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4月 23, 2007

錦連 / 關東軍‧糖果球‧紅電燈

關東軍‧糖果球‧紅電燈
日文作者:錦連
翻  譯:錦連、周華斌

台灣的道路是何時開始鋪設柏油?已經不太清楚,但是在我所居住的中部彰化市,應該是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所以是一九三八年(昭和十年)左右吧。因為材質還很差的關係吧,在盛夏的陽光下,被長時間照射的話,表面會稍微軟化,走路時會熱得受不了,因此小孩子們不會在那裡玩耍。如果鞋子用力踩的話會下凹,或者自行車輾過的話會黏在輪胎上,而露出粗砂石的底層,造成一條長形溝。
  一九四四年三月左右,擔任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電報員的我,和同樣是休班的同事結伴,想一起往市場那邊去,走到那條道路時,看見兩個日本兵從前面大步向我們走來。

兩個阿兵哥剛好站在那十字路口,對柏油和熱氣並不介意。

「喂!你!紅電燈在哪裡?」問道。

那裡是繁華街的十字路口,位於左手邊木造基督教醫院以及西門派出所正對面,斜對面則有老舊的教會和日本人經營的柴田照相館並列。

著軍服、打綁腿、穿軍靴,還佩短劍,臉頰泛起蘋果紅的兩位士兵,突然向我們敬舉手禮。一看,體格相當魁偉而且充滿著年輕人的朝氣。

從這十字路口往西,是通往那個衰落的港都──鹿港的道路。鹿港,在清朝時代因貿易而繁榮,但不知從何時,每遇濁水溪氾濫,砂土便流入港口,終於變成連帆船也不太能進入的廢港。大約百米長的柏油路盡頭,有早稻田大學畢業的呂姓名仕所經營的「朝日巴士」,從車站前面,每隔約一小時一班,在這砂石路上,邊捲起沙塵,邊奔馳而去。

從十字路口算起約五十公尺的區間,兩側有五、六間妓院。其中有兩間朝鮮樓,是木造的二層樓建築,每當炎熱的夏天傍晚,妓女們以挑逗撩人的裝扮,向行人叫喊,或者招手,讓這樸素城鎮的良家婦女嫌惡。

市民把在那裡討生活的女人叫做「朝鮮Pi」,或者「鮮Pi」。當然也有一間日本人經營的妓院,日本人或軍人會去那裡玩樂。台灣人主要是往來於台灣的店或朝鮮樓,但是白天也並非不營業,卻好像很少尋芳客。

我們在柏油路的十字路口止步,「紅電燈,走這條路,兩側都有喔!」

他們莞然一笑,正想往回走時,「喂!你們在搞什麼!」大喝一聲。

我們嚇一跳,仔細一看,在後面,個子矮小、體格健壯且留小鬍子的伍長,以非常生氣的面孔直立著。

「太慢了!」伍長大聲叱責。士兵驚懼,直立著不敢動。

數秒後,伍長用幾乎怒罵的聲音:「你們這兩個,根本就是呆子又沒勁!這種傢伙怎麼可能會打戰!」

伍長更逼向前,「你們兩個,是哪個部隊的!報上部隊長的名字,說!」邊叱喝邊露出將要毆打、氣勢的樣子。

士兵戰戰兢兢地回答,某某師團、某某大隊、某某中隊的某某一等兵。 「聽不見!更大聲說!」

士兵提高嗓門,用幾乎吶喊的聲音,甚至連師團、師團長的階級都一一報告。

伍長說:「嗯!」,然後兩手插腰,以叉開腿用力踏地的姿勢,這次突然質問: 「敬禮應該要在幾步前,知不知道?」

「是,是在八步前!」兩位士兵同時喊。還沒當兵的我,第一次知道敬禮要在八步前。

「好!了解的話,就做做看!」

被伍長瞪視的士兵,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伍長看著這情景,站在道路一旁,整理軍裝,端正威儀。

