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诗人罗门 \ 黄克全
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一追思诗人罗门
几番在媒体读到文友提及罗门2016年受洗于唐崇荣牧师,一桩摆在自己心里的往事便如梗在喉,罗门老师大去多年,我心想现在说出,应也无妨。即在这2016年之前,罗门曾经告诉我,台湾大学对面怀恩堂的唐崇荣牧师讲道多棒、多了不起,要我一定要去听听。有个礼拜天,我和妻王学敏真的随罗门和蓉子两位老师前往。也许自己天生反骨,总之,我去了几次便决定打退堂鼓。后来,我总算明白罗门为什么欣赏唐崇荣牧师了。据说,唐牧师有一次布道,在讲坛上讲得兴起,突然跳下,来到钢琴前,“当当当当~”用力猛敲键盘,弹奏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而罗门最欣赏、常挂在嘴里的音乐家正是贝多芬,想是爱屋及乌,他那么推崇唐牧师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他在这往后一阵子,都还没有受洗。根据蓉子老师几次告知,平日她在家里祷告,身旁的罗门意见还是很多的。依主里的话,这叫做“不顺服”,有时候则说是“人还没走到尽头”。听蓉子这样讲,一旁的我不禁哑然失笑了,这笑,也不尽然是取笑谁,不也含有自嘲意味?罗门和我,我俩在这一区块都是物以类聚的,不也都是那种“不顺服”和“还没走到尽头”的人?所以我多少能够体会罗门的思考趋向及心境。
每一位具哲学思考的作家诗人,其内在都有一个依据,不管这依据叫做“总体性”、叫做“理”、“气”,或叫做“绝对精神”、“第一因”,或竟是“上帝”……什么的。罗门诗国的理论基础及源头,涉及柏拉图的“理型”、笛卡儿的“二元唯心论”及“理性主义”、柏克莱的“主观唯心论”、康德的“超验观念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绝对理念”、“客观唯心主义”。综合上述学知,我们大概可以说,世界的本原、现实的一切,无非是“唯心”精神的产物。罗门诗国的基本核心,不管是“第三自然螺旋型架构”,或者诗的文本结构所展示的形态:“同步向核心聚集与统一”和“同步向外扩张与展现”,最终都可归结到一个绝对的“心”。试举其代表作之一的〈窗〉为例:
猛力一推 双手如流
总是千山万水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
遥望里
你被望成千翼之鸟
弃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
聆听里
你被听成千孔之笛
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
猛力一推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
的透明里
这一首诗内外结构都分三段,第一段是“起”,第二段是“承”,第三段是“转”。问题来了,这第三段的“转”,又回到第一段的“起”。“猛力一推 / 双手如流 / 总是千山万水 /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这仿如黑格尔的客观唯心论,外物收束到一个绝对精神,这绝对精神综合了心、物成一体。罗门经常拈出“自我”一词,“猛力一推 / 双手如流 / 总是千山万水”意思是心一发动,才有外物的存在(外物才现身)。而不管是“千翼之鸟”或“千孔之笛”,外物的形色,形色的外物,都只是“心”的发皇与显现。问题是,最后心却来到“猛力一推 /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 / 的透明里”,唯心论,不管是主观唯心或客观唯心,以唯心为最后依归,或竟是一片虚无的 ( “透明”或正隐喻“虚无” ) 。所以这首诗的起、承、转、合,“合”这个内在超越义理的阶段始终没达成。这也正是唯心论常被质疑的困窘。(当然,柏克莱的最高心灵是“上帝”,意即,外物即使没有人心却依然存在 ( 在这里,存在就是意义,那是因为还有一最高 的心灵、一双最高的上帝的眼睛在凝缔。他对外界质疑的回答约莫如此,但这是后话,此暂不论 )。
