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3月 01,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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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舟批判詩學❷❽
〈完成〉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李白
一首詩的完成,有無定律可言?即便書架上有本書的書名一字不差,就寫著《一首詩的完成》,整本書兩百多頁翻到我眼珠差點掉下來,祇有一句略似相關:「形式須由內容決定,內容則有待形式下定義」。漢語文學在六朝至唐開始了格律,終於正面迎戰「完成」這個主題,但那並非答案。
何謂完成?舒伯特第八號《未完成》交響曲,雖然紙寫二個樂章,至少也要22-24分鐘才演奏得完,算不算完成?一般交響曲都在三到五個樂章,因為這是樂迷可以接受的長度,祇有兩個樂章的交響曲在音樂史上前所未見,所以被人稱作未完成。但是馬勒有六個樂章的第三號交響曲,超過人們的注意力極限,就叫完成嗎?
印象派晚期巨匠保羅·塞尚更是一絕,仔細端詳他的畫作,注重畫面均衡,輪廓線分明,但是,太節省顏料了吧?處處留白,與窮他好幾倍的梵谷相比,兩人真是天差地別,塞尚畫完了嗎?他到底畫完沒有?
塞尚果然在1863年巴黎沙龍畫展被評審淘汰,1864至1869年間巴黎沙龍乾脆連他的申請都拒絕,一直到1882年才終於接受他的一幅作品《父親閱讀 'l'Evénement'》, 但也搞不清楚是因為那份法國報紙的緣故,還是因為掛名吉勒默(A.Gillemet)弟子的緣故?
可是誰知道塞尚後來卻成了現代繪畫之父?他跟著亦師亦友的畢沙羅跑去畫風景,兩次參加冷門的印象派畫展,不但畫作被高更賞識收買,還影響了兩位前衛畫家,野獸派的馬諦斯與立體派的畢卡索,就連徐志摩都願意出來為他與徐悲鴻辯論,所以誰才是完成?
新詩自五四以來,一向不乏美學紀律,除新月派糾正了白話詩過於散文化的弱點,紀弦領導的現代派提出“六大信條”,強調“新詩乃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將現代主義迅速引進,然後又經余光中與洛夫的天狼星論戰、關唐事件以及鄉土文學論戰,落實了「降五四的半旗」、「剪掉散文的辮子」,奠定出台灣現代詩學理論基礎。
新批評也在六O年代至七O年代論戰期間介紹到台灣,雖比英美文學晚了四十年,但成熟很快,不止現代詩,也影響小說。正式擺脫五四以來的口語化,拯救出作品的地位,高於作者,使結構、形式、語言、思想、意識更自由多元,更貼近本真,不再是文情詞達而已,不再遵循「頭腰尾」敘事法,台灣現代文學一下到達唐宋巔峰,完成就更撲朔迷離了。
畢卡索說一幅畫死於裱框,就算你拏他的真跡請他簽名,他也會告訴你:「如果我現在簽了,就等於參與造假。就等於把我1943年的簽名放在了1922年畫的畫上。不,我不能簽,抱歉。」故羅蘭巴特言:「文本誕生,作者已死。」
但你怎麼知道自己寫完了?詩人可以對世界如此無禮,詩人不痴不狂如何成為詩人?你不要學艾略特搬一台打字機去找恩師龐德,然後一刪就是九十二行被刪去八十二行,然後他也照登不誤,連一聲都不吭,如此狡猾。
以至於艾略特因那首1922年被龐德自以為是「不佳,但須等打字稿才能鞭韃」的長詩《荒原》成名以後,等到1971年紐約出版當初原稿與打字修正稿上龐德的綠筆塗鴉,再重見天日,使龐德成為壓在鮮花上的馬糞。何謂完成?有沒有點怵目驚心?
楊牧說:「詩作完成以後,是不能不要與人共享的。」「發表乃是進一步觀察自我、超越自我的方法,試探社會,求其友聲,或即使志在刺激諷諫,也須有相對稱的反應來會,我們才知道那內省與外放並不白費」
你怎麼知道一首詩要在哪裡完成?是聽聞蘇東坡那句「為文當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就能心知肚明了?還是等到楊牧有回與商禽喝了半夜酒,拿出短詩《忠臣藏》來,商禽看過說:「脫了雪衣解了長劍,英氣逼人!取消一個了字,『脫了雪衣解長劍』,如何?」
詩,就像煉金術,在西方歷史中,煉金術沒落了,但現代詩在那時興起。煉金術被化學取代,成迷信;可是現代詩還在,繼承拯救人類的使命。那麼一首詩究竟怎樣才算完成?大詩人洛夫給過答案,詩,是有邊緣的,他是這麼說的:「詩的形式 (語言層次) 與其內涵是一不可分割的整體。換言之,詩的語言也就是詩的全部內容。」
真邪門,電腦故障,此篇必須在斷斷續續的未完成狀態下寫成,但是每寫了一個段落,就有詩友前來按讚,這種現象令我十分詫異,表示作者的完成與讀者的完成,其實是可以分開的。我還需要繼續寫麼?既然讀者接受美學都被抬出來的世紀,這時代不就是讀者大於文本,文本大於作品,作品大於作者,我看我還是識趣點,這篇詩論就在這裡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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