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想起-----活著
活著,就意味要打一場悲壯而慘烈的人生之戰,生理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心理上的,喜怒憂思悲恐驚,天羅地網撒下來,人們逃無可逃,猶如薛西弗斯推動巨石上山,吳剛砍伐桂樹,總是週而復始延綿不絕,生之苦難。更要命的,一群群人甚至在心中,暗藏著秘密的意識形態,絕不與人妥協分享,與他不同者,淪為非我族類,爾虞我詐,互相偵測試探清勦凌遲。因此當羅門推開怵目驚心「生存」之窗,令人不忍卒讀,但又不得不注視----
戰爭坐在此哭誰
它的笑聲 曾使七萬個靈魂陷落在比睡眠還深的地帶
太陽已冷 星月已冷 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開也都冷了
你們的名字運回故鄉 比入冬的海水還冷
血已把偉大的紀念沖洗了出來
戰爭都哭了 偉大它為什麼不笑
你們是那裡也不去了
太平洋陰森的海底是沒有門的
以上是羅門名詩「麥堅利堡」中詩句,是他用最悲憫的胸懷,以血淚圖繪在人間的大壁畫。而他重要作品「板門店三十八度線」則是深刻在人類心版上的血痕 -- 會議桌上的那條線 ,不是小孩跳過來跳過去的那根繩子, 是堵住傷口的一把刀 ,拔掉血往外面流,不拔掉血在裡面流 -- 逼使他不禁要說出:超過偉大的是人類對偉大已感到茫然!
的確,人類用幻想爬上偉大的山頂,伸開雙手如翼翅,然後縱身往下一跳,便以為能夠從此凌空飛去。--人類就是這麼聰明,用此魔幻思想對抗有限人生,創造出人間無限的人生意義,以及到處橫行的英雄。人們在意義與英雄的追逐中,苦苦度過一生而不自知,還以為度過了豐饒的一生哩 。
羅門在「生存!這兩個字」一詩中說:都市是一張吸墨最快的棉紙,寫來寫去一直是生存兩個字。其實有史一來,人都掉在生存逆流中,力爭上游,可能鯉魚躍龍門,也可能像鮭魚,最後排出精卵,完成上天指令將基因傳遞後而亡,誰還管你偉不偉大啊?---只為寫生存這兩個字,在時鐘的硯盤裡,幾乎把心血滴盡,如此而已!
羅門更為活在都市底層的拾荒者描繪 --
為嗅到亮處的一小片藍空
他的鼻孔是兩條地下排水道
在那種地方,還有那一種分析學
較他的手更能分析他的明天
背起拉屎的城
背起開花的墳地
他在沒有天空的荒野上
走出另一些雲彩來
在死的鐘面上
呼醒另一部分歲月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每個人不管你活在社會哪個層級,都會有個佈滿荊棘似的底層意識,來自我折磨。美好的明天,總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誘惑,在遙遠的地方,正等待著你帶血汗淚水來交換。
來到都市,我們就回不去了。這就是為什麼玻璃大廈開著一排排亮麗的鄉愁。
人類因游牧族群與農業社會族群,而發展出大異其趣的文化背景,然而如今,都被現代都市收納,成為繁複眾多的都市族群 – 但卻是一盤散沙孤獨寂寞的都市人。年輕世代已搖身一變成虛擬都市族群, 在網路的噗浪臉書互相取暖。羅門在一九六一年的「都市之死」詩中便預示--
在攪亂的水池邊注視
搖晃的影子是抓不住天空的雲
急著將鏡擊碎 也取不出對象
都市 在你左右不定的擺動裡
所有的拉環都是斷的
所有的手都垂成風中的斷枝
有一種聲音總是在破玻璃的裂縫裡逃亡
人們慌忙用影子播種 在天花板上收回自己
的確,虛擬都市族群用影子播種,興致盎然在虛擬土地種菜,收成是荒謬虛擬的歡心。以虛補實之不足,似乎已成為網路時代的慣性。這顯示人際關係在實質上的缺憾,人們搭乘在都市這艘龐大豪華的世紀之船,裡面有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似乎找不到什麼實體朋友。
人啊人,人的未來要往何處去?
羅門各類型的巨作,都嚴密精采的剖析出該題材理肌,然而他最關切的核心還是「人」。
拾荒者外,我們再看看「麥當勞午餐時間」的那一個老人 -- 坐在角落 ,穿著不太合身的成衣西裝 ,吃完不大合胃的漢堡 ,怎麼想也想不到 ,漢朝的城堡哪裡去了 ,玻璃大廈該不是那片發光的水田 ,枯坐成一棵室內裝潢的老松,不說話還好 ,一自言自語,必又是同震耳的炮聲在說話了。-- 還有那個「賣花盆的老人」,仍在街口望著老家的花與土。-- 在時空記憶脫序的接縫處,人是否成了心靈的「流浪人」-- 把酒喝成故鄉的月色,空酒瓶望成一座荒島,他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朝自己的鞋聲走去,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裡,帶著天空在走。或是「全人類都在流浪」--
人在火車裡走
火車在地球裡走
地球在太空裡走
太空在茫茫裡走
誰都下不了車
印在名片上的地址
全是錯的
-- 令人吟詠再三,鬱悒難平。
羅門持續以超常的銳利靈視,不斷追蹤人在哪裡---
在價值叫賣的年代
在中心沒有心的年代
在靈魂不靈
肉體最靈的的年代
他看見了人的難堪現況,這是多麼沉痛的控訴與提醒!他更如此重重的一擊,讓人醍醐灌頂!-- 在鄉愿勢利、價值失控,沒有是非與道德的後現代生存環境中,人是孤寂的!而較人更寂寞的是真理!較真理更寂寞的,是看著真理日漸寂寞的詩人。
在詩人日漸沒落的年代,羅門仍非常看重詩人的能量,仍認為詩人是一股能夠將向下墬落的年代,向上提升的偉大力量。他說,真正的詩人可將人類帶進大自然的生命結構,重新溫習風與鳥的自由。
為了創造人類更優質的生存空間,詩人羅門的確指出了它的方向,如他詩中的「鳥飛出翅膀,人走出身體」便是極概括的隱喻。當人身陷都市物質文明之際,「人變成沒有窗的屋子,看不出去,聽不進來」,不時陷入-- 禮拜日,人們經過六天逃亡回來,心靈之屋,經牧師打掃過後,次日,又去聞女人肌膚上的玫瑰香,去看銀行窗口蹲著七個太陽。因此只有向大自然的曠野逃去,才不會讓人體成了封閉的體積,而是透明的建築。
終於,「直到那朵溫柔的雲,被天空揉了又揉,揉出了水聲,你才在那陣衝擊中,認識到自己的身體」,於是,羅門最後猛力一推,推開「觀海」無邊無際浩瀚之窗 ---
飲盡一條條江河
你醉成滿天風浪
浪是花瓣 大地能不繽紛
浪是翅膀 天空能不飛翔
浪波動起伏 群山能不心跳
浪來浪去 浪去浪來
你吞進一顆顆落日
吐出朵朵旭陽
詩人雙手如流,轟然,湧出,千視萬聽千色萬彩千波萬浪 ---
-- 攀登到光的峰頂,將自己高舉成次日的黎明,讓所有的門窗都開向你, 天空都自由向你, 大地都遼闊向你, 河都流向你, 鳥都飛向你, 花都芬芳向你, 果都甜美向你, 風景都看向你, 無論你坐成山, 或躺成原野, 走動成江河, 無論你是醒是睡,只要那朵雲浮過來,你便飄得比永恆還要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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