也許常遇上這種情況,士兵們立刻排成橫列,有一個人用精神抖擻的聲音發號令,「立正!起步走!」

開始前進。約走三十公尺後,「停!向右轉!起步走!」

一邊喊號令,一邊前進,在看到伍長的距離時就大聲喊,「踏步走!向長官敬禮──向左??轉!」迅速敬禮。
伍長用懶得動的姿勢,只做有點形式性的答禮,但是事情並非就此結束。

「再做一次!」

「是!」又做了一次。一個人發號命,兩人並排前進,立定、向右轉、踏步走,噠噠噠噠地踏響軍靴,「向左??轉!」叫喊,敬禮。也許伍長感到很有趣,三次、四次、五次讓他們做同樣的動作。路過的市民因好奇心驅使,也聚集過來看這情景。伍長似乎心中暗自竊喜,對這情形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大熱天,士兵們已全身汗流如注,他們的面孔痛苦地扭曲著。

正想著差不多可以結束了的時候,他終於大吼「好!」然後,「聽好了,身為軍人應該??」訓斥一番後,接著恐嚇說:「下次,再看到你們這樣呆呆的樣子,給我小心點!就要叫你們真正嚐嚐苦頭!」之後,叫他們敬禮滾蛋,就立刻離開那裡。可憐的兩位一等兵認為伍長還在看,便調整步伐一致,向妓院的方向踏步前進而去。

我們一直往下看,他們在柏油路盡頭止步,回頭確定不見伍長的身影,才散開隊形,沿路罵著什麼,看似悔恨不已的樣子。
大概從那時開始吧,發覺平常不太能看見部隊的市區內,軍人的身影漸漸增多,某一天像突然冒出來似的,市區到處有士兵走動。而且,大多是瘸著走的。以後才聽說因為鐵路某處不通,部隊全軍重裝備,從南部的嘉義強行軍約一百公里的路程而來。

終戰一年前,由於珊瑚海海戰、中途島(Midway )馬里亞納(Mariana)外海大戰以及雷伊泰(Leyte)大海戰相繼發生,使日本海空軍潰滅,導致南方海域幾乎喪失制海權和制空權,所以無法護送運兵船團,多數的南方增援兵力因而只好折回台灣,承擔島嶼的防衛。

當時,彰化車站電信室僅次於鐵路本局電信室,和主幹車站、高雄車站同等,從北部算起,在宜蘭、基隆、新竹、嘉義、台南、屏東有通信專門車站,小車站則一邊處理售票、剪票、大小行李,一邊接收我們轉發的電報,或偶爾拍發偶發事故的報告,這樣的結構組成台灣鐵路的通信網。

我從十六歲開始在電報室工作,包含預備戰時需要而採用訓練的年輕實習女生在內,約有十幾名通信員。除去女性,和因嚴重肺結核而無法忍受夜間作業的張君,大家都輪三班制,但我主要是擔任夜間勤務。兩位夜勤當班者,在下午五點和下班的日勤者交班後,包含電配(電報配達工)共三人,從傍晚開始直到將工作移交給隔天早上來上班的日勤者為止,熬夜從事各回線的發收報、電話聯絡、和電報原件整理等工作。那夜勤的隔天,稱為明休,可以整天在家裡。因此,明休和直到隔天傍晚出勤,整整有兩天空閒。但夜勤的隔天早上,因為睡眠不足,無法在吵鬧的市區內取得充分的休養,通常就在街道瞎逛、徘徊,變得神經衰弱,過著像流氓般的日子。

那樣的某日,和同學以及休班的同事,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閒談無聊的事,或抽菸。在旁邊有葫蘆造型加邊的池塘周圍,時常會有變形、未成熟的蓮霧果實落入水中或落在腳底下的聲音。公園的出口在後方,正好連接八卦山的登山口,山頂到城市北部,視野廣,可以瞭望遠處的大肚山山脈,還可以看見曲折穿過眼下的市街、往台中方向行駛而正在渡過鐵橋的火車,所以被列入台灣八景之一,而且自古就是防衛的要地,因此日本軍在那裡駐守,加強防備。所以戰時市民幾乎不爬山,而在山下的小公園散散步。因為空襲還沒開始,所以非常悠哉。

