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5月 19, 2007

雪 飛 / 詩話隨筆

詩話隨筆 / 共鳴、共通感、通感

一首詩,是否能打動人心,使讀者百讀不厭,其首要基本條件,完全在作品的形式與內容,是否能使讀者產生「共鳴」。而共鳴的特徵,乃「是審美對象最大限度地調動審美主體的心理活動,並使主體的情感體驗達到高漲狀態」。「如果沒有引起人感情共鳴的內在感染力量」,藝術作品,尤其是詩,「就不會有多大的審美價值和表現力,對人也就沒有意義」了。(註一)
康德認為:共鳴的基礎是「共通感」,亦即人人都有的「共同感覺力」。此一基礎,不僅與人之生理、心理有關,也「包含了複雜內容的社會現象」(註二)。
所謂「共通感」,即指人類共有的「通感」。從人之生理來看,人都有眼、耳、鼻、舌、身五種感覺器官,亦稱「感覺分析器」。這五者分別具有視、聽、嗅、味、觸不同的感覺力,以各自的專司來參與心理活動。不過這五者雖有分工,但「在特殊的情況之下,它們卻可以互相聯繫、互相作用、互相轉化、互相溝通」(註三),來形成「通感」,通感的心理基礎是「聯覺」。「聯覺是指一種感覺引起另一種感覺的心理現象」,「是兩種分析器在生活經驗中建立特殊聯繫的結果」(註四)。換言之,「心理學認為,通感,是一種條件反射」(註五)。
所以,「通感的產生,並不是純主觀的隨意性想像的結果,而是有其客觀現實生活的基礎」。在客觀世界裡,「萬事萬物都不是孤立存在、

互相絕緣的」,只要「在一定條件下」,便可「彼此聯繫、互相溝通」(註六)。因此「通感」,不僅指主觀的「感覺力」,也包括主觀和客觀的相互溝通力。與此有關的詩,例如:

感 應                 法.波德萊爾

自然是一種神殿,那裡有活的柱子
不時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語音;
行人經過該處,穿過象徵的森林,
森林露出親切的眼光對人注視。

彷彿遠遠傳來一些悠長的回音,
互相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統一體,
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樣茫無邊際,
芳香、色彩、音響全在互相感應。

有些芳香新鮮得像兒童肌膚一樣,
柔和得像雙簧管,綠油油像牧場,
-另外一些;腐朽、豐富、得意揚揚。

具有一種無限的擴張力量,
彷彿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在歌唱著精神和感官的熱狂。(錢春綺譯)

這首詩的題目,有譯為《交感》、《呼應》或《對應》者。是「通感」含義的具體展現,也成為象徵派的理論基礎。從整首詩來看,都在表現「大自然的各種顏色、芳香、音響雖各具特質但卻互相呼應,甚至可以互相轉化,同時,外界的一切又可以與人的精神互相對應和昇華」(註七)。
從詩的創作來看,通感「是一種以審美對象為基礎的主觀感情自由抒發的想像活動」,其「本身就是主客觀交融而偏於主觀想像的產物,它能給人以豐富的聯想」。不過,這「奇妙的通感體現在詩人的藝術形象之中,還有賴於詩人基於主客觀基礎之上的創造性的聯想和想像,將自發的低級的通感,提升為自覺的高級的藝術通感」。亦即應以這「審美通感」的藝術思維,來「更美地表現生活與人的精神世界」(註八)。

藝術通感的妙用,不外一,運用視覺與聽覺的通感。二,運用視覺、聽覺與觸覺的通感。三,運用視覺、聽覺與味覺、嗅覺的通感等。例如:

一,山中問答               李 白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首詩在寫李白自己讀書處,湖北的碧山。第二句一方面表現出詩人愉快悠然的神態,一方面也略帶神秘色彩以誘發讀者思索的興味。第三句「桃花流水窅然去」,不僅有視覺的效果,也有「水聲」的聽覺效果。再加上隨水(或隨光陰)流去的桃花,更加強了視覺與聽覺的通感美。所以這是一首視覺與聽覺通感的巧妙運用。

二,客思                 賈 島

促織聲尖尖似針,聲聲刺著旅人心。
獨言獨語月明裡,驚覺眠童與宿禽。

這首詩是寫旅人夜半聽到蟋蟀聲有感而作。「秋日蟋蟀的聲音是十分尖利的了,何況是在浪跡他鄉的深夜不眠之遊子聽覺中呢?賈島將蟋蟀的鳴聲這一聽覺形象轉化為『針』的視覺形象,再換位為『刺』的觸覺」(註九)。所以這是一首運用聽覺、視覺與觸覺通感最深細的好詩。

三,乘著歌聲的翅膀           德.海 涅

乘著歌聲的翅膀,
心愛的人,我帶你飛翔,
向著恆河的原野,
那裡有最美的地方。

一座紅花盛開的花園,
籠罩著寂靜的月光;
蓮花在那兒等待
它們親密的姑娘。

紫羅蘭輕笑調情,
抬頭向星星仰望;

玫瑰花把芬芳的童話
偷偷地在耳邊談講。

跳過來暗地裡傾聽
是善良聰穎的羚羊;
在遠的地方喧騰著
聖潔的河水的波浪。

我們要在那裡躺下
在那棕櫚樹的下邊,
吸飲愛情和寂靜,
沉入幸福的夢幻。(馮 至譯)

