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
詩人/梁實秋
有人說:“在歷史裡一個詩人似乎是神聖的,但是一個詩人在隔壁便是個笑話。”這話
不錯。看看古代詩人畫像,一個個的都是寬衣博帶,飄飄欲仙,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輞川圖”裡的人物,弈棋飲酒,投壺流觴,一個個的都是儒冠羽衣,意態蕭然,我們只覺
得摩詰當年,千古風流,而他在苦吟時墮入醋甕裡的那付尷尬相,並沒有人給他寫書流傳。
我們憑弔浣花溪畔的工部草堂,遙想杜陵野老典衣易酒卜居茅茨之狀,吟哦滄浪,主管風
騷,而他在耒陽狂啗牛炙白酒脹飫而死的景象,卻不雅觀。我們對於死人,照例是隱惡揚
善,何況是古代詩人,篇章遺傳,好像是痰唾珠璣,縱然有些小小乖僻,自當加以美化,更
可資為談助。王摩詰墮入醋甕,是他自己的醋甕,不是我們家的水缸,杜工部旅中困頓,累
的是耒陽知縣,不是向我家叨擾。一般人讀詩,猶如觀劇,只是在前台欣賞,並無須廁身後
台打聽優伶身世,即使刺聽得多少奇聞軼事,也只合作為梨園掌故而已。
假如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不同了。雖然幾乎家家門口都寫著“詩書繼世長”,懂得詩
的人並不多。如果我是一個名利中人,而隔壁住著一個詩人,他的大作永遠不會給我看,我
看了也必以為不值一文錢,他會給我以白眼,我看看他一定也不順眼。詩人沒有常光顧理髮
店的,他的頭髮作飛蓬狀,作獅子狗狀,作藝術家狀。他如果是穿中裝的,一定像是算命瞎
子,兩腳泥;他如果是穿西裝的,一定是像賣毛毯子的白俄,一身灰。他遊手好閒,他白晝
作夢,他無病呻吟,他有時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有時終年流浪,到處為家,他哭笑無
常,他飲食無度,他有時貧無立錐,他有時揮金似土。如果是個女詩人,她口裡可以銜隻大
雪茄;如果是男的,他向各形各色的女人去膜拜。他喜歡煙、酒、小孩、花草、小動物——
他看見一隻老鼠可以作一首詩,他在胸口上摸出一隻蝨子也會作成一首詩。他的生活習慣有
許多與人不同的地方。有一個人告訴我,他曾和一個詩人比鄰,有一次同出遠遊,詩人未帶
牙刷,據云留在家里為太太使用,問之曰:“你們原來共用一把麼?”詩人大驚曰:“難道
你們是各用一把麼?”
詩人住在隔壁,是個怪物,走在街上尤易引起誤會。伯朗寧有一首詩《當代人對詩人的
觀感》,描寫一個西班牙的詩人性好觀察社會人生,以致被人誤認為是一個特務,這是何等
的譏諷!他穿的是一身破舊的黑衣服,手杖敲著地,後面跟著一條禿瞎老狗,看著鞋匠修理
皮鞋,看人切檸檬片放在飲料裡,看焙咖啡的火盆,用半隻眼睛看書攤,誰虐打牲畜誰咒罵
女人都逃不了他的注意——所以他大概是個特務,把觀察所得呈報國王。看他那個模樣兒,
上了點年紀,那兩道眉毛,虧他的眼睛在下面住著!鼻子的形狀和顏色都像魔爪。某甲遇
難,某乙失踪,某丙得到他的情婦——還不都是他幹下的事?他費這樣大的心機,也不知得
多少報酬。大家都說他回家用晚膳的時候,燈火輝煌,牆上掛著四張名畫,二十名裸體女人
給他捧盤換盞。其實,這可憐的人過的乃是另一種生活,他就住在橋邊第三家,新油刷的一
幢房子,全街的人都可以看見他交叉著腿,把腳放在狗背上,和他的女僕在打紙牌,吃的是
酪餅水果,十點鐘就上床睡了。他死的時候還穿著那件破大衣,沒膝的泥,吃的是麵包殼,
臟得像一條薰魚!
這位西班牙的詩人還算是幸運的,被人當作特務,在另一個國度裡,這樣一個形跡可疑
的詩人可能成為特務的對象。
變戲法的總要念幾句咒,故弄玄虛,增加他的神秘,詩人也不免幾分江湖氣,不是謫
仙,就是鬼才,再不就是夢筆生花,總有幾分陰陽怪氣。外國詩人更厲害,作詩時能直接的
禱求神助,好像是仙靈附體的樣子。
一顆沙裡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野花里看出一個天堂,
把無限抓在你的手掌裡
把永恆放進一剎那的時光。
若是沒有一點慧根的人,能說出這樣的鬼話麼?你不懂?你是蠢才!你說你懂,你便可
躋身於風雅之林,你究竟懂不懂,天知道。
大概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做詩人的一段經驗。在“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
節,看花謝也心驚,聽貓叫也難過,詩就會來了,如枝頭舒葉那麼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漸
漸煎熬成為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口進來,詩從窗口出去了。“嘴唇在不能親吻的
時候才肯唱歌。”一個人如果達到相當年齡,還不失赤子之心,經風吹雨打,方寸間還能詩
意盎然,他是得天獨厚,他是詩人。
詩不能賣錢,一首新詩,如拈斷數根鬚即能脫稿,那成本還是輕的,怕的是像牡蠣肚裡
的一顆明珠,那本是一塊病,經過多久的滋潤涵養才能磨煉孕育成功,寫出來到哪裡去找顧
主?詩不能給富人客廳裡擺設作裝璜,詩不能給廣大的讀者以娛樂。富人要的是字畫珍玩,
大眾要的是小說戲劇,詩,短短一橛,充篇幅都不中用。詩是這樣無用的東西,所以以詩為
業的詩人,如果住在你的隔壁,自然是個笑話。將來在歷史上能否就成為神聖,也很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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