有一位士兵因外出正要向那個方向回八卦山的部隊,從我們旁邊經過時,隨口問說:「你們在吃什麼?」同事有人回答說:「糖果球喔!」,並將一包粗紙袋拎在他面前。阿兵哥將一粒放入口中,在口中轉了一圈後,突然叫出吃驚的怪聲??「啊!真的是糖果球!砂糖!」瞪大眼睛說。

士兵接過糖果袋,有點不知所措,「嗯──這個可以分一點給我嗎?」

「如果喜歡,全部都給你好了!」

我們三人就拿各自的袋子交給他。士兵又將一粒放入口中,用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樣的東西,如果能讓我家的小鬼吃到,不知會多麼高興啊!」說著眼眶就濕了。

一問之下,他說:「我出身於新潟縣,是關東軍」。聽說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德蘇戰爭開始,快速的德國軍隊逼近史達林格勒(Stalingrad)時,因為日蘇之間簽有中立條約,蘇聯在瀕臨生死關頭時,將西伯利亞及蘇滿國境的軍隊全力投入德蘇戰爭,所以關東軍一部分被分配到南方戰場。

雖說是戰時,台灣的製糖業仍繼續生產。生活必需品因為配給制,逐漸開始匱乏,只有糖有剩餘。據說船隻大多為軍隊徵用,砂糖幾乎無法在日本本國上市。其中,自從日台航線的高千穗輪被擊沉以來,許多砂糖積存於台灣,聽說有時候還用來代替煤炭燃燒,非常好用。剩餘的砂糖無法處理,所以製糖公司時常讓附近農家分幾個麻袋包,分散保管。因此,每個家庭有時也會有糖果球的配給。

話說到一半,有一位同事向士兵說:「如果有菸,可以給我嗎?」

「有!有!」

士兵立刻從口袋掏出約半包的菸給他,並告訴我們:「明天還會帶香菸來這裡,和你們交換糖果球!」因此,大家便高興地離開了。果然隔天、再隔天也都如此進行,正當快樂地交換時,我們那老菸蟲的山藤電信室主任發覺部下們正抽著和他自己不同的菸,「你們在搞黑市交易吧!」他追問。

我們一五一十告訴他後,便破顏一笑。

「那樣,也拿我家配給的份去交換吧?」說著便命令每天要替他回宿舍拿取中午熱便當的電配說:「將詳細情形告訴我老婆,並把糖果球帶來!」

就這麼大約經過一個星期吧,這次士兵沒向旁邊靠過來,還遠遠地繞過池塘對面的岸邊,我覺得奇怪便追去問,「抱歉,抱歉!部隊也有砂糖配給了??」只說這樣。

我是偶爾試著抽抽一兩根菸而已,但山藤主任似乎非常失望的樣子。

我不太關心這些日本軍人、居留民、官吏和他們的家屬如何回國歸隊,但為了補充在車站暫時入營的男子,已經在學習電報技術的沖繩少女小谷小姐應該已經回鄉去了,之後經過數年也沒消息。雖然曾約好回到故鄉後要寫信來,但至今音信杳然。聽傳聞說,坐那艘船回沖繩的人,都不幸在基隆外海碰觸水雷,全員罹難了。怪不得,父親的好朋友在離別宴會上,雖然還露出爽朗的表情,為期待再會而乾杯,但也沒信來。沖繩人的犧牲很大。

那時因交換香菸而認識的士兵是新潟出身,另外在車站的停車場司令部的少尉是從岩手縣的寒村出征的關東軍,他們都是從滿州過來的。為何應該守衛滿州的關東軍,一部分會在台灣?最初是無法赴南方作戰,結果變成駐屯在台灣,但是戰後,因有機會閱讀走私進來的日本書籍,所以我個人就慢慢開始了解事情的原委。