這首詩表現出作者熱愛印度風光,充滿了異國情調。他以「取自民間的流暢語言、和諧的音調,將千姿百態的自然界融化在他簡潔有力的詩篇裡,個人情感和外在的事物得到巧妙的結合」(註十)。從「通感」的角度來看,這首詩已將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通感美,完全表現了出來。「乘著歌聲的翅膀」、「紫羅蘭輕笑調情」,是將聽覺轉為視覺,和將視覺轉為聽覺。「玫瑰花把芬芳的童話,偷偷地在耳邊談講」,是嗅覺、聽覺與「在耳邊談講」的觸覺之通感。最後,「吸飲愛情和寂靜」,更將味覺也納入此一「幸福的夢幻」中。所以,這是一首將五覺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的好詩,充分表現了綜合的通感美。
同時,審美通感的運用,「在語言錘煉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超常搭配」。這一特點我們必須抓住,才能「化抽象為具體」、「化無形為有形」;「使被描寫的對象生動逼真,給人留下可以想像捉摸的餘地」(註十一)。
所謂「超常搭配」,應是指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與觸覺五者,可視實際需要,或兩者相配,或三者相配,或四者五者同時相配。且在語言上更須經過煉字煉句的考量,以求達到巧妙自然的要求,達到通感美的最高境界。而「超常」,在創新、在生動、在完美。其實「超常」與「平常」,多不能離開「常」字,主要還在「常」的巧妙變化。現試舉一例:



吸水的轆轤              意大利.蒙塔萊
汲水的轆轤輾軋轉動,
清澄的泉水
在日光下閃爍波動。

記憶在漫溢的水桶中顫抖,
皎潔的鏡面
浮現出一張笑盈盈的臉容。

我探身親吻水中的影兒:
往昔驀然變得模糊畸形,
在水波中盪然消隱……

唉,汲水的轆轤輾軋轉動,
水桶又沉落黑暗的深井,
距離吞噬了影兒的笑容。(呂同六譯)

據說,這首詩是在表現蒙塔萊悲觀主義宿命論,其「汲水的轆轤」實際上「成了永恆循環的命運之輪的象徵,這沒有目的、沒有思想,周而復始地輾軋轉動著,『水桶』則是在命運轉動的軌跡裡忐忑不安的苟活著的人類之化身,它們在盲目的『轆轤』控制下,無法擺脫沉淪於『黑暗的深井』的處境」。這就是「作為『奧秘主義』詩派鼻的創作特點」(註十二)。
再從「通感」的角度來看,水面及其浮現出的那張「笑盈盈的臉容」,屬於視覺。「轉身去親吻水中的影兒」,則是觸覺的動作。視覺之水面一經觸覺之吻,立刻「變得模糊畸形」,水中影兒已「盪然消隱……」,這應該是一般「常」的現象。不過這「常」現象,一經作者有意以超常的「語境」來將兩者巧妙搭配,就立刻產生了超常搭配的通感美。由此可見,「超常搭配」也多是在「常」中求變、求新、求超越。
通感是詩的創作求新、求變、求超越的另一條途徑,從審美角度來看,一切「文學的活動是作者的審美創造與讀者的審美再創造的對立的統一,藝術家的全部技巧,就是創造引起讀者審美再創造的刺激物。通感,就是其中的重要技巧之一」(註十三),詩的創作,更不能例外。
由於通感是「主觀感情自由抒發的想像活動」,「是主客觀交融而偏於主觀想像的產物」,具有「豐富的聯想,和豐富的審美情感」。其運用一方面「可以使作品獲得新奇之美,使讀者得到新鮮奇特的感受」。另一方面也可「使作品意境深曲,引發讀者豐富的聯想,加強美的多層性與豐富性」(註十四)。因此通感的運用,主要還在自然而巧妙的想像和聯想。
不過,「在我們當前的新詩創作中,某些缺乏充分的通感反應條件,矯揉造作故弄玄虛而使人不知所云的詩作」,「實在也只能看作是對真正之詩的通感的誤解」(註十五)。所以,「藝術通感雖有利於寫作,但不是輕而易舉就能靈活運用的」(註十六)。
本文從「共鳴」談到「共通感」,從「共通感」談到「通感」。最後的結論是:我們必須再反回:由「通感」而「共通感」,「共通感」運用有成,才能產生理想的「共鳴」。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吧!

附註:
註一:美學辭典(王世德主編)-共鳴。(喬 靖)
註二:同註一-共鳴、康德。(喬 靖、王忠勇)
註三:詩美學-五官的開放與交感。(李元洛著)
註四:語言藝術妙趣百題-通感(1)。(彭華生著)
註五:同註三-五。
註六:同註三-五。
註七:同註三-一。
註八:同註三-三、五。
註九:同註三-四。
註十:世界詩歌鑑賞大典-乘著歌聲的翅膀。(馮至解)
註十一:同註四-通感(4)。
註十二:同註十-《汲水的轆轤》。(劍 釗析賞)
註十三:同註三-五。
註十四:同註三-三、五。
註十五:同註三-五。
註十六:同註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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