那年,在诗人许水富千金出阁婚礼上,我碰巧和罗门同桌。我把握机会问他 可有评家用佛教“唯识学”的视角来来论〈窗〉?罗门回答“没有”。我想起自己某年写过一篇专论罗门的〈谁是诗中疏凿手〉,采用的观点正是唯识学。当时,我认为“唯识学”极可能凸显罗门诗学理论的根本囿限,甚至可能足以拆解其诗学国度的架构。以上述这首〈窗〉为例,就可以见微知著。
要先声明的是,这里“唯心”和“唯识”的差别,前者是以西方柏克莱或黑格尔的唯心论为例,而非以佛教的唯心。即使佛教范畴的唯心和唯识二者,都有着教派学理及历史的演进等等问题,说来极为复杂,非欠学的我所能置喙,篇幅所限,此亦无法深论。大体说来,佛教可分空宗 ( 性宗、般若 )、有宗 ( 相宗、唯识 ),强调性空的是空宗,强调缘起的是有宗。空宗暂且不讲,有宗的“唯识”,即“万法唯识”或“唯识无境”,意思即宇宙万有一切现实,都只是心识变现的假相。粗疏地分,空宗讲“三界唯心”,有宗讲“万法唯识”,佛教的“心”、“识”时而互融互通,( 即使心也可分真心、妄心;识也有净识、染识,此亦无法细究 ) 只能说佛教是以“缘起法”,或说“缘起性空”为共同的基本教理。
“猛力一推 / 双手如流 / 总是千山万水 /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依唯识学观点,心识一发动,千山万水外界就此展现,“而遥望里 / 你被望成千翼之鸟 / 弃天空而去 / 你已不在翅膀上 / 聆听里 / 你被听成千孔之笛 / 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这里意指转八识成四智,就是把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分别识、我见识、异熟识,转依为成所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和大圆镜智。前面这第二段六行,还只停留在前八识,所以说“猛力一推 /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 / 的透明里”。必须一一转前八识,成为成所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最终达到大圆镜智。达到大圆镜智时,染识业已转依成智,就不再“被反锁在走不出去的透明里”这样,西方那套唯心论的困境或才能得到超越及开解。当然这是依佛教唯识学的教法。唯识的教育理论是最后落实到精神实践性的转依,通过改造主观世界,才能达到改善与客观世界的关系,争取自由的途径,而转识成智是其基本教法。当然,佛教基本上是一个精神性的宗教,上面所谓的“改善”,应是指“实践性的”,唯识学上的转依果真能有此功效吗?还也是一种偏于纯粹的精神的辨证法而已……?
归纳罗门在其多篇诗学理论理,的确识较为偏向西方唯心及现代派哲学观念的,但考诸其内容,或互有扞格,即如他偏于唯心,西方唯心多把第一因归向上帝,罗门也屡屡提到上帝,但他往往也提尼采,炮打柏拉图以降的西方传统形学的尼采,其尊奉的第一因可不是上帝,却是以游戏为本质及救赎的艺术,而尼采或正是西方反现代的后现代的开山鼻祖。
罗门的诗国理论架构或稍嫌不严谨,但他不得不守住唯心论——罗门的唯心较偏近于黑格尔的客观唯心论?还是柏克莱的主观唯心论?或有待细论——现只能说唯心论是其诗学的核心,但现代与唯心,最后或竟来到一步无法超越的窘境。唯识学或是其救星?但话说回来,唯识学会不会反过来拆解其诗国架构呢?我总忍不住影绰绰地这样想。但那时候我和罗门还没有私交,日后我亲炙 其人,他帮我两千行长诗集《在最深的黑暗,你穿着光》写长序,又是我和妻的证婚人,受其提携、照顾,别人是“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但我决定“吾爱真理,但吾更爱吾师”,悄悄地,我后来把进一步的论述构想束诸高阁。
再回到前面叙述,罗门2016年受施洗于唐崇荣之事。其实在这之前,我和妻子王学敏已在台大医院急诊室罗门病榻旁,为他施洗过了。即使罗门日后又受施洗于唐崇荣一次,或自有其考量理由,但也改变不了之前他和我在台大的事实。
当天的事实经过是这样子的:那一年,罗门经常出入医院,我们前后到台大医院探望过他三、四次,最危急的,也是在台大医院急诊室那回,我们夫妻赶到时,他已经被开出红单,双手也两边绑着。蓉子正好有事外出医院,不在身边,妻王学敏见情况不妙,说:“我们要不要帮罗门老师施洗?”
“可以吗?”我问:“我们又不是牧师?”
