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想起 ----- 思念邊界
●詩想起 ----- 思念邊界
兒子要到成功嶺入伍的那天,是十二月中旬,天空下著毛毛雨,空氣冰涼刺骨,沒想到這令人斷腸時刻寒流也趕來送行。我與兒子很早就起床了,盥洗之後吃過早餐,便依通知坐捷運到淡水站集合,下車後看見站前小廣場已聚集許多年輕小夥子,還有他們的家長正在與孩子們千叮萬囑,期盼當兵期間一切平安。
我望著兒子,心裡忐忑不安,他除了讀大學時在外地那幾年外,一直和家聯結在一起,幾乎在家人噓寒問暖中成長,而且他有天生的鼻過敏,經常聽見他在打噴嚏和不斷用衛生紙擦拭鼻子,這樣到了軍營如何是好?
反而是兒子安慰我說,當兵就像玩電腦角色扮演遊戲,不過是從虛擬換成實境罷了。他說得倒是輕鬆,我聽了卻不輕鬆。這時我想起許多年前,我去接受入伍訓練,那天父親用摩托車載我到屏東車站搭車,一路上個性嚴肅的父親一如往昔沉默不語,直到我要上車時,他才用力揮動雙手,雙眸射出灼熱的光芒。我經過許久才適應軍中生活,我想兒子一定也會經過這段成長的心路歷程。此刻我想起父親,又看了看兒子,感覺生命血肉相連的神聖的傳遞。
兒子到成功嶺不久,就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這和我當年入伍,頓時與外界完全隔絕不同。接到兒子的電話後,心中的焦慮平復許多,之後又接到部隊長官的來信,說會好好照顧入伍的子弟們,這時心中忐忑之石,終於噗通掉落下來。
約一個月後,接到兒子的電話,說成功嶺開放家屬會面了。那個晚上我幾乎未睡,興奮等待凌晨三點從台北開往成功嶺的專車。在寂靜寒涼的夜裡等車,又不禁想起我受訓時,開放家屬會面之後,父母每個假日都會來看我,只要彼此見上一面,思念的千言萬語在熱切的眼神中,都悄悄說了出來。
時間再往前挪移,在模糊的記憶裡泛起一個影像,那年父親三十歲才補當兵,母親帶著我們三個小孩,先一起走到一公里外的小火車站搭車,到高雄火車站後再換車,繼續坐火車到嘉義站,下車後又轉汽車才到達父親的軍營,我已記不得父親看見我們時的神情,那種攜子背女百里迢迢,長途辛苦跋涉只為見上一面的深邃情意,經過數十年後想起,都會令我激動不已。
後來父親告訴我,他當兵時正逢金門炮戰,有天夜裡他們緊急集合,全副武裝每個人還多發兩顆手榴彈,準備到戰地參加作戰。父親說這時他們全連弟兄,想起家裡的父母妻子兒女,可能連說聲告別的機會也沒了,忍不住都哭了,那時候的淚水,應是這世上最沉重最難以承受的東西吧。
此刻思潮澎湃起伏,又想起母親告訴我,外婆到軍營和小舅舅會面的動人故事,當時交通非常不便,天還黑漆漆的外婆已出發,憑著雙腳走向十餘公里外的軍營,會過面後,心裡漾著甜蜜和溫暖,又拖著痠痛的腳步回家,如此來回走了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聽母親說,外婆一回到家就累癱了,雙腿腫得如象腿,經過一個多禮拜才恢復正常。
又想起,母親說二舅被徵召到東南亞當日軍,二次大戰結束後,別家上戰場的兒子一個個回來了,卻遲遲等不到二舅返家,外婆思念音訊全無的兒子,心想是凶多吉少了,因而不時傷心地偷偷哭泣,哭得雙眼又紅又腫。許久後的一個黃昏,外婆正在廚房忙著晚餐,忽然,一條黑影像風般吹了進來,外婆定睛一看,是個黑黑乾乾一身襤褸的年輕人,他喊了一聲:阿姆!跪倒在地。外婆仔細認出是生死未明的兒子回來了,兩人緊抱嚎啕大哭,哭聲震動全村莊的人都跑來了。
尋思間,看見一部車突破夜色緩緩駛來,上車後看見車裡,已經坐了許多要去成功嶺,會見孩子們的家長。一路上大家無語,也許都進入某種心事裡了,只盼望車子趕快到達目的地。
車子到達成功領,約清晨六點,天已大亮,我找到兒子的連隊,看見他笑容燦爛走出來,他好像長胖了些,一身軍服長筒鞋的裝扮下,我初次感覺兒子是這麼的健壯高大,本來想好要問他在成功嶺過得好不好,這也不用問了。覺得突兀的倒是他肩上背了一個寶特瓶的水壺,兒子說長官規定要按時補充水分,避免受訓時流汗太多而中暑。
我們並肩在寬廣的營區參觀,然後信步走入會客的餐廳,裡面熱烘烘的,家長們帶了許多食物和水果來,洋溢著久別重逢的動人情意,每個人的心頭似乎昇起了大太陽,驅散了多日思念的陰霾。
\傍晚,濃稠的依依離情襲上心頭,家長們都不想離去,但不得不讓飛出溫暖鳥巢的愛子,繼續學習獨自飛翔的技能。我要離去時,拍拍兒子結實的肩頭,彼此交換了一個只有父子間才懂的微笑,心裡說:「孩子,你終於長大了!」
﹝本文曾以獨孤白筆名發表於時報副刊。下圖攝於許多年前到金門參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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