由於今年是終戰六十週年,因此在NHK公佈各種貴重的戰爭紀錄、體驗記及回憶錄等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那樣的資料中,曾記載著這樣的事情。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九三九(昭和十四)年九月一日,因德軍入侵波蘭而揭開序幕,在那之前,德軍突然和水火不容的蘇聯簽訂互不侵犯條約,蘇聯軍在九月十七日從背後挾擊波蘭。二十七天後,波蘭被德蘇瓜分而突然滅亡。事情結束後,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德軍無視和蘇聯簽訂的條約,從北自北海、南到黑海的戰線,同時向蘇聯領域入侵進攻。擁有龐大軍隊的紅軍,因突如其來的襲擊而完全崩潰,全面敗走。

接著,從一年後的一九四二年(昭和十七)七月十七日起,經過半年,德蘇兩軍便開始盡全力,展開惡戰苦鬥的史達林格勒(Stalingrad )攻防戰。聽說當時正在神奈川縣大磯別墅靜養中的前外相松岡洋右趕緊進京,向近衛首相提議, 「此時,關東軍應該突破蘇滿國境,為了和勢將取得勝利的德國之間確保緩衝地帶,大致需要前進到交通要衝伊爾庫茨克(Irkutsk)為止!」首相大吃一驚,認為事態嚴重,便親謁天皇,稟告松岡的意向時 「此時,近衛你認為該怎麼做最好呢?」,對於天皇的下問,「按這局勢的變遷,看來要挽回態勢,對於蘇聯來說已經是不可能,但外交是百年的大業,所以目前先按兵不動,不要有所動作。將來,蘇聯人便不會長久懷恨日本!」據說聽了近衛的回答,松岡失望地回大磯時,感嘆說: 「如果這樣,日本的命運就此決定了!」

假設這是事實的話,命運的確是相當諷刺的東西,不是嗎?

蘇聯瀕臨存亡危機之際,日本考慮種種得失,不從背後襲擊,卻算準時機下決心偷襲珍珠港。局勢逆轉,德國投降時,美英頻頻促使蘇聯對日參戰,蘇聯卻遲遲不動手。但是八月六日、九日,廣島和長崎被投下原子彈,儘管日蘇中立條約還在有效期間,但蘇聯立刻大舉進攻滿州,紅軍的部分軍隊對日本的婦女施以暴行,大肆掠奪,並將關東軍俘虜扣留在西伯利亞。

現在,在日本因為靖國神社、憲法修改等事情,正吵得沸沸揚揚,而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深深感覺「一國和平主義」實為空中樓閣,只不過是非現實的幻想而已。的確,世界唯一遭受過原子彈轟炸的日本,祈求恆久和平的心情,不管哪個國家的善良人民都會心有同感的。不過,既然小泉首相再三言明「參拜是表達對為國捐軀的犧牲者的哀悼與尊敬,以及為了重立不戰的誓言」,鄰近國家雖然有抗議的聲浪,但我不認為日本人光是為反對而反對就能解決問題。

任何理由也無法肯定戰爭的正當性,這是歷史告訴我們的事實。

和持續擁有強制獨裁性思維的民族相較,我對於想法過於天真的日本人對和平的幻想及一直對和平過分指望而缺乏自信的心態,不得不抱著某種擔心和失望。短路性的思維,實在令人感到無奈。

對於盼望能將糖果球帶回給故鄉小孩的士兵、近乎虐待訓練的舊軍隊組織、不得不到台灣謀生的朝鮮樓妓女的末路,以及因趁著終戰的慌亂時期走私砂糖而大發橫財的台日商人等等,還有得談,我想再用其他篇幅書寫。

原日文將登載於二○○六年日本橫?《焰》詩誌第七十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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