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5月 01, 2007

成名的滋味

成名的滋味 / 蔡秀菊
(2006.5.10完稿)
http://www.zic.com.tw/li-253/253-038.htm

大約一個月前,接到一封轉寄再轉寄的電子郵件,大意是小說家黃春明的三十歲兒子黃國峻自殺,翌年國峻的另一位好友袁哲生也跟著自殺,黃春明傷痛之餘寫的一首詩〈國峻不回來吃飯〉,為了強調這首詩有多感人,還附上前教育部長曾志朗的夫人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洪蘭女士(轉寄信件的人也不動一點腦筋,把洪蘭女士成王蘭)。在聯合副刊寫的〈相信我,你沒有!〉,於是黃春明這首寫給兒子的詩,似乎因而被踱金成賺取天下父母眼淚不可多得的佳作。

那是二OO 四年的事,想不到兩年後還能接到這篇一再轉寄的電子郵件,出自名人之筆也是其中因素之一吧!當然遭逢喪子之痛,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別人也能感同身受。但就詩的本質、意涵及深度,黃春明以沉痛的心情寫下〈國峻不回來吃飯〉這首詩,是否能給予讀者字面以外,更多的反思和意象,倒是有討論的空間。玆抄錄全詩如下:



國峻,

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

我就先吃了,

媽媽總是說等一下,

等久了,她就不吃了,

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

還多了一些象鼻蟲。

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



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

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

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

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

國峻,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

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

來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他也不回家吃飯了

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

就沒有等你,

也故意不談你,

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



就詩論詩,這首詩只在家中失去一個兒子後,媽媽沒有心思煮飯、失去吃飯意義這件事情上打轉,而且閱讀起來感覺只是散文的分行,缺乏詩的轉折、意象和隱喻性。筆者嘗試去掉分行,將全詩以散文體連貫起來,讀者試著閱讀看看,是否只是一篇懷念兒子的短篇散文而已?



「國峻,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媽媽總是說等一下,等久了,她就不吃了,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還多了一些象鼻蟲。
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
國峻,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來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他也不回家吃飯了,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就沒有等你,也故意不談你,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



筆者將整首詩分成三段處理,讀起來不也只是一篇心情記事般的散文體嗎?並沒有所謂現代詩講究的濃縮、跳躍,往往在一個字面上斤斤計較。而「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這種描述方式,似乎流制式,母親表達母愛的方式非常多,並非得要為孩子燒飯才算數。雖然母親會因失去愛的對象而不想燒飯,但是詩最忌諱的就是白描。親情的題材跟愛情、四季類似,最普遍卻最難下手。詩就是要表現出跟一般人不一樣的思維,那才是現代詩令人著迷的地方。甚至有詩人為了創造更好的作品,還揚言「不惜殺掉昨日的自己」。

我們再看看洪蘭女士的感動之詞(文長,只擇略其要)。首先,黃春明這三個字是引起神經認知學專家注意的焦點(筆者認為這是出於專業的素養):



「我平日習慣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因為吃飯時,口在忙,手在忙,但是眼睛是閒著,邊吃邊看的話,全身器官都不浪費。所以我一向是充分利用時間,嘴在努力增加我身體的營養,眼睛在努力增加我大腦的營養。
那天,正在啃饅頭時,眼睛在聯副上突然掃瞄到「黃春明」三個字。黃春明先生是我最尊敬的人,因為他擇善固執,為理想,有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所以我立刻集中注意去讀他的東西。讀完,難過得不得了,連嘴裡的一口饅頭都忘了咀嚼。」



從這一段敘述,我們不難發現,名氣還是蠻重要的,如果是一個文壇上沒沒無聞的筆耕者(沒沒無聞的背後有許多值得探討的因素:作家本人將寫作當作生命般熱愛,厭惡世俗的低下;作家個性內向,不擅長交際應酬,拉抬身價;作家忠於自己的立場,絕不寫配合國家文藝政策的文章;作家將純文學視為追求美善的最高境界,故不浪費筆墨寫討好的流行作品;作家的作品湊巧沒有跟時代潮流搭上線…),內容再好也難引起讀者注意,甚至可能寄到主編那裡就被攔截下來,永遠無緣與讀者見面。其次,台灣的報紙副刊、文學雜誌意識形態勝過作品水準,如此也教壞一群新進作家,還沒用生命去熱愛文學之前,就先學會投石問路之道,深諳什麼樣的主編該寫哪種題材。當然,這只是對剛出道的無名小子設的關卡,一旦哪天他闖出名號,那就是用名字掛保證,好不好、爛不爛,都是好到底,沒人敢隨便在大牌作家前面放小屁。

洪蘭女士因為是神經認知科學領域的學者專家,她的著作和演講漸漸在台灣教育界闖出名號,筆者也曾經在台北縣三峽的中等教育研習會參加九年一貫課程統整教案設計時,聽過她的演講。從她諸多與兒童教育有關的雜著中,不難整理出一套教育理念:不要讓孩子死讀書、培養孩子讀好書的習慣、讓孩子充分自由地分配自己的時間、不要當個成天囉唆的父母、不要強迫孩子服從父母的意志…。筆者非常認同洪蘭女士的教育理念,不過就她對這首〈國峻不回來吃飯〉的解讀而言,顯然洪蘭女士對現代詩的瞭解似乎不及她的教育心理學專長。試引述其中一段:



詩一開始說,「國峻,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媽媽總是說等一

下,等久了,她就不吃了,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還多了一些象

鼻蟲」。 不知道的人讀起來沒什麼感覺完全是爸爸在跟兒子說話,但是知道

的人,悚然一驚,因為國峻用他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是永遠不會再回來

吃飯了。



詩如果被設定成要先瞭解事件真相,才能產生「悚然一驚」的感覺,那就失去詩的真髓。詩語言不一定要艱澀華麗或過度經營,但也要讓讀者馬上能產生心領神會的共鳴。從第一段的鋪陳,語言固然輕描淡寫,說真的,實在讀不出「心中無可言喻的痛。」其後數段都圍繞在孩子不在家,媽媽也開始不想燒飯、吃飯,讓人有轉不出去的感覺。對繁忙的現代人來說,不燒飯也不見得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許多面臨子女長大離家工作或結婚另組小家庭的父母親,也常常會懶得燒飯,買便當或外食反而省錢又便利。甚至另一半不在家時,偶而也會懶得吃飯。所以這首詩的經營,正如筆者前面所述,只因為是名人的社會版才會被認為是相當感人的作品。洪蘭女士以自己準備大學聯考的經驗,回應詩中「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原文如下:



我想起我要考大學聯考時,我媽媽很擔心我會在考試時生病,影響考試成績,

那時台灣還沒有冷氣,夏天天氣熱,晚上都是開電風扇睡覺,母親擔心我吹

電扇不蓋被會著涼,所以一直交代要蓋被,因為她先睡,我後睡,所以母親

常常晚上睡一睡爬起來看一下,有沒有踢被睡,專心做功課時,會被背後突

然出現的聲音嚇一跳,忍不住抱怨,叫她不要管我,母親總是說「媽媽生下

來就是要管你們的。



洪蘭女士不是一直在宣導父母不要過度干涉孩子的成長嗎?只因為讀了〈國峻不回來吃飯〉,反而懷念起「媽媽生下來就是要管你們的」的陳年往事?顯然跟她所宣揚的理念有所矛盾,這是讀者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情緒的迷失。

走筆至此,或許有人會苛責筆者太沒有同理心,不把別人的痛苦放在心上。筆者絕無此意,筆者撰述此文的目的,只是在提醒讀者,台灣社會有太多類似這種對名氣迷失的情結。

筆者再以《台灣現代詩》第五期詩人岩上的〈詩與社會現實〉文中,轉引蔣友梅在《聯合報》副刊所發表的〈獻給祖母蔣方良女士〉(P.51~52)為例:



我看到:

一個小姑娘,

坐在土牆上,

神情專注地向前看。

我看到:

一個端莊的少女,

站在鏡子面前,

細察姹影。

我看到:

一個生氣蓬勃的女子,

在海邊戲水,

曬得黝黑,

癡望著身邊的青年,

兩人同時開懷大笑。

我看到:

一個少婦,

精疲力倦,

面帶微笑,

懷中抱著親生血肉,

眼中充滿暖流。

我看到:

同一個婦人,

年近半百,

抱著那男嬰的骨肉,

愛又深了一層。

我看到:

一位白首老婦,

坐在窗前悼愛夫。

以淚洗面,

卻洗不盡哀愁。

我看到她:

夜深細雨懷昔年;

誰能解心傷?

多少曾經,

沉浮腦海,

煙波已淡,

如今只有病魔作伴。

想想放手吧!

她終於走了。



《聯合報》副刊主編還特別附註:「細訴這位傳奇女性的生命歷程,深摯感人」。其實這首詩讀來實在普通而已,作者只是像記流水帳般,記述一位女性從小姑娘到戀愛中的少女、少婦,以致最後病魔纏身地走完人生旅程。對身為一位影響台灣社會近半世紀的蔣氏家族一員,而且又是蘇聯人嫁作中國婦、丈夫還外遇並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晚年連續遭逢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痛,讀者卻完全無法從這首詩探觸到這位元首夫人的複雜心境,和她背後的大時代歷程。要不是因為作者是蔣友梅,標題又是〈獻給祖母蔣方良女士〉,這種平庸的作品早就被主編丟入垃圾桶中,更遑論主編還刻意奉上「深摯感人」的佳評。

黃春明以小說起家,七O年代正值台灣鄉土文學論戰打得轟轟烈烈的時候,他的〈兒子的大玩偶〉、〈鑼〉、〈莎喲娜拉‧再見〉、〈小寡婦〉、〈看海的日子〉、〈兩個油漆匠〉、〈小琪的那一頂帽子〉、〈蘋果的滋味〉等鄉土小說開始走紅。八O年代台灣發展出鄉土電影潮,黃春明多部小說因而搬上大銀幕,更讓他名氣大噪。黃春明小說的特色是帶有濃厚的社會反諷,又符合當時台灣社會的保釣運動、反日、反美國資本主義的愛國思想。因此一位作家的崛起,除了天份之外,大環境也有部分決定因素,即所謂「行事在人,成事在天」。

同樣以死亡為議題,「笠」詩社同仁龔顯榮的〈天窗〉就是一篇傑作:



我的屋頂開一天窗

夜夜我透過天窗向外凝望

凝望那一片黑暗

我沉思黑暗幾時會出現曙光

我沉思黑暗還要帶給人類多少哀傷



父親的墳墓上也開一天窗

他的骨骸亦怔怔地凝望外面的黑暗

四十年來他夜夜在沉思兒孫們是否看到亮光

感嘆多少人的血汗揮灑在黑幕上

他知道有數不盡的愛心試圖撥開重重的苦難

他們不會要別人的眼不會要別人的牙

他們只祈求生存的空間更遼闊更開朗

他們只要兒孫們瞭解為甚麼流血流汗在這塊土地上

有人說要怎麼收穫就怎麼栽

而怎麼栽也受到莫名的殘害

究竟誰心裏有愛

究竟誰誠摯地撫慰過受創心靈的傷痛

無辜的受難者伸展多少苦難在我們身上

沒有人瞭解那個夢魘的真相

長久蟄伏的迷惑仍在陰影裏閃爍

噤聲不語期盼遮蓋悲劇黑幕的揭開



我的屋頂開一天窗

四十年前父親從天窗逃難一去不返

父親墳墓上開一天窗

請你良知上也開一天窗

天窗外面的黑暗總有一天會透進五彩的光芒



「天窗」有相當豐富而複雜的隱喻,指涉台灣社會最悲慘的「二二八事件」,因異議份子逃避政治逮捕的父親,留給家人永無止境的黑暗苦痛。被貼上政治犯標籤的家庭,從此親友不敢接近,在社會處處遭逢異樣眼光。作者透過從屋頂的天窗往外眺望,「我沉思黑暗幾時會出現曙光」短短一句所呈現的哀傷,絕對超過黃春明的「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蔣友梅的「一位白首老婦,╱坐在窗前悼愛夫。╱以淚洗面,╱卻洗不盡哀愁。」如此平板的語言。

一去不覆返的父親,其墳墓也是空墳,但是作者卻以「父親墳墓上開一天窗╱請你良知上也開一天窗╱天窗外面的黑暗總有一天會透進五彩的光芒」希望在那長期被噤聲不語的黑暗時代裡,人也能開啟良知的天窗,終有一天,黑暗會過去,從天窗透進五彩光芒。作者不以控訴、仇恨、或自憐的方式抗議統治者,結尾還傳遞濃濃的愛與寬恕,像這種多層次隱喻性的詩,才是現代詩所追求的發自內心最深沉的誠摯之音。可是,若要問龔顯榮何許人也?恐怕也沒有多少讀者識其名,當然也無緣讀到這種「深摯感人」的好作品。

5月10日上午,筆者去台南參加詩人葉笛的追思儀式,一生為台灣文學而活的詩人葉笛,自罹患癌症臥病在床九個月以來,臨終前交代家人「不公開舉辦告別式,不收奠儀,不掛輓聯花圈,不悲傷不流淚,以和諧快樂相送。」靈堂掛著是畫家陳輝東所繪葉笛的粉彩畫作,畫中人集執著、浪漫、慈愛、瀟灑於一身。葉笛臥病期間,常有詩友前往探望,詩友往往故意說些早日康復的安慰語,葉笛反而笑稱這一身浪費地球資源太多,也活得足夠了。當葉笛病情惡化時,詩友難免當著他的面哽咽落淚,他反而勸別人不要太過悲傷。5月9日早晨,葉笛在睡眠中安詳離開念茲在茲的台灣,家人遵照他遺囑,不發訃聞,只靠詩友之間口耳相傳趕去殯儀館。靈堂只有淡雅的幾束鮮花,沒有誦經、沒有繁複的儀式,司儀遵照吩咐,悼唁的親友在葉笛靈前告知姓名,以玉蘭花相送或與飲一小杯葉笛身前除了家人之外的最愛――酒,並且帶回酒杯作紀念。式場門口只懸掛一幅長白

布條,當時筆者心情哀戚,約略記得大意是他已走完這一生,感謝所有珍貴的友情,但最後一句「莎喲娜拉,再見!」我一定畢生難忘。

名氣不見得與作家的質量及風骨成正比!



(2006.5.10完稿)

1 Comments:

At 10:35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臺灣現代詩欣賞以笠詩社為例
趙天儀/靜宜大學教授
演講日期:民國九十一年四月十四日

壹、前言

  臺灣詩史,傳統詩大約有三百年,櫟社在去年慶祝壹百年紀念。戰後臺灣笠詩社,也將近三十八年了。前者是傳統的漢詩社,後者卻是現代詩的詩社。

   一九六四年笠詩社成立,由吳瀛濤、陳千武、詹冰、林亨泰、錦連、白萩、黃荷生、趙天儀、杜國清、王憲陽、薛柏谷及古貝十二位為發起人。

   在三十八年中,黃騰輝為發行人,歷任社長有陳秀喜、莊柏林、趙天儀。現代社長為鄭炯明。歷任主編有林亨泰、白萩、陳千武、李魁賢、趙天儀、岩上、李敏勇等,現任主編為林盛彬。

