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4月 21, 2007

客語詩的特色 ◎曾昌發

序 言


在台灣文學界的客籍作家中,他/她們的作品以小說佔大部分,詩 就相對的少了許多,特別是以客語書寫的更少。但我們若對客語詩的定 義放廣些,比如把山歌視為客家人舒發感情的詩作,那就俯拾皆是了。 本文嘗試從山歌、客籍女詩人杜潘方格的作品中來探討客語詩的特色。


一、客家文學或客語文學?


基本上,台灣客家文學是放在台灣文學的脈絡中來思考的。台灣新 文學自賴和1開始至今,基本上是一個立足於台灣的特定時空,站在人 民的立場所呈現的寫實的、參與的文學(Committed Literature ),客家文 學也不例外。葉石濤先生(1998) 對黃石輝先生於 1930 年到 1931 年在
「伍人報」和「台灣新聞」所發表的<怎樣不提倡鄉土文學>、<再談鄉 土文學>兩篇評論歸納為:
既然居住在台灣的人,大家喝台灣的奶水長大,眼看耳聞都 是有關台灣本土的消息,所有經驗都來自鄉土台灣,那麼作 家描寫台灣事物是天經地義,責無旁貸的任務。他的論旨很 明白,所謂鄉土文學就是只描寫「台灣事物」的文學。為了 文學能夠激發感動廣大民眾----即勞苦大眾,文學語言不能

1 赖和被譽為「台灣新文學之父」,在其遺作中有一首詩說:「我本客屬人,鄉語竟自忘, 戚然傷懷抱,數典愧祖宗。」確定其為忘記客家母語的「福佬客」。

採取統治者的語文—日文,也不能採用屬於封建地主階層的 古文,也不好採用貴族化的心知識份子提倡的白話文,而一 定要使用勞苦大眾慣用的台灣話文。台灣話文的文法,文字 都可應用漢文建立起來,這樣鄉土文學必定會往寫實主義的 路上跑。2 就精神上來說,客家文學與上述其論旨相通,就是「寫實主義」;
但就「客家話文」來說,也就是「以客語做思考和寫作的作品」而言, 比之量多質優的客家籍作家的作品,實在不能同日而語。


1、為客家文學找定義

  張良澤於 1982 年 7 月應紐約「台灣客家聯誼會」之邀,赴美演講
<台灣客家作家印象>,他可能是戰後第一位提到<客家文學>這說法 的人。3何謂台灣文學已有定論,但何謂客家文學?則眾說紛紜。客家 的大老鍾肇政(1997)說:「客家文學是指成於客家作家手筆的文學作品, 至於其所驅用的語言,則似不妨採取較寬鬆的態度,不管所用的語言是 一般通用,的中文乃至成於日據時代的作品均可不論,一如『台灣文學』 一詞,包含日文、中文、台語文作品那樣。」4作家的客籍背景是其關 鍵。台灣文學評論家-彭瑞金教授採取嚴謹的定義,他認為:「文藝創 作應該反映現實,反映生活,反映族群的歷史和命運」(1995)5因此, 要能「反映客族作家的族群意識或使命」和「積極的客族生活或族群特 質的表達」的文學才是客家文學。6在這前提下,他進一步說:
  台灣客家文學由於台灣客家族群獨特的族群背景,⋯⋯並非沒 有條件建構具有族群特質的文學,事實上,自有新文學運動以 來,無論戰前、戰後,客族優秀作家人才輩出,客族作家的作


2 葉石濤(1998),《台灣文學史綱》,高雄:春輝出版社,頁 26。
3 彭瑞金(1995),《台灣文學探索》,台北:前衛出版社,頁 135。
4 鍾肇政(1997)主編,《客家台灣文學選》(第一冊),台北:新地文學出版社,1997,一版 二刷, 頁 1~2。
5 同上,頁 130。
6 同上,頁 134。

品,無論質與量,在台灣文壇都可以無愧地掃除客族在台灣人 口比例的少數弱勢,但卻無改於嚴格的客家文學並未誕生的事 實。7 這是嚴格定義下的結果。不過,他也引用英國文學理論家泰恩的理論來檢視台灣的客家文學,他指出:「種族、環境和時代是文學創作的 三個不同根源,分別代表文學的內部主源,外部壓力和後天動量。」8就 此而言,「台灣新文學運動以降的客家文學是並未失去『內部主源』的 文學,只是環境與時代的色彩掩蓋了它種族的光芒而已。」9在時代及 環境變遷中,一個「屬於平民的、生活的、勞動的、土地的……已成為 台灣客家文學的新趨向。」

