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詩人蓉子的詩風貌
●探尋女詩人蓉子的詩風貌 /陳寧貴
1 詩壇永遠追尋的青鳥
一九五二年蓉子寫出《青鳥》這首詩-----
從久遠的年代裡---
人類就追尋青鳥,
青鳥,你在那裡?
青年人說:
青鳥在邱比特的箭簇上。
中年人說:
青鳥伴隨著「瑪門」
老年人說:
別忘了,青鳥是有著一對
會飛的翅膀啊……
當時的蓉子才二十四歲,滿目所及的前程,皆是繁華似錦風景,----從久遠的年代裡,人類就追尋青鳥,青鳥,你在那裡?--她不就是那有著一對會飛翅膀的青鳥嗎!《青鳥》應是蓉子的第二首詩,第一首是〈形象〉〈發表於《自立晚報》的《新詩週刊》第4期(1951年11月26日)〉:
為什麼向我索取形象?
為在你的華冕上,
鑲嵌一顆紅寶石?
我在你生命的新頁上,
又寫上幾行?
為什麼向我索取形象?
如果你有那份真,
我已鐫刻在你心上;
若沒有——
我恥於裝飾你的衣裳。
為什麼向我索取形象?
歡悅是我的容貌,
寂寞是我影子,
白雲是我的蹤跡,
更不必留下別的形象。
蓉子此刻才鼓動翅膀,尚未真正起飛,卻已成了詩壇盼望的焦點,成了詩壇各方熱烈追尋的青鳥,可謂「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啊!
五0年代的現代詩園,還只是個空曠的荒地,創作詩沒有師法的對象,憑藉的只是個人的才氣與熱情。《青鳥》這首詩有冰心、泰戈爾的味道,詩中泛發著生命的哲思與靈性的慧光,讀來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後來蓉子也陸續寫了這類富有哲思的詩,如《生命》--「生命如手搖紡車的輪子 /不停地旋轉於日子底輪軸 /有朝這輪子不再旋轉 /人們將丈量你織就的布幅」。又如《石榴 》-- 「忍受熾灼的夏陽 /顯映的不是成熟的甜/ 而是痛苦的爆裂 /啊,石榴滴血 /粒粒紅殷……」。又如《只要我們有根》---「只要我們有根 /縱然沒有一片葉子遮身/仍舊是一株頂天立地的樹。」
直到一九五三年《青鳥集》的出版,蓉子才鼓動翅膀真正起飛了!她的作品為人爭誦後,讀者也真正認識到,蓉子溫柔婉約的內心深處,蘊藏著真誠執著的創作態度,蓉子說:『倘若我無真實的創作意欲,我就不勉強自己發出聲響。』『我願意更多地把握自己一些,而並不急於做一時的跳水英雄,去贏得片時的喝采;我願更多顯露出自己的面貌,但必須先有靈魂和實質為後盾。』---這可視為蓉子的重要詩觀,與她個人獨特氣質合為一體後,,型塑出蓉子動人的詩風貌。
一九五五年對蓉子與詩壇,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她與詩人羅門結婚,後來被喻為東方勃朗寧夫婦,從此----蓉子與羅門相望在詩中,詩將她們流成河的兩岸,飛成鳥的雙翅-----羅門在《詩的歲月》一詩中寫道---要是青鳥不來,春日照耀的林野,如何飛入明麗的四月----一語道盡蓉子對他的重要性,如今他們共同攜手相知相惜一甲子,心靈早已契合----隨便抓一把雪/一把銀髮/一把相視的目光/都是流回四月的河水/都是寄回四月的詩----讀之令人感動不已。
羅門在《寫詩半世紀》一文中寫道-----『 一個是從青少年時代,便是我「心靈的老管家」─貝多芬,半世紀來,他以不可阻擋的「美」與「力」,引導我突破一切阻力,去完成生命的意志…』蓉子半世紀來,不也是一直扮演著羅門「心靈的老管家」,一起去完成生命裡不渝的詩創作,雖然蓉子與羅門的詩,表現了婉約與豪放兩種大異其趣的風光景緻,然而他們的結合,彷彿在現代詩史上,共同創作了一首永遠被傳誦,美麗而感人的詩篇。
2 星沉荷池的古典音韻之美
蓉子的詩,不刻意在文字上壓縮扭曲,也不在意象上與其他詩人競逐奇詭。蓉子似乎已在維納麗沙詩中表明,--你不是喧嘩的樹,不需用彩帶裝飾自己;你不需在炫耀和烘托裡完成,你完成自己於無邊的寂靜之中。---然而蓉子的詩,在音韻節奏佈局上,卻是頗費心思,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突顯出蓉子擁有第三雙耳朵,比其他詩人更敏感,能夠聽見詩中隱密精采的聲音,由於蓉子這特異創作才情,因此讀蓉子的詩,不但能與她清新脫俗詩境共鳴,更能聽見詩意盎然的美妙樂音,例如大家熟知的《一朵青蓮》---
