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6月 15, 2010

歷史意識及台灣書寫

***** 羊子喬*****

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 1888─1965)認為傳統對於詩人:「最重要的是傳統含有歷史意識,那是任何一位二十五歲以後仍想繼續做詩人的人幾乎不可缺少的。…這種歷史的意識是對超越時間即永恆的一種意識,也是對時間以及對永恆和時間合而為一的一種意識。」身具歷史學者身分的詩人陳鴻森,從他的《陳鴻森詩存》中,可發現他以1940年代至2005年這六、七○年的時間軸和涉及台灣的歷史事件為書寫對象,所呈現的心靈世界,如同葉笛所說:陳鴻森的詩一以貫之的主調,就是生命與時間的軌跡,紛紜的世界在時光隧道裡交織的的光與影,是現實生活的矛盾與內在精神的碰擊,飛迸的火花。
《陳鴻森詩存》選錄了1970年所出版詩集《期嚮》至2005年詩作共七○首,由台北縣政府文化局於2005年12月出版。詩集共分五輯,其中第一輯及第三輯作品聚焦於台灣書寫,第三輯集中描繪日本殖民地下台灣志願兵的遭遇,從七○年代的〈幻〉、〈魘〉、〈罈〉、〈妝鏡〉、〈燈〉到八○年代的〈中元〉、〈終戰的賠償〉、〈歸鄉〉,皆刻劃台灣日本兵被徵召赴南洋一去不復返的殖民傷痕,在〈罈〉一詩中敘說:「夜半在匆促的叫門聲裡/惶惑地醒來//成為一罈骨灰的/丈夫回來了//撫著青罈的手/傳導著你的體溫//我僵硬的身子逐漸凝固成為一只罈/盛著戰前的我」當成為一罈骨灰的丈夫回來了,而身為妻子的我也凝固成為一只罈,盛著戰前的我,來對應生前分別死後相逢的心境。在〈中元〉一詩中,作者描述戰死南洋的台灣日本兵:「唯有我們未接令復員/斜躺在異域的闊葉林蔭下/苦苦思索著/「世界終戰論」的意義/中彈的傷處/久已不再痛楚/大日本那被切除的/帝國主義的野望/卻在我們的生/留下一道永不磨滅的疤痕//三十多年了/如今已然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但我永遠不會忘卻/家鄉今夜是中元/躺在我身邊的木村大尉、飯島和岡田/他們這些真正的皇民/都已先後被接引回國/只有我們這些臺灣人留下/駐守著被殖民的/歷史的悲愴」詩人發揮豐富的想像力,深深地刻劃戰死異域的臺灣人日本兵無鄉可歸的悲愴,事實上這些亡魂都已被迎到日本靖國神社供奉,但是作者為何說這些亡魂依然在熱帶雨林游盪,最主要是強調戰後臺灣人沒有自己的國家可歸屬。因此在〈歸鄉〉詩中說:「我們是一批無法投遞而又不能掛失的郵件/我們是敗戰野死遺下的迎風的旗/我們沒有昂然的權利/我們沒有可被憑弔的死/我們是神案幾番取下復被供上的無名的木主」,然而「戰後的臺灣/據說已從殖民地的地位解放了/然而,我們的死/卻深陷在次殖民的境地裡」對於臺灣被納入中華民國的版土,淪為次殖民地的處境,作了深層的抗議,讓人為作者在解嚴前膽敢如此的書寫感到敬佩。
對於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極權統治者如何展現居臨天下的權力欲圖,以及不堪回首故國的窘態。陳鴻森以〈郢有天下〉來描繪:

我們以著
故國的地名
為這個城市的街道
重新命名─
總算,還能勉強顯露些
天下的格局
與況味

然後,各自在
家居的牆壁上
盡量張掛著
大幅的中國地圖
讓我們暫時忘卻
土地的窄迫
以及用以抵抗
鄉愁的
最後的戰場
另外,針對統治者敗退台灣,每逢十月慶典如何自我慰藉,陳鴻森運用反諷的手法,以〈火不熱〉來敘說:「我們從未深切地感到痛楚過/因為敗北/並不是我們的責任/即使流落在外//年年我們依然慶祝著─/尤其在這景氣低迷的夜空裡/那不時綻放的/信念的煙花/更顯得格外亮麗//我們並不沮喪或憤怒/美中聯合公報也罷/日本篡改歷史也罷/我們已不願費神去排練/那示威的隊形/以及抗議的口號/因為聯合正意味著孤立/篡改,更體現了/當年我們那不抵抗的正直//年年我們熱烈地慶祝著/然後,跟著讚嘆經濟的高成長/和我們的政治秩序/美麗的煙花把我們的臉映得通紅//而長久以來/在心底燃著取暖的篝火/不知何時已逐漸微弱/我們這才驚覺/島上十月已有著蕭瑟的涼意」詩中不但描繪了統治者的阿Q心態,也凸顯偏安處境的蕭瑟。在〈雞三足〉詩作,也反諷地敘述:當年在逃難的倉皇中/長出的/這第三隻腳…聊堪自慰的,可以致遠的足。
如果說國民黨政權來台,台灣淪為再殖民的境地,那生活在台灣的人民:活著/像一隻在馬路車陣中/左右閃躲/倉皇的狗。「狗」這個意象貫穿了整本《陳鴻森詩存》,從1972年詩作〈狗〉:「我嚥下了乾燥的『忠誠』的剩餘價值 人們漠然地開窗和打呵欠……我用以記錄我的「生」的 尿臭味 夾著尾巴 我急急地穿過這寂寞的年代。」身為百姓如狗一般的忠誠卻不被重視,那只有自求多福,但是最可怕的是像〈空虛的吠聲〉:「那位老兵,把正在嬉戲的狗招來,狗搖著牠的尾巴,親熱地舔著主人的手。似乎是溫情地摟著那狗;但突然淒厲的一聲,只見他正以著狗的頭部,用力向牆頭摔去。那瞬間,我彷彿看到─忠誠─像閃耀在陽光下的玻璃碎片,而太陽無疑是比什麼都更近於權力中心的。」狗的忠誠換來主人的殺害,那掌握生殺大權的老兵是接近權力中心的,而忠誠的百姓就有如待宰的狗;在1982年的詩作〈白狗黑〉,更是刻劃先民像一隻狗對著水中鏡影看到夢想或者鄉愁,雖然鏡中世界沒有掩飾和欺罔,甚至沒聲,但是糾集著權力,以及一切反面化,一如政治宣言,所以「只有被懷柔的白狗,無知的走近─/但,像受了極度的驚嚇/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那黑色的形象/牠淒─厲─的吠著」傳達了忠誠百姓的無辜及無助;在〈狗非犬〉則書寫中國的分裂有如犬和狗的並稱,因此兩隻狗一旦相遇必先對峙低吠,確認對方的政治立場;於2004年的〈狗〉,則書寫1987年解嚴之後的台灣政治氛圍,到處都是政治,盡是乏味的政黨對立的語言,因此狗的鼻子逐漸喪失感受力和批判性,而成為流浪狗。從《陳鴻森詩存》我們體會到陳鴻森的歷史意識及台灣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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