10
羅肇錦教授(1993)認為文學的核心在創作情感的根源和創作思維的 工具,因此,「如果一個客家人,用客家話寫作(當然也是客家話思維), 所寫的內涵,整個著眼在客家社會文化感情有關,那麼他的作品就是道 地的『客家文學』了」。11
再來,「一個客家人,自然表達的語文形式是『國語』,但字裡行間 可以看出是以客家話來思考,所寫又都是客家事物有關,那麼這類作品 也應歸入客家文學。」12換言之,只要作品具備客家關懷和客語的思維 就是客家文學。

2、客家文學或客語文學? 清大的陳萬益教授在一次座談會中擬清「客家文學」和「客語文學」
之別,他認為「客語文學」就是以客語為表達工具的作品,而「客家文 學」則是「以客家人立場所寫,除了引用的語言是客家話之外,非客語



7同上,頁 131。
8彭瑞金(1995),頁 134。
9 同上。
10 同上,頁 135。
11 羅肇錦(1993),<何謂「客家文學」>,摘自黃恆秋編(1993),《客家台灣文學論》,高 雄:愛  華出版社,頁 8。
12 同上,頁 8。

作品,只要題材與風俗、社會背景談及客家,都可以叫客家文學。」13
簡言之,客家文學涵蓋客語文學。 作家李喬認為無論從意識、作家、和生活語言上去定義客家文學,都會碰到「瓜葛糾纏模糊而陷阱處處」的窘境。14就以生活語言來說, 除極少數之詩作外,就沒有一位客籍的台灣文學作家是用純客家的生活 語言寫作的。15因此,他以客家通俗文學切入,這些作品反而能完全切 合作者是客家人、語言用客家的生活語言,以及意識上反映客家人的生 活和族群特質等要求。他並將之分為十二類:山歌、四句、對聯、詩作、 故事、傳說、勸善詞、師傅話、詩律口訣、鈴仔、輓歌等。16個人認為 李喬觀點最具說服力的所在是:這些作品是道道地地的族群的,來自人 民的,生活的文學,跨越階級,雅俗共賞,更重要的是它今天仍然是活 生生的東西。因本文主題是<客語詩的特色>,而且只探討山歌和詩 作,故範圍既可如陳萬益教授的界定視為「客語文學」,也可以如李喬 先生的觀點看做是「客家文學」的一部份。


一、 客家山歌及其特色


1、山歌的形成
  山歌,顧名思義就是在山上唱的歌,如漁歌,海歌一般,是不同民 族於不同環境中所唱不同的歌謠。民謠的產生有六大學派,分別是:勞 動學派、感情抒發派、鳥鳴說、戰爭學派、信號呼喚學派、及神說學派。




13 陳萬益(1993),<客家文學的可能與限制(座談會)>,摘自黃恆秋編(1993),《客家台灣 文學    論》,高雄:愛  華出版社,頁 43。本文原刊於《客家雜誌》(第二期)。
14 李喬、許素蘭、劉慧真主編(2004),《客家文學精選集-小說卷》,台北:天下遠見出版 股份有限公司,頁 2。這是李喬名為「客家文學、文學客家」序言中的一句話。
15 同上,頁 3。李喬先生認為:以客家生活語言來寫作,除極少數之詩作外,純客語文的 小說並  未產生。這種情況源於歷史的不幸,如龍瑛宗、吳濁流的主要作品是用日文思 維,日文書寫  的。現階段,要求用純客家生活語言寫小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16 這是我電訪李喬的內容,他的觀點尚未發表。「四句」是在婚禮中或其他喜事場合對新 人或主 人的祝賀詞,「師傅話」是指歇後語,如:火  燒豬頭-熟面,「鈴仔」即謎語。