   在此,我選了十八位笠詩社第一代、第二代的詩人作品來欣賞。周伯陽、蕭翔文、黃騰輝、葉笛、龔顯榮將來有機會再補述。

   笠詩社第三代、第四代詩人,將在另外作專題報告。「臺語詩的發展」,我在國立臺中圖書館辦理的「本土語文研習」中報告了一次,已收錄在該館的《本土語文研習專輯》中。

貳、笠詩社詩人及其作品賞析
一、吳瀛濤作品

在一個時期 作者:品吳瀛濤

在一個時期
疲倦的我曾拒絕了詩
像被遺棄的孩子,讓它哭訴
無情地背離它

日子變得愈粗暴
白日下盡是荒廢糜爛的殘骸
更無光耀的飛鳥,馥郁的開花
不是人住的世界

在那邊

像路斃,我曾倒下
大陽晒枯了我的生命
夜寒冰凍了我的心靈
啊,在那一個時期,我確曾死過了一次

  吳瀛濤,臺北市人,臺北有名的江山樓後代。日治時期臺北商校畢業。主要詩集有「吳瀛濤詩集」等。曾任職公賣局。

  「在一個時期」發表於「二二八事件」以後,作者反映了那個不幸的歷史事件,他曾經目睹了戰後臺灣的社會現象。他看到「白日下盡是荒廢糜爛的殘骸」,因此,他詠嘆「啊,在那一個時期,我確曾死過了一次」。

  戰後臺灣詩壇,吳瀛濤就持續創作詩,既寫中文詩,也寫日文詩,因此,詹冰、陳千武都認為他們當時最喜歡的詩作,就是吳瀛濤的作品。
二、巫永福作品

泥土 作者:巫永福

泥土有埋葬父親的香味
泥土有埋葬母親的香味

飄過竹叢 落葉亮著
向那光的斜線 鳥飛去

潮濕的泥土發出微微的芳香
寒冷的泥土發出淺春的芳香

閃躍於枯葉的光底呼吸裡
鮮新而豐盈的嫩葉 亮著
微風也匿藏著溫暖
雲也打來春的訊息

嫩葉有父親血汗的香味
嫩葉有母親血汗的香味
            (一九七一年二月三日)

  巫永福,南投 埔里人,一九一二年生。日本明治大學文藝科畢業。他的大哥為臺中市有名的醫生巫永昌。戰後,楊基先為臺中市第一次民選市長,巫永福曾任市府秘書。他有《巫永福全集》十四大冊出版,曾獲李登輝表揚其文學上的貢獻,尤其是他的巫永福文化基金會的三大文學獎,包括文學獎、文學評論獎及文化評論獎的設立,曾獲南投縣文學貢獻獎。

  「泥土」這首詩,頗有象徵意味。以「泥土」來串聯兩代之間的微妙關係,埋葬父親、母親的泥土,其實也將是埋葬自己的泥土。生於斯、死於斯,泥土是一個人生命的寄託。泥土有香味、嫩葉也有香味,表現了上一代的死亡,與下一代的新生。泥土是我們腳踏實地的地方,也是我們生死存亡的地方。
三、詹冰作品

足音 作者:詹冰

我聽見有個足音
我的眼前無人無影
驟然回頭一看,除了自己空無一人
在這險峻而寂靜的山徑上

鳥聲,掠過樹葉的風聲
松鼠踩斷樹枝的聲音
蛇的腹部壓倒草葉的摩擦聲
穿過這些聲音,我確聽到有個聲音

我的前後還是無影無人
可是我聽見,好像從遙遠的地方

又好像在我的近處一直跟蹤我的
斷斷續續的微弱足音

在徑邊默默地躺著一具白骨
曾經在這一條山徑發出足音的蹠骨
啊,在無限延綿的同一條山徑上
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堆白骨

沒有盡頭而寂寞的小徑
儘管如此,我要放開腳步
勇往邁進走這一條小徑
為了不要使足音中斷!

  詹冰,本名詹益川,苗栗 卓蘭人,一九二一年生。日本 東京 明治藥專畢業,他創作詩、小說、散文及兒童文學作品。莫渝編了《詹冰全集》三大冊,由苗栗縣文化中心出版。

  「足音」;一方面是「除了自己空無一人」,另一方面是「斷斷續續的微弱足音」,從遠方,也從近處一直在跟蹤我。因為「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堆白骨」。因此,「沒有盡頭而寂寞的小徑」,他仍然要「勇往邁進」,那就是說:「為了不要使足音中斷!」這是何等的精神,何等的人生境界。

  誠如唐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陳子昂那樣高邁的境界。詹冰是「為了不要使足音中斷!」表現了人生持續不斷的追求意義。
四、陳千武作品


童年的詩 作者:陳千武

用祖母的語言灌溉我呵 母親!
幼稚的智慧已發芽
靈魂捧著傳統的香爐
翻開族譜 純潔的血統連連綿綿

我底童年 上「公學校」的書袋裡
裝滿著教我做「賢明的愚人」的書籍
我們朗誦「伊、勒、哈、」
合唱「君 代」的國歌
禁止說母親的語言 違反的紀錄
被貼在教壇的壁上 紀錄著悲哀
養成「賢明的愚人」的悲哀喲

哦!母親
為甚麼有「大人」的恐怖威脅我

銀色的佩刀響著冰寒的亮聲
佩刀的閃光毫無鬼神的邪氣呀
我為甚麼害怕 害怕「大人」的腳步聲
陰天覆蓋著幼稚的心靈
黑雲懸掛在枝梢
不尋常的權勢禁止我們說母親的語言

哦!母親
用祖母的語言灌溉我成長吧
有如山羊遽然眨眨眼
我底童年 在悲哀的一絲夢裡哭泣
我底童年 在紅土的山巔自由地跳躍

赤裸的腳跟自由地跳躍
向茶園 向曠野 奔跑在燙熱的小徑
擁在族人的懷抱裡 自然的恩惠裡
我底童年 在紅土的山巔自由地跳躍
用祖母的語言灌溉我呵 母親!