有一種低低的回響也成過往 仰瞻
只有沉寒的星光 照亮天邊
有一朵青蓮 在水之田
在星月之下獨自思吟。
可觀賞的是本體
可傳誦的是芬美 一朵青蓮
有一種月色的朦朧 有一種星沉荷池的古典
越過這兒那兒的潮濕和泥濘而如此馨美。
幽思遼闊 面紗面紗
陌生而不能相望
影中有形 水中有影
一朵靜觀天宇而不事喧嚷的蓮。
紫色向晚 向夕陽的長窗
盡管荷蓋上承滿水珠 但你從不哭泣
仍舊有蓊鬱的青翠 仍舊有妍婉的紅燄
從澹澹的寒波 擎起。
聽蓉子親自朗讀這首詩,或聽齊豫吟唱,更能體會本詩清新婉約細膩獨到的詩風,感動其節奏意象渾然相融之美,--在水之田,在星月之下,一朵青蓮,在蓊鬱的青翠中,在妍婉的紅燄裡,在澹澹的寒波悠然形影相映。詩意精美,樂音淋漓,只可意會難以言傳,那種月出驚山鳥的寧謐,荷蓋上晶瑩滑潤的水珠,不禁絲毫微風,幾乎令人屏息以待,一幕幕詩的演出。
又如--《夏,在雨中》這首詩----
縱我心中有雨滴 夏卻茂密 在雨中
每一次雨後更清冷 枝條潤澤而青翠
夏就如此地伸茁枝葉 舖展籐蔓 垂下濃蔭
等待著花季來臨 縱我心中有雨滴
如此茂密的夏的翠枝
一天天迅快地伸長 我多麼渴望晴朗
但每一次雨打紗窗 我心發出預知的回響
就感知青青的繁茂又添加
心形的葉子闊如手掌
須籐繾綣 百花垂庇 在我南窗
啊,他們說:夏真該有光耀的晴朗
我也曾如此渴望
但我常有雨滴 在子夜 在心中
那被踩響了的寂寞
系一種純淨的雨的音響──
哦、我的夏在雨中 豐美而淒涼!
細緻描寫夏雨的種種面貌,詩意隨之一層層剝開展現,雨滴的旋律演奏在紗窗,逐漸往心靈更深處滴落。詩人也許等待著花季的來臨,渴望著夏日光耀的晴朗,然而當夏雨在子夜來訪,帶來豐美而淒涼的寂寥之際,觸動心靈的那根弦,永懷愁不寐,雨滴夜窗虛。
以上兩詩最大特色是音韻之美,蓉子之所以被譽為現代李清照,乃是當現代詩不再重視傳統詩的節奏之美時,蓉子卻在詩裡連結了飽滿的古典意象,音韻跌宕起伏。的確,蓉子一揮手我們如聽萬壑松,為讀者帶來讀詩時難忘的驚喜。
3 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大家印象中的蓉子,不管是人也好詩也好,都是溫柔婉約清新脫俗。大家都能認同這種看法:「她的詩大部分是建立在整體性的善美上,不會刻意鋪呈意象,也不至於故意打破完美的語言結構,去建造晦澀。那屬於東方古典美特有的含蓄氣質,也是形成她一貫創作詩的高尚情操。」但「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這首詩,卻出奇地顛覆了一般人的印象。
這首詩引起熱烈討論眾說紛紜,有人解讀:「蓉子以貓和粧鏡暗喻父權陰影下女性的命運,反映出女性的困境,和女性極欲擺脫父權下的困境,而尋求自我的渴望。」亦有解讀:「她的眼睛穿透妝鏡中那似乎已被時間亦或命運所馴服的貓,清晰地看到了妝鏡深處另一個真正的自我,她──絕非眼前所映現的影像。那隻弓背的貓,正蓄勢待發。」
當然作者與讀者,對作品可以互相發明新的見解,但偶因雙方見解出入太大,也可能被作者否認。因此我特別好奇,相詢蓉子創作這首詩的原始來源。
蓉子說,有天她上街看見路邊有人在販售許多各式各樣的鏡子,有面鏡子的框邊畫了一隻貓,當下突然觸動心靈晦暗處,無法言說又欲言說的感覺,當時她就決定要寫成一首詩,但是寫了很久也無法成詩。然而她並未因此放棄,執意一定要完成這首詩。
蓉子的說法印證了文學創作的冰山理論,創作的過程的確是意識與潛意識的混和,詩人心中早已藏匿著某種奇異而隱晦的東西,非用詩降服它不可!-----
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不住地變換它底眼瞳
致令我的形像變異如水流
一隻弓背的貓 一隻無語的貓
一隻寂寞的貓 我底妝鏡
睜圓驚異的眼是一鏡不醒的夢
波動在其間的是
時間? 是光輝? 是憂愁?