“可以啦!像你在召会四会所受洗。会所是地方教会,帮你施洗的也不是牧师。何况现在老师病危,情况特殊。”妻说。
“好吧!那还是要事先经过罗门老师同意,可是他已经昏迷了。”
“你握著老师的手,问他三次,要连着三次,他同意,才算数。”
我慎重其事地紧紧握住罗门的左手,问:“罗门老师,我现在要和学敏为你施洗,日后你和蓉子老师回到天家时,才能在一起。我连问三次,你要连回我三次才行喔!”
我第一次提问,罗门的手没丝毫回应。我不死心,低下头在他耳畔连连提问,突然——,我惊喜喊著:“有了有了,手在动。”
我清晰感受到握在我掌心中的罗门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我又连问第二、第三次,都有得到明显回应。于是,接下来我们赶紧一人握住罗门一手,唱圣诗歌“奇异恩典”、“十字架”、“主活”,开始作点水礼,施洗、祷告……。简单肃穆完成了整个施洗仪式。相对于在罗门老师随时可能大去的悲伤下,我心头一宽。心想总算是多少报答了他这些年对我的恩情。
生性桀傲不驯的罗门归入主的门下,这件事很多人半信半疑。的确,如另两位诗人洛夫、菩提,他们也都进出基督教几回。对于罗门的基督教信仰,我有 一套戋注如下:我认为罗门的基督教信仰,其出生于基督教家庭的妻子蓉子信主,想或多或少影响了他,但我认为,他最后愿意受洗信主,其主因,和他自己的诗学理论思考是互为犄伏的。我们不妨说罗门诗学根本一是现代,一是唯心。“现代”——或精确一点地说是“现代性”,可远溯自苏格拉底的主智及自我,和柏拉图的理型说。往后黑格尔、笛卡儿、到集大成的康德,他们心中都给上帝留下一位置。而唯心论哲学,前面说的柏克莱的唯心论,也高悬一上帝,作为万物生成的源头。所以,罗门心中是隐伏着上帝之名的,因此埋下了其暮年信主之隐因。话说回来,罗门诗国的两大枝柱:现代 ( 或现代性 ) 和唯心论,都有着自我、自我逆反,以及无法超越的困境。罗门似乎不能清楚明白这一点,只能隐隐体知。但正缘于这份现代 ( 或现代性 ) 和唯心论,本质里的“自我、自我逆反,以及无法超越的困境下隐隐的体知”作祟,罗门即使在与蓉子结婚、写诗长达六十多年的日子里,始终徬彷、逡巡于两端,没有信教,直到他倾向上帝,或说脆弱、渴慕第一因的那一端倾向了他。
2017年1月18日凌晨,罗门老师在北投道生老人长照中心,静静离开人世。当天一大早,妻王学敏的手机响起,出现的是蓉子老师的手机号码。
“罗门走了。”她说。据事后妻转告,蓉子的声音不知所措,依稀要哭的样子,接下来的讲话也有些慌乱、颠倒、重复。
“早上,我叫他起来吃饭,他不回答我……,后来我才发现,他没呼吸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喔!我不能接受他这样就走了,昨天晚上还跟他在讲话。今天早上,我叫他起来吃饭,他都不回答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蓉子断断续续地说。
妻边哭边安抚著电话那头的蓉子。我悄悄站在原地,罗门的脸容慢慢浮上来。我第一个念头是:幸好几天前我们去探望他,算是跟他道了别。
时空回到一个多星期前。一个多星期前,妻提议过年前,我们去北投道生探望罗门和蓉子两位老师吧!但那阵子,岳母暂住在我家里,忙些。我跟妻说隔一阵子有空再去!但妻说罗门老师年纪大了,身体欠佳,风中残烛,年节是个关卡,在她坚持下,我答应了。1月10日当天,捷运,转公车,再走了一段长长的斜坡,来到座落在山坡顶端的长照中心门口,看了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超过规定的探访时间。妻一直央求管理员,最后我们才获准破例。