  陳千武,本名陳武雄,號桓夫,南投 名間人,一九二二年生。日治時期臺中一中畢業。曾任臺中市第一任文化中心主任後改任文英館館長,直至退休。他曾獲吳濁流文學獎小說獎、洪醒夫小說獎、臺中市大墩文學貢獻獎、南投縣 南投文學貢獻獎、日本地球社詩獎、國家文藝獎文學獎、國家文藝獎翻譯獎。

  戰前他發表日本詩五十多首,戰後他用中文持續創作:詩、小說、評論及翻譯,甚至兒童文學創作,努力不懈。詩集有中文詩集、日文詩集十多種。秋吉紀久夫編譯有《陳千武詩集》,在日本出版。

  「童年的詩」,一方面傳達了在日治時期他受日本教育的經驗,另一方面則表現了他一絲反抗的精神,他甚至呼喚:「用祖母的語言灌溉我呵 母親!」他希望用母語來滋潤自己的童年,在日語教育的時代,這是一種多麼無奈的聲音。
五、林亨泰作品

鞦韆 作者:林亨泰

只是為了無法妥協的秩序
才不得不選擇的一個席位
那發了青而被擱置的吊椅

左右牽引仍舊掀開在兩邊
座上的人正是一位批評家
搖頭晃腦地坐守在平衡上
             —一九八二年

  林亨泰,彰化 北斗人,臺北省立師範學院教育系畢業,今改為臺灣師範大學。戰後「銀鈴會」成員之一,一九四九年由銀鈴會出版第一部日文詩集。一九五六年參加紀弦的「現代派」,一九六五年,與吳瀛濤、詹冰、陳千武、錦連、白萩、趙天儀等十二位共同為「笠詩社」發起人之一。

  因此,林亨泰該是戰後初期臺灣詩人,並為現代派評論家之一。他創作的詩,短小精鍊;他批評詩,隨筆式的,但閃閃發光,猶如銳利的短刀匕首。

  「鞦韆」;那「座上的人正是一位批評家」,這一句令人莞薾。因為這正是林亨泰自己的寫照,相當知性,也相當有批判性。林亨泰的詩,乾淨俐落,令人省思。
六、錦連作品

示威遊行 作者:錦連

從行進中的無數人們中
想找出一位耶穌基督
可是耶穌基督
卻不在那行列中

耶穌基督
站在人類的最前頭而在十字架上斷氣

如今在行進的無數人們
是被趕來各各他的

為了要目睹
早就死掉的耶穌基督的屍首

  錦連,本名陳金連,彰化人,一生在彰化火車站服務,現已退休。他主要的詩集,有《鄉愁》、《鄉愁的呼喚》。他也是笠詩社發起人之一。

  「示威遊行」是他別具一格的作品;有歷史意義,但也有批判意識。「耶穌基督/站在人類的最前頭而在十字架上斷氣」,卻不在那行列中,這是多麼地吊詭,多麼地自相矛盾。

  錦連也是戰後初期臺灣詩人,他一向獨來獨往,追求自己的創作方向,有日文詩的創作,也有中文詩的創作,用自己的聲音來表現。「示威遊行」展現了一種特殊的風貌。
七、張彥勳作品

爸爸喝酒 作者:張彥勳

爸爸又喝酒回來
紅著臉
晃晃蕩蕩地搖回來

媽媽跑過去扶他一把
卻跟爸爸一塊兒倒下
掙扎了好久才站立起來

嘰哩咕嚕地說著話
吐了滿地的污水

媽媽連忙去收拾

端開水給爸爸漱口
用熱毛巾替爸爸擦臉
爸爸還嫌媽媽嚕囌

爸爸喝酒的時候
媽媽實在太可憐了

  張彥勳,臺中縣人,日治時期在臺中一中求學時代,與朱實等為「銀鈴會」發起人之一。曾經主編《緣草(又稱岸邊草)》、《潮流》。「銀鈴會」在日治時期約三年,戰後初期約四年而結束。

  張彥勳創作與翻譯雙管齊下,有詩、小說、作文教學及兒童文學創作。短篇小說集《張彥勳集》列入前衛版臺灣作家全集。

  他寫兒童詩,也寫現代詩。「爸爸喝酒」有些兒童詩的口氣與味道。爸爸喝酒,媽媽好可憐。把這種父母相依為命,又相矛盾的情景表現出來。
八、明哲作品

自由的歌聲 作者:明哲

我的祖先是一個拓荒者
為了追求自由的生活
搬山過海流亡到臺灣
他愛唱悲傷的哭調
我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
拓荒者的熱血在體內滾流
我和祖先同款愛自由
但我不再唱哭調

我譜出愛鄉的歌曲
希望臺灣
永遠是自由的天地
願自由的歌聲
傳遍美麗的故鄉山河

  明哲,本名柯旗化,臺灣 左營人,一九二九年生。一九五一年以思想犯被逮捕,一九六二年再逮捕,一九七三年,刑期滿,但再加以思想感化訓練。著《新英文法》(一九六○年初版)成為暢銷書,現今已修訂超過一百版。著有詩、小說及日文書《臺灣監獄島》。