17以客家山歌的內容和歌唱的情境來看,以前兩種較符合客家山歌的起 源,因客家民系形成時,絕大部份是居住在窮山惡水的丘陵地區,非加 倍勞動不足以營生;但「境愈苦,詩愈工。」反而在這環境裏藉歌謠舒 發情感。雖物質條件不良,男女必須辛勤勞動;但這不足以攔阻人民追 求精神的豐富和釋放。就在這情境中孕育了山歌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 特質,也在山歌中看見婦女的重要,這是文化的物質條件使然。山歌雖 流傳久遠,也受東洋和西洋音樂的衝擊,卻仍在客家人民的口中活著, 保持傳統的旋律和音樂風格,堪稱一絕。


2、山歌的體裁 依客家前輩陳運棟先生的觀點,他認為客家山歌的體裁,就是詩經
裏「賦」、「比」、「興」的體裁。18雖然在形式上,不那麼講究平仄和聲 韻,卻是「我手寫我口」,渾然天成的平民文學,富於詩的神韻。19羅香 林教授更強調:「客家文人,…以為詩的工巧,首貴自然,典瞻與否, 還是次要,故操筆為詩,往往好以白描見勝;」20而客家詩人黃公度則 認為山個歌是「十五國風,絕妙古今,正以婦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學 士大夫操筆為之,反不能爾;以人籟易為,天籟難學也。」的「天籟」。
21在客籍作家鍾理和(1997)的長篇小說《笠山農場》中有一段描寫客家 山歌與生活密不可分的情景:

  客家人是愛好山歌的,尤其在年輕的男女之間,隨處可以聽見



17 楊佈光(1983),《客家民謠之研究》,台北:樂韻出版社,頁 13~14。
18 陳運棟(1978),《客家人》,台北:聯亞出版社, 頁 210~213. 他舉例說明,如客家山 歌中的:
「同妹聊到兩三更,聽到雞啼就著驚;打開窗門看星斗,樣般閏月無閏更?」就是按事 直敘的「賦」體;「滿山樹木條條長,唔知奈條好做樑;恁多阿妹情恁好,唔知奈儕情較 長?」奈條是那一條,恁多意為那麼多,假借樹木來比喻女人,這是藉彼以喻此的「比」 體;而觸景生情,由情而發的「興」體,在山歌中是很普遍的,如:「河邊石子生溜苔, 思想阿妹唔得來;七寸枕頭眠三寸,留開四寸等妹來。」河邊牧牛的年輕人,看到河邊 生青苔的石子,轉而思春,期待有知心女子同床共枕。
19羅香林(1992),《客家研究導論》,台北:南天書局有限公司,頁 223。
20 同上,頁 223。
21 同上,頁 223。

他們那種表現生活、愛情和地方感情的歌謠。他們把清秀的山 河、熱烈的愛情、淳樸的生活、真摯的人生,融化而為村歌俚 謠,然後以蟬兒一般的勁兒歌唱出來,而成為他們的山水、愛 情、生活、人生的一部份。它或纏綿悱惻,或抑揚頓挫,或激 昂慷慨,與自然和拍,調諧於山河。流在劉致平血管中的客家 人的血,使他和這山歌發生共鳴,一同經驗同樣的情緒之流。 他愛好這種牧歌式的生活,這種淳樸野性的美。
      歌聲嫋嫋地在空氣中激盪,低迴,然後消失在莽林岩岫 間。但接著他又聽見了另一種更靜逸更幽細的聲音了。那是 路下磨刀河的潺潺流水。彷彿剛才那歌聲已潛寄在這溪河裡 了,同時周圍好像也更幽靜、更和諧起來了。22 筆者年幼時,在故鄉美濃,每於收割季節,農人在田間,邊割稻,
邊唱山歌;一幅田園之歌,人與大自然在歌聲中和諧的交融。特別是娶 親辦喜事時,八音班一到,村內的老人、婦女、連小孩都聚在主家禾埕
(曬穀場),一連數日,歌聲不斷。其中有憶舊、有祝福、也有嬉笑對唱、 喜氣洋洋,令人難忘。