上楼,进入约六坪大小、摆着两床的双人房,蓉子起身相迎,罗门背门面朝墙壁熟睡,弓著身子。房间小,又是寂静夜晚,即使放低声量,话声回音还是不小,但居然没把罗门吵醒。我与妻制止蓉子想喊醒罗门,再尽可能小声交谈。我们约莫谈了半个多钟头,决定起身告别时,罗门突然醒来,看清楚是我们后,眉开眼笑的,日后妻写了一篇文字,说她从来没看过罗门老师脸上有这种笑容,“他把眉弯笑成一道风景”妻说……。想是这阵子瘦了不少的缘故,罗门笑时皱纹特别多。我扶起罗门,让他坐在床上。蓉子抱怨罗门都不吃饭,整天睡觉云云,罗门说他吃不下。妻王学敏说:“老师您要多吃饭呀!好不好?您不吃,那我下次就不来看您了。”
“好、好,我吃!我吃!”罗门又开心笑了。不过他马上又加上一句:“我吃不下饭。”
稍早,我看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罗门的床尾有一面大窗,窗外是有花树的 园子,围墙一个人高,但挡不住山风,窗子拉开约三十公分缝隙,我心想,夜里要是忘了关窗,肯定两位老师会招凉,待一会儿,得提醒蓉子。我坐在两张床中间、靠墙角位置,环顾墙角堆叠了几十本书,是两位老师的个集,还有少数几本论述他俩文本的书。我心头不免一阵凄凉。
我们又谈了一阵子,罗门原先脚是垂在床沿,现在是缩回双脚盘坐床上。时候不早,真的必须走了,临别前,妻学敏提议要作个祷告,罗门同意了。我们四人低头、环拉着手,由学敏主祷。祷告中间,罗门不断轻声回应:“阿们!”祷告末了,罗门较大声接了句“阿们!”,紧接着又语气铿锵地说:“上帝在上面,我们在这里。”蓉子说:“学敏,你今天的祷告有圣灵同在。他 ( 意指罗门 ) 今天都听进去了,平常我祷告,他都不大‘阿们’的。”罗门要我们再来看他,又讲了一些鼓励我的话。他对着学敏说:“你老公是最棒的!Number one”,他比著大拇指。当然,那无疑是他对我的谬赞,却是一份长者对晚辈的祝福与期许。
我回想起自己和罗门来往、亲炙其教诲的约十年期间,也许是爱之深责之 切,晚年他经常骂我,像是“笨蛋!”之类的,而骂得最厉害的是字词是“猪”。我跟妻子学敏结缡期间,曾经“中场休息”,分手过一次,有一回跟罗门见面,他神色俱厉地指着我鼻子,痛骂:“黄克全,你是猪!你知不知道?猪!”我苦笑,噤声以对。“赶快给我结婚结回来,你呀!猪。”半年后我与妻学敏再续前缘,条件是罗门、蓉子得当我们夫妻俩的证婚人。两位老师同意了。罗门且擅自帮我订了一个日子,我不免俗地翻看农民历,遭糕,是个凶日,凡事不吉。我赶紧提醒他,可又在电话里被他臭骂了一顿,他说你们是基督徒,还信这一套呀?我心想也对。婚礼如期举办了,当天席设台北市议会地下一楼金囍餐厅,吃家乡金门菜。入席前,我忍不住对罗门说:“今天我是新郎倌,你可不能再骂我猪哦!”他似笑非笑,不置可否,但从他脸上表情,我知道自己当天可以安心了。
罗门过世前那三两年,其躁郁症似乎变本加厉,有一回,听余光中老师对王学敏说,先前台湾诗坛票选十大诗家,罗门名落十大之外,对他打击很大。余光中和罗门两人早年都是蓝星诗刊先后期的主编,相知相惜,彼此都熟稔,这话想是有影儿的。晚年,罗门经常一通电话过来,不是滔滔不绝,收不了尾,就是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我和学敏立刻去他灯屋。我们真的赶去,见了面,他又把自己怎么建构诗国这套理念反复讲了一遍,然后送我们一套他精心编制的《我的诗国 ( 上 )、 ( 下 ) 》。
“我只印20套喔!最伟大的!”他加重语气地又叮咛一句。不错,谁能否认他在台湾现代诗坛崇高的指标性地位呢?然而,其晚年为什么如此躁郁?难道名利的缰索果真如此磨人?我想起诗人晚年的孤寂与落寞,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不禁泫然,我祈祷他在天上的诗国永远平安喜乐,祝愿他一切顺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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