  明哲因兩度在綠島的經驗,使他的詩,充滿了現實的苦悶與抵抗的聲音。「母親的悲願」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自由的歌聲」;是一種直接的訴求,但也是一種間接的抵抗。「我和祖先同款愛自由/但我不再唱哭調」,雖然一生受到鎮壓,且有牢獄之災,唱過綠島小夜曲,但是,還是繼續追求「自由的歌聲」,「願自由的歌聲/傳遍美麗的故鄉山河」。這是多麼悲壯的聲音。
九、黃靈芝作品

狗 作者:黃靈芝


我愛這忠實的動物

曾經襲擊過人類的野狼的子孫
現在為了拯救主人
有時竟會犧牲寶貴的生命

這裡有人類的歷史
這裡有野狼的歷史
然而你們為人類的服務都屬於自願的嗎

我想解放我的狗
我唆使牠們對我抱持反感
然而牠們卻只會恐惶而已
我愛狗
因為愛狗
才想瞭解牠們

以人類複雜的頭腦
想分析牠們單純的行為
然而得到的結果常是零
被辱罵或毒打
終究被殺死

如果這完全出自主人的瘋狂
你們也永遠那樣恐懼著嗎

單純的動物
持有封建性的愛不,或許是惰性吧
似乎盲從著主人
然而你們的祖先卻是野狼

人類的歷史
打破了封建的因襲
誰也不甘淪落為奴隸
誰也不願成為你的狗

古代裡對暴君稱呼暴君是危險的
然而把奴隸呼稱奴隸成為危險的時代
也已經夠長了
雖是如此,狗
在將來
還是自足於狗的輩份嗎

人類為甚麼捨棄了封建思想?
狗為甚麼不願捨棄封建思想?

  黃天驥,筆名黃靈芝。一九二八年生,臺灣 臺南市人,臺北俳句會會長。戰後臺灣的日文作家,臺大外交系肄業。著有《黃靈芝作品集》十多集,以及《黃靈芝小說選集》。作品包括俳句、短歌、現代詩與短篇小說。日本 吉備國際大學社會學部教授岡崎郁子編國江春菁著「宋王之印」,由日本 慶友社出版,共收錄黃靈芝短篇小說代表作十五篇。又黃靈芝也是一位翻譯家、雕刻家。

  人類與狗的關係,在詩的辯證思維中,黃靈芝點出了「人類為甚麼捨棄了封建思想?」然而,「曾經襲擊過人類的野狼的子孫」狗,「狗為甚麼不願捨棄封建思想?」黃靈芝的思辯有批判性,表現了狗的特徵、狗的靈性。

  黃靈芝做為日文作家,現代詩與現代小說的創作,將逐漸地引起研究臺灣文學界矚目,其重要性當指日可待。
十、陳秀喜作品

灶 作者:陳秀喜

「百年以後
大家都使用瓦斯
人們只知道工業用的煙囪
不知道曾有泥土造的灶

灶的肚中
被塞進堅硬的薪木
灶忍受燃燒的苦悶
耐住裂傷的痛苦

灶的悲哀
沒人知曉

人們只是知道
詩句中的炊煙
嬝娜美麗」

  陳秀喜,新竹人。作為陳家的養女,受到養父的疼愛,受過日語教育,結婚以後,與丈夫到上海。戰後返臺,曾任笠詩社社長。著有詩集《覆葉》、《樹的哀樂》、《灶》、短歌集《斗室》以及詩文集《玉蘭花》。李魁賢主編《陳秀喜全集》,由新竹市文化中心出版。

  陳秀喜女士的詩,有一種女性詩人獨特的想法,因此,頗受女性詩人女性主義研究者的重視與青睞。

  「灶」這首詩,表現了臺灣女性的苦悶,尤其是在傳統社會成長的一代,女性與灶有一種互動的關係。灶是一種家庭的象徵,一日三餐、沐浴,都與灶有著深切的關係。陳秀喜是慧眼獨具的詩人。

   「灶的悲哀」也是女人的悲哀。灶犧牲自己,為人類為家庭服務。然而,「人們只是知道/詩句中的炊煙/嬝娜美麗」。雖然,這種景象也隨著農業社會的沒落而逐漸地消失了。
十一、杜潘芳格作品

相思樹 作者:杜潘芳格

相思樹,會開花的樹
雅靜卻不華美,開小小的黃花蕾。

相思樹,可愛的花蕾
雖屢次想誘你入我的思惟
但你似乎不知覺
而把影子沈落在池邊,震顫著枝椏
任風吹散你那細小不閃耀的黃花。

克拉基四 速必度三十

剛離別那浪潮不停的白色燈塔

就接近青色山脈
和繁茂在島上的相思樹林呵。

或許我的子孫也將會被你迷住吧
像今天,我再三再四地看著你。

我也是
誕生在島上的
一棵女人樹。

  杜潘芳格,臺灣 桃園縣人,與陳秀喜齊名的女詩人,著有中文詩集《慶壽》等多種,其日文作品少女時代的日記亦於日本出版。曾獲陳秀喜詩獎,現任女性詩人「女鯨詩社」社長。

  相思樹是臺灣很普遍的一種樹,把這種樹描述為「會開花的樹/雅靜卻不華美/開小小的黃花蕾」。我與相思樹的關係是一種愛的辯證,末了,「我也是誕生在島上的/一棵女人樹。我與樹合而為一。」

  笠詩社女詩人也不少,而且都有傑出的表現,不錯的成果展現,杜潘芳格是其中之一,又她也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十二、白萩作品