3、山歌的特色
  客家山歌有九腔十八調之稱,九腔是指:四縣、海豐、陸豐、饒平、 松口、梅縣、廣東、廣西、廣南等不同地區的客家口音;十八調則是指: 老山歌、山歌子、平板、思戀歌、病子歌、十八摸、剪剪花(或稱十二 月古人)、初一朝、桃花開、上山採茶、瓜子仁、鬧五更、送金釵、打 海棠、苦力娘、洗手巾、糶酒歌、桃花過渡(或稱撐船歌)等十八種不 同的曲調。但就歷史而言,當不止九腔十八調,只是有部份隱而未顯; 或在時間的洪流裏失傳;或當時未收集在其中,如:大埔調、美濃的下 南調、老採茶調…..等。

  楊兆楨教授(1994)把客家山歌依詞分類為十七種,其中愛情類佔最


22 鍾理和(1997),《鍾理和全集 4,笠山農場》,高雄:春暉出版社,頁 31~32。

多,生活類次之。23我們就以這兩類的特色來討論。


(1)、含蓄—傳統客家詩的美就在於婉轉含蓄,能「不著一字」,而「盡 得風流。」24其關鍵是善用雙關語和比喻語,來傳達作者的絃外之音, 言外之意。

雙關語是運用「諧音」來影射另一種事物,如:
「買梨莫買蜂咬梨,心中有病沒人知;因為分梨故親切,誰知 親切轉傷梨。
「梨」與「離」是雙關語,故「分梨」就是「分離」。從買梨到切梨, 由切梨到分梨,再由分梨(離)而傷別離,真所謂「愁腸九轉話別離」。 比喻有直喻和隱喻,如形容女子之美,「貌若天仙」是直喻,「沉魚

落雁」則是隱喻。山歌多半是隱喻,如:
「對面看到蓮花紅,想愛摘花路難通,等到路通花又謝,菜籃 挑水沒採工。」
紅色蓮花喻妙齡美女,這位男士心中一直期待能與她成婚,可惜自己條 件尚未齊備而困難重重,此「路難通」;等到條件相當,可以提親了, 女子已嫁作他人婦矣,害我等待、勞苦多年,卻是一場空。本詩不提女 子或成婚一字,但其渴望和最終的無奈,卻盡在不言中。此即含蓄之美。
「入山看到藤纏樹,出山看到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 藤死死也纏。」
這首詩以野藤纏樹來暗喻男女間的深情,已到纏綿難分,至死不渝的情 境。這不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民間版嗎?聞者 能不動容?這是客家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雙關語和比喻語交叉使用,這是更高的境界。如:

「新打茶壺錫較多,十人看到九人摸;人人都話係好錫,究


23 楊兆楨(1994),<台灣客家民謠簡介>,摘自戴興明,邱浩然編,《客家文化論叢》, 台北:地球出版社,頁 160~161。
24 司空圖論詩品「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甚憂。是有真宰,與 之沉浮。」

竟唔知有鉛無?」 以前人的茶壺有用錫打造的,工匠為了省較貴的錫而滲鉛在裡面,就像 把銅熔入黃金中一般,外面是看不出來的。本詩由看新茶壺開始,藉著
「錫」與「惜」,「鉛」與「緣」的雙關語,和「新茶壺」是「新結交的 情人」的比喻,而說出心中的情意:人人都說她是值得疼惜的人,只是 不知道我倆究竟有沒有緣?類似的有:

「錫打戒指皮包金,送哥帯在手中心;人人都說金戒指,久
裡正知錫在心」 本詩的關鍵在結尾的一句:久了才會知道真正的疼惜在心裏。


(2)、幽思—愛情詩當中,固然有思春的期待、夫妻傷別離、纏綿斐徹 等。因客家居地多半貧瘠,因此男子成婚之後,出外闖蕩,以求有成者, 不乏其人;此所以丈夫遠行,數年不歸,女子獨守空閨的「幽詩」也不 少,其中的<五更歌>堪稱代表。25其歌詞:
一更想郎夜更深,思想阿哥真傷心,兩人離別幾年久,無信 無息轉涯身。 二更想郎淚淋淋,思想阿哥真傷心,一日唔得一日暗,等到 那日好佳音? 三更想郎淚茫茫,思想阿哥苦難當,兩人當時真恩愛,等到 幾時正回鄉? 四更想郎淚淒淒,妹妹想哥無人知,唔敢對娘來講起,請問 阿哥知不知? 五更嘆了天大光,一夜無睡只想郎,雖捨妹妹無要緊,帶念 雙親在家鄉。
深沉的思念,伴著無盡的幽怨、等待,肝腸寸斷,淚濕孤枕;而滿腹辛 酸,卻無處話悽涼,連相依為命的婆婆也是「話到舌尖口難開」。這條