我的妝鏡是一隻命運的貓
如限制的臉容 鎖我的豐美於
它底單調 我的靜淑
于它底粗糙 步態遂倦慵了
慵困如長夏!
捨棄它有韻律的步履 在此困居
我的妝鏡是一隻蹲居的貓
我的貓是一迷離的夢 無光 無影
也從未正確的反映我形像。
蓉子使用了非常現代的手法,以費人猜疑,意象四射的文字,帶領讀者一窺鏡裡鏡外的自我。蓉子將「我的妝鏡」與「一隻弓背的貓」相連結,真是神來之筆!妝鏡乃不動之物,以貓喻之,其靈動詭譎盡出。若以其他動物喻之,則妝鏡的感覺無法深化。蓉子在路邊看見鏡框之貓,內心深處應頗為震動,冥冥中與自我某種異端心緒極為契合。
每日臨鏡,今日鏡中人,是否就是昨日鏡中人?『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不住地變換它底眼瞳,致令我的形像變異如水流 』,顯然是極不相同的,『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李清照﹞,不住變換眼瞳的不是妝鏡,而是千情萬緒的臨鏡人。
詩人對境中的自己並不滿意,--鎖我的豐美於它底單調,我的靜淑于它底粗糙,步態遂倦慵了,慵困如長夏!---妝鏡這隻貓,睜圓驚異的眼是一鏡不醒的夢,是一迷離的夢,無光,無影,「從未正確的反映我形像」,因此妝鏡成了束縛的象徵,這首詩隱隱然內蘊強大反抗力量。我們彷彿聽見《維納麗沙組曲》詩中的期許---
維納麗沙 你就這樣的單獨走向
通過崎嶇 通過自己 通過大寂寞
4 開合自如,寧靜自在
經過了一甲子,蓉子創作的詩內容非常豐盛,對人生的哲思、人類心靈世界的關注,大自然的思索與描寫,對現代文明社會的批判,也寫過一本「童話城」的兒童詩集,皆是面向深廣,細膩而精準。
至於很前衛的現代詩創作技巧,蓉子也能駕輕就熟,但她並不特別強調技巧,總是意到筆隨,隨物賦形,對蓉子來說技巧不過是內容的工具,技巧跟隨內容而存在而發揮的。
看見蓉子,總是不禁想起「傘」這首詩----
鳥翅初撲
幅幅相連,已蝙蝠弧型的雙翼
組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圓
一把綠色小傘是一頂荷蓋
紅色嘲暾 黑色晚雲
各種顏色的傘是帶花的樹
而且能夠行走……
一柄頂天
頂著艷陽 頂著雨
頂著單純兒歌的透明音符
自在自適的小小世界
一傘在手,開合自如
合則為竿為杖,開則為花為亭
亭中藏著一個寧靜的我
已故詩人覃子豪曾評論《青鳥集》說:『蓉子將她的嘆息、哀愁、希望與理想,真摯的表現在詩,而成為極感人的詩篇。』這批評雖是對蓉子早期的詩作而發,但觀之蓉子後來一系列作品,都不脫此基調。
蓉子的人與詩永遠是----一朵靜觀天宇而不事喧嚷的蓮。仍舊有蓊鬱的青翠
,仍舊有妍婉的紅燄,從澹澹的寒波
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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