路有千條樹有千根紀念死去的父母 作者:白萩

路有千條條條在呼喚著我
樹有千根根根在呼喚著我

但來時的路
已在風沙中埋葬
源生的根
已腐爛

在這擾擾的世界之內
祇剩我一個

一個。

  白萩,本名何錦榮。臺灣臺中市人,一九三七年生。臺中商專畢業。大約一九五四年就有大量作品發表,一九五五年全國優秀青年詩人就頒給他。墨人、彭邦鎮主編的《中國詩選》,張默、洛夫、弦主編的《六十年代詩選》也都入選。詩集有《蛾之死》、《風的薔薇》、《天空象徵》、《香頌》、《白萩詩選》、《自愛》等。評論集有《現代詩散論》等。曾獲吳三連文學獎現代詩獎,榮獲現代詩獎等。

  「路有千條樹有千根」,隱喻死去的父母與他的關聯,父母是源生的根,經過來時的路,但是,他們一旦離開;「在這擾擾世界之內/祇剩我一個」。末了,還強調「一個」。象徵了只剩一個的孤獨與落寞,湧現了一種無奈的哀愁。白萩捕捉了人生的苦,人生的孤獨。
十三、趙天儀作品

為什麼我要聽太太的話 作者:趙天儀

自從結婚那一天
當我有了個媳婦
媽媽告訴我
男人家要自己立定主意
勇敢果決
凡事不要只聽女人家的話

然而 自從結婚那一天
我的太太也告訴我
凡事要聽她的話
依她的主意行事
特別警告我
不要老是聽媽媽的話
像沒斷奶的孩子

然而 自從結婚那一天
媽媽就對我開始
搖頭 表示失望 因為
她失掉了一個自家的孩子
而太太也對我開始
家庭革命 表示我沒有履行
婚前的諾言
說那些海誓山盟
都是騙人

為什麼我要聽太太的話
為什麼我要聽太太的話

為什麼我要聽媽媽的話 作者:趙天儀

小時候
媽媽常常告訴我
不許這樣
不許那樣
說要聽媽媽的話才是
乖孩子

而今 我長大了
能夠自己料理自己
能夠自己獨立

當我拿定主意
要說我自家內心的話
我看見白髮叢生的媽媽
縐著眉頭 而縐紋更深了
我看見頭髮未梳的太太
吼著小孩子 而音色更厲了

我還有什麼話要說呢
我還有什麼話要說呢

況且 我已經
娶了個媳婦

為什麼我要聽媽媽的話
為什麼我要聽媽媽的話
當我聽見
我的太太也正在教著我的孩子
不許這樣
不許那樣
說要聽媽媽的話才是
乖孩子哦

  趙天儀,筆名柳文哲。臺灣 臺中市人,一九三五年生。臺灣大學哲學系及哲學研究所畢業。曾任臺大哲學系教授,國立編譯館編纂,靜宜大學中文系教授兼文學院長,現任靜宜大學生態學研究所教授。著有詩集《林間的水鄉》等多種,評論集有《時間的對決》等。

  「為什麼我要聽太太的話」與「為什麼我要聽媽媽的話」兩首合而為一,形成一種吊詭的情景。媽媽是兒子的母親,是媳婦的婆婆。太太是丈夫的老婆,是婆婆的媳婦。兒子夾在中間,丈夫亦然。彼此不同的角色,就形成詩中尷尬的角色。
兩種話都要聽,如何才能不吊詭呢?!
十四、非馬作品

老婦 作者:非馬

沙啞唱片

深深的
紋溝
在額上
一遍又一遍
唱著

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
        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日

  非馬,本名馬為義。廣東人,但在臺灣 臺中市成長。留美,獲原子科學博士學位。在阿岡原子能研究所工作。著有詩集《在風城》等多種。翻譯西方現代詩,多半發表在「笠」詩刊。

  非馬以短詩精緻見稱,創作與翻譯雙管齊下,對現代詩有獨到的看法。
「老婦」隱喻為「沙啞唱片」,一路發展,並強調要活下去,以「我要活」為結尾。「沙啞唱片」有古舊而又繼續下去的矛盾存在,也許詩就是一種吊詭的存在吧!
十五、李魁賢作品

楓葉 作者:李魁賢

楓葉
是自由的勳章
帶著泣血的骨肉
頒給雪封不死的大地

大地剩下枯枝的手
還要努力戮破紙糊拉門一樣
沉甸甸謊言自由的天空

天空還是一樣的天空
但在世紀的嚴寒中
還有陽光紅潤的地方

還有流水的琴絃
伴奏鳥語花香
還有堅持秋色的楓葉

楓葉
是愛的勳章
帶著他的體溫
在我自己封存的雪地上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九日

  李魁賢,筆名楓堤。臺北縣 淡水人,一九三七年生,臺北工專畢業。著有詩集《李魁賢詩全集》、評論、隨筆、遊記、翻譯、兒童讀物等約七十多種。以翻譯德國詩及里爾克聞名。曾獲賴和文學獎、榮獲現代詩獎及行政院文化獎。

  「楓葉」是以自由的勳章開頭,又以愛的勳章結尾。在相同的天空下,楓葉展現了多采多姿,且「還有堅持秋色的楓葉」。

  多樣的意義性,在詩的隱喻中,自成一個完整的統一。李魁賢在詩的多種類比上,不斷地提升,也不斷地發展。

  印度詩壇推荐他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之一的殊榮,使他似乎受到各方矚目,特此一提。
十六、許達然作品