25 <五更歌>或稱<五更鼓>,又稱<孟姜女>,是一種固定的小曲,一種唱腔,而歌 詞差不多是固定的。

歌的唱腔婉轉哀怨,唱者若是真情融入,無不淚下,聞者也不免牽動愁 腸,一灑同情之淚。26


(3)、灑脫的生活詩—客家人雖重文教,但生活環境卻是相當艱難。對 文人而言,可能是「境愈苦,詩愈工。」但是對客家人來說,卻是善於 苦中作樂。下面這首詩很能突顯這特色:

「上崎唔得半崎坐,手攬膝頭唱山歌;人人說我風流子,命
帯桃花沒奈何?」 客家人多半居住在丘陵地區,道路也崎嶇多坡;一位挑重擔的男性,正 從山下挑上坡頂,但擔子實在太重,挑到一半,挑不上去,即然「上崎 唔得」,只好「半崎坐」了。這時,氣喘吁吁,揮汗如雨,有些人可能 怨嘆命苦,但他卻很瀟灑自在的「手攬膝頭」唱起「山歌」來。明明是 命苦的「挑重郎」,卻自我揶揄的說:「人人說我風流子,命帯桃花沒奈 何?」。這種灑脫,只有在極度艱困的環境中才見真章。而另一首詩也 看出類似的堅毅又灑脫的精神:
「落水天,落水天,水點打到我的身邊,打濕衣裳無所謂喔, 多介 雨水好耕田。」


(4)、生動活潑、男女平權的對唱詩—客家山歌傳唱時,有相當大的部 分是以男女對唱方式進行的,不論是思戀歌、桃花開、鬧五更、病子歌、 撐船歌、送金釵、初一朝、送郎歌⋯⋯等都是男女對唱的歌,而且最生 動的多半是即興創作,配合個人情緒起伏和客觀環境,因問作答,隨意 唱出。27所以男女對唱是客家山歌的音樂表現特徵。在膾炙人口的「刁 秀才與劉三妹」的傳說中最能表現客家婦女才華洋溢的一面。
據說,刁秀才是自稱是天下無敵的「山歌精」,收集、創作山歌上 千首。他久聞松口劉三妹的名聲,就乘船到松口找她比賽山歌。當船停


26 有一回,無意中看到現代蒐奇節目,於餐廳中有付費點唱的歌者,客人若點唱<五更歌
> 則要加倍收費,原因是唱者會淚灑舞台,難以釋懷,特別傷神。這種歌者真難得。
27 賴碧霞編著(1993),《台灣客家民謠薪傳》,台北:樂韻出版社,頁 24。

靠在松口碼頭時,正好劉三妹在河邊挑水,汲水的地方剛好被刁秀才的 船頭阻礙,無法汲水,她就唱出一條山歌:
兩條大船一字排,霸佔碼頭裡唔該;相公莫誤我挑水,請把 船頭傲開來。
刁秀才看她是個純樸的村姑,就手搖白扇開口唱: 阿妹要我船傲開,山歌唱出道理來;傳到碼頭要靠岸,時到 春來花要開。
三妹馬上回唱: 相公講話十分差,強龍不壓地頭蛇;手搖白扇斯文樣,像个 毛蟹橫橫枷。
刁秀才不服,唱曰: 阿妹唔好恁無情,我係有名山歌精;僱船上來會三妹,山歌 一定駁贏人。
三妹輕鬆的回唱: 敢同三妹駁山歌,問汝山歌有幾多?一條唱出一條駁,驚怕 歌精敗陣逃。28
刁秀才: 我个山歌真係多,大船載來幾十籮;拿出一籮同你駁,駁到 明年割早禾。
三妹回唱: 相公唔使逞歌才,比得我來愛認衰;自古山歌從口出,那有 山歌船載來?
因「從口」與「松口」是同音的雙關語,刁秀才一聽,自知失敗,無言 以對,倒轉船頭,溜之大吉。29
  這故事廣為流傳,背後隱含「女勝於男」的精神,也看出山歌對唱 的生動、即興的表現形式。而山歌對唱的形成,則來自客家社會的女性


