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義 / 僧侶與詩
僧侶與哲人,或許只有一線之隔。
佛經寫下了多少醒世警語,一些得道高僧寫的偈詩,更是哲人之詩,幾可振聾發聵,醍醐灌頂,其中饒富的禪理,還猶如心靈之珍珠,令人把玩而愛不釋手。最膾炙人口,最為家喻戶曉的,莫非六祖慧能的「慧能偈」: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塵埃,可以是指人的「偏見」,或「我執」,也可能泛指「業障」,或「六根之慾」,但我們都習慣用來形容「煩惱」」,楞嚴經云:「想像為塵,納想為垢。」可見一切都是從私心裡想出來的。有些煩惱本來不存在,是庸人自擾之,這樣的語意,用這句詩來揭示,實在是智者珠璣,暮鼓晨鐘。但是,這世界到處是塵埃,塵埃弗請自來,卻是人類無法避免的事,這是人間的本質。禪雖然講「無我」,佛教卻不敢說是出世的,因為如果不入世,什麼佛啊禪的,都變得沒什麼用處了。所以慧能也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可與「慧能偈」相對應的,是宋朝禪宗茶陵和尚的「示法偈」:
我有明珠一顆,
久被勞塵關鎖,
今朝塵盡光生,
照破山河萬朵。
這句詩比起「慧能偈」,更顯氣象萬千,慧能偈比較是悲觀的、消極的、無我的,茶陵的這句可就顯得樂觀、進取和入世的,一句「照破山河萬朵」,是何等的豪邁,何等的氣度!足以把人的價值提高到最顛峰。每一個人其實都是蒙塵的明珠,人也難免被塵埃覆蓋,但只要懂得擦掉塵埃,就能還回光亮。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日本僧人良寬(一七五八 ~ 一八三一)預知到自己大限將至所寫的「絕命歌」:
春花秋葉杜鵑在,
何須他物留世間。
春花、秋葉、杜鵑,代表的都是美麗的事物,有了這些美麗的東西,世界上還需要留存什麼東西呢?連人都不應該存在了!這種極端、捨我、純淨的思想,令人震撼。
良寬僧的詩既然叫「絕命歌」,自然是一種臨終的感懷,但是,與其說是灰色思想,毋寧說是對大自然的臣服,相對來說,就是歌頌了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而這力量就是美,是四季秩序運行的自然力量,春天該開花,秋天該落葉,夏天出太陽,冬天要下雪,沒有一樣能逃脫,在這種巨大的自然力量之前,人相對變得毫不起眼,連存在都變得沒有需要了。另一方面,四季雖美,也要按照大自然定下的規律,春必去,秋必來,有生有死,人又何能逃避這種輪迴呢?良寬的豁達其實是用了最美的感悟來呈現。
連臨終,都還在讚嘆自然生態之美,也許只有禪,只有僧,只有詩人,才有這種慧根吧。
如果仍覺得良寬的詩還是太灰色,宋朝慧開禪師也有一句可相對應的名偈,詩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一樣是對四時美景的讚嘆,但是,美景當前,若心有罣礙,見了春花秋月還嫌它多事,那是怎麼也快樂不起來的!只有擦去塵埃,除卻煩惱,了無牽掛,日日、時時、刻刻都會是好日子。
僧人看世間,儼然都多了一隻眼,與詩人不遑多讓,這是僧侶突然叫我感興趣的原因。佛陀在談到他自己的悟道時,形容說:
眼睛生出來了,
知識生出來了,
智慧生出來了,
善巧生出來了,
光明生出來了!
用這樣的疊句,把自己觀照世界的image逐一放亮起來了!全部透明化起來了!即使用現代詩的標準來看,這樣的發想和寫法,也應該是令人擊掌的句子。與拾虹的詩「星期日」:「星期一駛來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船呢?星期二駛來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船呢?星期三駛來的……啊,遠遠而來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船呢?」兩者內容雖不能作恰當的比對,而且可能意義和精神正好相反,但論工法,應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善用了疊句的效果,一句一句的把想像的世界擴張了,呈現出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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