤重的攝影器材,回來後,將一千多張照片剪輯製成兩張光碟片送給同伴;06年,一次長談,驚豔昌憲的篆刻,間接催化「台灣詩人群像」詩叢的共成策劃。

 近讀昌憲在《笠》詩刊265期「詩人的迷戀」專輯文章中,他說退休之後,依舊迷戀的「舊愛新歡」,包括五個:買書、寫作、品茗養壺、篆刻、攝影。

 古人喜將「詩書琴劍」賜予文學家;文人則好以「書劍飄零」或「琴詩荒廢」調侃、自謙。今人鄭曼青(1902~1975)先生精於畫、詩、書、醫、拳,被稱譽「五絕老人」。李昌憲從笠詩人出發,衍生藝術的多妻,享齊人之福。五個舊愛新歡皆是他的難遣迷戀,堪稱台灣新詩界的「五絕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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