28 「駁贏」可作辯駁贏對方,但此處是指山歌對唱贏對方。「駁山歌」即山歌對唱的比賽。
29 謝俊逢,<客家的音樂與文化-以山歌為中心>,摘自徐正光編(1991),《徘徊於族群 和現實之間-客家社會與文化》,台北:正中書局,頁 61。

與男性普遍擁有獨立、自主的觀念有以致之,加上歷史和生活環境塑造 而成,這在男尊女卑的漢人社會是相當罕見的。30從歷史和生活環境來 看,客家人在南遷的移民早期,男性因抗暴而要躲藏官兵,農事只好由 女性擔任;漸漸穩定之後,因居住地山多田少,土地貧瘠,生存不易, 故有不少客家男性需要離鄉背井往異地經商、從軍或求學,婦女又要負 起耕種、養殖、侍奉公婆、教養子女的擔子。因此,客家婦女在家庭中 不但擁有實權,在客家社會也具有相當強的自主意識,在山歌的男女對 唱中最能表現這種精神。日本史學家小野合子在其所著<<中國女性史
>>一書中說:「客家男子與女子都擁有強烈的獨立與對等性格,尤其 是客家婦女是中國婦女解放的先驅,她們不僅解放了自己的大腳、舌 頭,更進而實現了李汝珍小說『鏡花緣』裡的女科舉⋯⋯奠定了近代中 國婦女社會平等的地位⋯。」31這種觀察放在台灣的客家婦女身上是一 樣的。客家婦女在音樂方面的平等凸顯客家族群背後的偉大女性。這特 色在台灣客籍作家的作品中一再出現,絕非偶然。


二、 客家女詩人的詩


台灣的客籍作家代有才人出,而客籍女作家也不算少,她們有林海 音、黃娟、杜潘芳格、邱秀芷、劉慕沙、張芳慈、利玉芳等人,其中杜 潘芳格、張芳慈、利玉芳三位是詩人。本文只探討杜潘芳格三首詩。
  1、杜潘芳格-1927 年生,新竹北埔客家人。新竹女中,台北女高 畢業,台北女師專肄業。曾任《台灣文藝》雜誌社社長,女鯨詩社社長, 也是「跨越語言的一代」的詩人;近年以客語寫作,她是位虔誠的基督 徒。著有詩文集《慶壽》、《淮山完海》、《朝晴》、《遠千湖》、《青鳳蘭波》、

《芙蓉花的季節》及日文詩集《拯層》等。32



30 謝俊逢(1991),頁 54。
31 謝俊逢,頁 54。
32 林瑞明編選(2005),《國民文選-現代詩卷I 》,台北:玉山社,頁 228。


◎聲音

不知何時,唯有自己能諦聽的細微聲音,

那聲音牢固地,鎖上了。


從那時起

語言失去了出口。


現在,只能等待新的聲音。

一天又一天,

嚴肅地忍耐地等待。


1988 年史碧娃克(Gayatri C. Spivak) 從第三世界婦女的角度發表了

<賤民能否發言?>(Can the Subaltern Speak?)一文,條分縷析指出印度
「賤民」在殖民統治下的多重壓迫關係,他/她們成了「被消音」的一 群。33杜潘芳格是「跨越語言的一代」的詩人,她經歷日本殖民統治、 國民黨政權的「國語政策」及言論的壓制的歷史,這首詩呈現了語言及 其背後的政治社會力量,因此,這詩若從「殖民傷痕」的角度來看,更 能洞見其時代及心靈的張力。壓迫使聲音上鎖,使語言失去出口,只能 忍耐的等待。令人憤怒的嚴肅的課題,在她筆下卻數言而就,且聞不到 煙硝味。本詩呈現了作者的特質:沉穩、堅定與平和。


