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想起----朽還是不朽?
人類的內心深處有許多神秘的窗,不時吸引我們去推開。1960年羅門就推開了「第九日的底流」這扇窗--不安似海的悲多芬伴第九交響樂長眠地下,我在地上張目活著,除了這種顫慄性的美,還有什麼能到永恆那裡去。--內容呈現豐盛驚異,文字運轉出神入化,距今半百歲月來回顧,依然讀之彌高。洛夫曾說他的「石室之死亡」大作完成之際,洛夫宏偉的現代詩殿堂便同時建構完成;我認為,羅門「第九日的底流」大作完成之際,羅門宏偉的現代詩殿堂也同時建構完成了。
透過「第九日的底流」這扇窗,我們雙手如流,擷取到什麼?----
你步返 踩動唱盤裡不死的年輪
我便跟隨你成為迴旋的春日
在那一林一林的泉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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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在你聲音的感光片上
成為那種可見的回響
羅門在--鑽石針劃出螺旋塔,所有的建築物都自目中離去,螺旋塔升成天空的支柱--的無邊地靜進去的顫動裡,奧妙的展示出一幕又一幕心靈永恆之旅----
在永恆之旅的出發站,當然要先卸下束縛臭皮囊的名韁利索,如托斯卡尼的指揮棒砍去紊亂,如身體湧進禮拜日去換上一件淨衣,讓安息日是軟軟的海棉墊,繡滿月桂花, 將不快的煩躁似血釘取出, 痛苦便在你纏繞的繃帶下靜息----
接著就要出發了--簾幕垂下睫毛垂下, 無際無涯竟是一可觸及的溫婉之體 ,那種神秘常似光線首次穿過盲睛---
在「第九日的底流」這扇窗口快速流轉景色中,我們看見自我本質 -- 穿過歷史的古堡與玄學的天橋,人是一隻迷失於荒林中的瘦鳥,人是被釘在時間之書裡的死蝴蝶,禁黑暗的激流與整冬的蒼白於體內---
永恆之旅沒有終點,只有這種過程--驚喜得如水鳥用翅尖採摘滿海浪花,滿足得如穀物金黃了入秋的莊園,當音樂的流星雨放下閃目的珠簾,世界便裸於此,死心於此--
突然,一陣刀尖也達不到的劇痛襲來,這時羅門已推開另一扇窗在等著我們----
羅門一九六九年完成的巨構「死亡之塔」,使得羅門宏偉的現代詩殿堂更加輝煌!
「死亡之塔」雖是羅門悼念詩人覃子豪而寫﹝覃子豪1914-1963“藍星”詩社的靈魂人物有《覃子豪全集》三卷問世。﹞但其輻射之強範圍之廣,在台灣現代詩史上是極壯觀的里程碑。
本詩追問的,就是這人類最原始最終極的問題--
必朽﹝死亡﹞與不朽﹝永恆﹞是相對的,也是相連接的。必朽是實,不朽是虛,虛實相生,如環之無端,這就形成我們所熟知的輪迴,自從古埃及人發明了靈魂不滅,千年後流傳到印度,再打造出靈魂輪迴觀,那是一條永恆之路,它安慰了人類的生之焦慮 ,解除了死之恐懼,有人深信不疑,但也有人不信,而且這股思維在現代社會到處流竄,從前的人努力解構必朽,後現代的人開始解構不朽, 然而當永恆越來越模糊,虛無不斷詭譎浮現,其中所帶來的,生之自我實現的渴望,與死之灰飛湮滅的結束,這角力所產的焦慮正舖天蓋地而來。-- 時間因嘶喊而破碎,空間因嘶喊而破裂,你的線條便一根根穿過傷口,在灰白色的宇宙病房裡---
一開始我們從「死亡之塔」窗口駭然看見--「當落日將黑幕拉滿 / 帆影全死在海裏 / 你的手便像斷漿 / 沉入眼睛盯不住的急流裏」--來到人生的終點,就像那隻跌碎的錶,被時間永遠的解雇了嗎?
「第九日的底流」說:人是被釘在時間之書裡的死蝴蝶,禁黑暗的激流與整冬的蒼白於體內 --- 有形的蝴蝶走了,蝴蝶或許還能留下無形的美麗,這是可能的再生存在方式嗎?美麗對蝴蝶本身已不再存在,卻存在想念牠的活者中。想來真是弔詭,不朽者並不繼續活在不朽者本身,只存活在還活著的人身上,這對不朽者本身,到底是朽還是不朽?
打榖場將成熟的殼物打盡
死亡是那架不磨也發亮的收割機
誰也不知自己屬於哪一季
而天國只是一隻無港可靠的船
當船纜解開 岸是不能跟著去的
一棵樹倒在最後的斧聲裡
樹便在建築裡流亡到死
繼續追問,這到底是朽還是不朽?里爾克說死亡是生命的成熟,羅門說生命最大的迴響,是碰上死亡才響的。一棵樹不見了,成了一棟建築物的一部分,這能說樹便在建築裡流亡到死嗎?一九六九年時的羅門,他面對死亡之窗猛力一推,雙手如流,流往何方?為何太陽無論從哪一邊來,總有一邊臉流在光中,一邊臉凍成冰河?日日夜夜,人間演繹著生死相會交接的戲碼,情節虛虛實實,人們疲於自慰。的確,人是一路奔流而去的大河,一去不返,就如羅門說的,人是注定帶著各種酒瓶流浪了,醉不回那醉過的醉,當棺木鐵鎚與長釘擠入一個淒然的聲響,我們曾以掌聲擊亮的那一排勳章,還亮不亮?十字架與銅像是放在天空裡更遠的那張椅子,我們彷彿看見了,我們坐得上去嗎?即使坐上去又還剰多少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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