路 作者:許達然

阿祖的兩輪前是阿公 拖載日本仔
拖不掉侮辱 倒在血池

阿公的兩輪後是阿媽 推賣熱甘薯
推不離艱苦 倒在半路

阿爸的三輪上是阿爸 踏踏踏踏踏
踏不出希望 倒在街上

別人的四輪上是我啦 趕趕趕趕趕
趕不開驚險 活爭時間
                 一九七九年八月

  許達然,本名許文雄。臺灣 臺南市人,一九四○年生。東海大學歷史系,哈佛大學歷史系碩士,芝加哥大學歷史系博士,美國 西北大學教授。著有詩集《違章建築》,散文集《含淚的微笑》、《遠方》、《土》等多種。

  許達然不論是寫詩,或寫散文,語言獨樹一格。「路」這首詩也不例外。半臺語,半臺灣國語,從阿祖、阿公、阿爸,到我四代,在路上,從兩輪、三輪、四輪、隨著時代的車輪而變化。在這種四代不同的樣式中,把路突顯出來。

  散文的語言是清淡的,詩的語言是濃縮的,許達然在這兩者之間不斷地錘鍊,在彼此間,冒出生命的火花。
十七、杜國清作品

枯葉 作者:杜國清

黃蝴蝶啊
昨天的心愁在下降
鳳凰樹的彩色在下降
等待最後凋落的消息
翩翩地,妳舞著羽葉來臨

黃蝴蝶啊
閑步在清幽的草坪上
枯葉已落
落在草坪上讓妳輕踩
跚跚地,閑步在草坪上啊
純黃的羽葉飄來季節
春來春去,我的等待如一
黃蝴蝶啊,讓思念吸吮葉綠
我的枯葉,心已憔悴
只因我愛妳的純黃
愛伴著妳一起飄揚……
            (選自《蛙鳴集》)

  杜國清,臺中 豐原人,一九四一年生。臺灣大學外文系,日本 關西學院大學碩士,美國 史坦福大學博士。現任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巴拉校區東亞系系主任。著有詩集《蛙鳴集》、《雪崩》、《心雲集》、《望月》等多種。翻譯有艾略特的《艾略特文學評論集》、波特華爾的《惡之華》、西協順三郎的《詩學》、劉若愚的《中國詩學》及《中國文學理論》等多種。曾獲國家文藝獎翻譯獎。

  「枯葉」是他大學時代早期的作品。「黃蝴蝶」是一種愛的象徵,當他在捕捉黃蝴蝶的意象繽紛,流露著初戀的情愫;「只因我愛妳的純黃/愛伴著妳一起飄揚」。雖然「我的枯葉/心已憔悴」。但黃蝴蝶畢竟是「讓思念吸吮葉綠」。

  杜國清詩作多產,一路下來,情詩最多也最輝煌,畢其一生,恐怕是情聖的角色,最令他神往。
十八、岩上作品

接大哥的信 作者:岩上

海閘雖然未開
消息曲折從另一個島嶼
裂縫般的涉流出來

四十年的歲月
不是一覺南柯夢,翻棉被一樣
一腳就可踢開

橫寫的簡體字
一般爬滿了細薄的信箋
一步一滴血淚
讀不盡的
頁數是斷層的親情
如何縫接?
多少離恨傷痛
浪潮般的一起湧上
沖激著凹凸不平的巉岩

碎片的語句
如浪濤中的泡沫
夫復何言?

  岩上,本名嚴振興。臺灣 嘉義人,但移居南投 草屯,一九三八年生。臺中師專、逢甲大學中文系畢業。詩集有《激流》、《冬盡》、《岩上詩選》、《八行詩》、《更換的年代》等多種,評論集有《詩的存在》等。曾獲南投縣文學貢獻獎,榮獲現代詩獎等。

  岩上的大哥於一九四九年以前,以國軍參加中國大陸的戰爭,因此留在大陸,而沒有音訊。因鄰居偶然檢到空飄的傳單給他,獲悉他大哥的音訊。因此,他寫信給大哥,所以,岩上才有「接大哥的信」這樣的詩作。

  大哥的信,寫出了他的鄉愁,但也寫出了臺灣血淋淋的現代史。骨肉重逢,尤其是在戰爭已成過去。「一夜征人盡望鄉」,是臺灣滯留中國的老兵也有的夢想吧!

參、結語

  做為戰後一個重要的臺灣現代詩詩社「笠」已邁進三十八年了,我在此介紹了十八位詩人及其作品。從巫永福到杜國清,戰前、戰中及戰後初期出現的詩人,我們有了一個輪廓。

  戰後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的詩人,風起雲湧,詩刊詩集繁多,笠詩社不斷地出現新人,因此,如果有機會,我將另撰專文介紹。

  詩的創作是第一線,詩的批評是第二線,詩的研究在辯證的過程中,是兩者的調和,成為第三線的任務。

   鼓舞年輕一代詩人,培養年輕一代詩人,詩的生命才會持續下去。但是,歷史發展的軌跡亦不容忽視,我介紹這十八位詩人及其作品的賞析,用意就是在此。
盼望笠詩社能為臺灣現代詩開創更新的坦途,更輝煌的未來。

 

張貼留言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