◎紙人

地上到處都係

紙人

秋風一吹搖過來搖過去。




33 曹莉(2003),《史碧娃克》,台北:生智文化事業有限公司,頁 132~134。

Ngai 毋係紙人

因為

Ngai ke 身體係神 ke 殿

Ngai ke 心交托分上帝。


頭腦充滿了天賜 ke 啟示

Ngai 有力量,ngai 有能力。


紙人充滿台灣島上

Ngai 尋,ngai 到處去尋,

像 ngai 共樣 ke 真人。

  只有軀殼,只會隨風飄盪的紙人,就是沒有靈魂的「假人」,不幸, 卻充斥地上,遍布全島。日本神學家-小山晃佑(Kosuki Koyama) 於七 零年代訪問台灣教會時,被問起:「台灣社會和神學最大的課題是什 麼?」時,他回答:「就是國王的新衣」。換言之,就是舉國上下說假話 時,誰來當說真話的小孩?杜潘芳格透過神學的慧眼指出台灣社會心靈 的病根-不能說真話,謊言使人被創造時所具有的「上帝形象」-身體 是神的殿,心交托給上帝,頭腦有上帝的啟示,做事有力量,行善有能 力-都一個個被玷污、破壞。在有人決定你「不能說什麼?不能寫什麼? 不能讀什麼?」的年代,謊言製造了一群群有腦無漿的台灣紙人,這是 台灣人歷史的悲哀。不過,她靈台的清明並不單單使她洞見台灣的不幸 而已,信仰使她不死心,尋尋覓覓,她要去找有「上帝形象」的真人。

◎含笑花 含笑花喲含笑花

你來過 ngai ke 房間。

Ngai 兜共下食三餐

共下去散步, 生生 ke 含笑花 你甜甜攬 ngai。 我家毋識斷香花 毋識斷愛心。

這首甜美的詩最能呈現她母性的溫柔和愛,以及信仰的深度。有首詩頗 能詮釋這意境:山因希望而綠,海因理想而深藍,花因為愛而飄香。花 香無形,卻充滿房間、餐廳,和心房;也可攜手散步,親密擁抱。聖靈 無形,卻無所不在,住人心中,與人同行。愛使花笑,愛使花香,當花 香與愛難分,人也在愛中與聖靈交融。讀杜潘芳格的詩,若少了信仰的 眼光,就難一窺她心靈的世界。



結 論


  限於篇幅,無法談曾貴海的詩是一大遺憾,特別是<夜合>一詩, 意境絕美,讀來不忍釋手。其客家婦女的形象,可上溯吳濁流、鍾理和、 鍾肇政和李喬等人所塑造的理想女性。客家婦女-不像李昂的《殺夫》,
「用最強烈有力的方式將女性長期受壓迫的現象突顯出來,」34不過「的 確震撼了習惡如常的男性沙文主義者,但女性復仇者在瘋狂的意識下所 表達的反抗自覺,到底能代表多少女性解放運動的自覺意見,恐怕還有 得爭論。」35客家作家依據她們生身的土地和生活的經驗,寫出以女性、 大地與生命、及族群「硬頸」精神為特色的作品。一位台灣客家女性的 研究者-張典婉(2004)說:
客家文學的兩性議題,長久以來,皆附從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寫 作傳統中。直到近代社會發展中,兩性關係權力的變動,客家



34 彭瑞金(1991),《台灣新文學運動 40 年》,台北:自立晚報社文化出版部,頁 216。
35 同上。

作家寫作女性時,才逐漸有顯明的意識從文學殿堂中掙扎出 來,有著不一樣的書寫風貌。36⋯ 客家文學作品,由於遷徙歷 史、族群特性、語言使用的特質,大量書寫了與土地的情感, 以及人在時代變局下的無奈與悲情;當然更不能忽視的是,長 久以來客家族群中的男女兩性對等關係。37
「客家文學的兩性議題,長久以來,皆附從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寫作傳統 中。」這是可以討論的議題。38不過「客家族群中的男女兩性對等關係。」 卻是客家社會的事實,勿庸贅述。而台灣客家文學中多的是果敢、勇毅、 獨立自尊、定力十足、勇往無懼、散發光與熱的女性。當然,作家筆下 這種「不凡」的客家婦女形象有其形成的社會實況,就如李喬所說:「一 個族群的形象,應該也可以從他們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看得出來;倒過 來說,從她們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是可以看到族群形象的。」39而這 種「刻板印象」是否造成婦女的另一種壓迫,其中有值得反思的所在。 不過,個人卻認為:客家婦女老早就用自己的「大腳掌」走出自己的路, 她們獨立自主的精神已經為自己成就自己的角色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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