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4月 26, 2007

花叫詩人彭邦楨 / 何均

春天來了,這就是一種花叫的時分。於是我便
有這種憬悟與純粹。櫻花在叫,桃花在叫,李花
在叫,杏花在叫。像是有一種秘密的琴弦在那
原始之時,就已植根在這沉默的設計之中

叫啊,這才是一種豐盈的洋相。於是我曾在
一隻貓眼裡看見花叫,於是我曾在一隻狗眼裡
看見花叫,於是我曾在一個女子的眼裡看見
花叫。當她們曾經想在春天裡咀嚼我的舌頭

而春天也就是這個樣子的。天空說藍不藍,江水
說清不清,太陽說熱不熱。總是覺得我的
舌頭上有這麼一隻鷓鴣,不是想在草叢裡去
啄粒露水,就是想在泥土裡去啄粒歌聲

叫吧,凡事都是可以用不著張開嘴巴來叫
的。啊啊,用玫瑰去叫它也好,用牡丹去叫它
也好,因而我乃想到除了用眼睛之外還能用舌頭
寫詩:故我詩我在,故我花我春

這是台灣詩人彭邦楨1970年寫的名詩《花叫》。想象之豐富,思維之奇特,意象之新穎,結構之整飭,可謂上等妙品,讀之耳目一新。正如《彭邦楨詩選•詩人簡介》說:“彭邦楨博覽群書,尤鐘於文學論述,因而嘗以為‘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其詩意象豐富,沉鬱淵深,且感應靈敏,故可聽得花叫的奏鳴。”這正是詩人盛年之作。《花叫》詩在台灣各大院校巡迴朗誦,風靡一時,獲得極高的讚譽。彭邦楨被稱為“花叫詩人”,可謂實至名歸。我有幸能讀它和知曉詩人,已是34年後的2004年了,詩人已離開人世一年多。我參加詩人彭邦楨紀念詩獎的徵稿大賽,很榮幸拙詩《春的光華》獲紀念詩創作獎,得一座獎牌、一本《詩象》雜誌和一本《彭邦楨詩選》。朋友問我得了多少獎金,我說沒有。他們先不相信繼之遺憾,而我已滿足了。從此,我才有機會品讀詩人。
詩人彭邦楨(1919—2003),湖北黃陂人。抗戰爆發,投筆從戎。1949年,至台灣,妻兒遺留大陸。1950年,獲中國文藝協會頒發的詩歌首獎,結識鐘鼎文、覃子豪、紀弦、方思等知名詩人,詩名雀起。1953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載著歌的船》,詩名大噪。1957年,與墨人主編《中國詩選》,深受好評。1969年,退役,結束軍旅生涯。1970年,與詩友創立詩宗社。1973年11月,參加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結識美國女詩人梅茵•戴麗爾博士(Dr.Marion E. Darrell)。1975年2月,應世界詩人資料中心主席洛托博士之邀飛往美國,2月26日,與梅茵•戴麗爾締結良緣,傳為中美詩壇佳話。先後榮獲巴基斯坦自由大學名譽文學博士、世界桂冠詩人獎,當選世界詩人資料中心主席。之後,每年參加世界詩人大會,足跡遍及世界各地。1991年,邀請方思、宋穎豪、尹玲與陳寧貴協力,獨資創辦《詩象》年刊。晚年仍筆耕不輟。現有《彭邦楨文集》行世。
詩人彭邦楨的創作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1948—1960),是詩歌探索時期。詩人出版詩集《載著歌的船》(1953)《戀歌小唱》(1955)《詩玫瑰的花園》(1956)《鹿苑》(1960),以《載著歌的船》為代表。詩風明快、向上,如“土地都洋溢著微笑,/ 河水都奔流著快樂,/ 重建愛情的城市和鄉村,/ 重建一個新鮮而健康的家園。”(《載著歌的船》)。多用重章疊句,前後呼應。如《歌在春天》首尾兩詩節都是“啊!歌在春天,/ 春天在這美麗的國家”,只不過首節末尾用逗號,末節句號;而《載著歌的船》的首尾兩詩節也大體一樣。這是《詩經》常用的手法。詩集《戀歌小唱》的詠物詩別具特色,如《一片樹葉》:“一片樹葉從樹上飄落在我的手中,/ 為什麼它不向天空飛去?/ 這是牛頓說的:/ 蘋果落在地上的定律。// 你想,這發明該多愚蠢啊,/ 不然,我大可向太空裡自由的來去,/ 何必一定要同我們地球的人類相處?/ 為了清靜,且讓我上天去讀書。”想象奇特,饒有情趣。這一時期的詩歌,明快向上的詩風雖有別於當時詩壇的晦澀南懂,但思想和藝術都較淺白,個人風格還沒形成。
第二階段(1961—1974),是詩歌成熟時期。詩文創作日豐,散見各大報刊。詩人連續出版散文集《情感日記》(1965)《虛空與自我》(1968),文論集《詩的鑒賞》(1971)《品茶與論詩》(1971),詩集《花叫》(1974),以詩集《花叫》為代表。
1974年,詩集《花叫》問世,詩人贏得崇高聲譽。詩集收錄1960年到1973年的創作,是詩人創作的里程碑,標誌著詩人創作的成熟,而且形成了“彭邦楨體”或者“花叫體”,如《花訊》《聯想》《茶經》《誕生》《花叫》《風之流》等。這些詩形式相對整齊,頗有聞一多先生提倡的“建築美”——現代白話格律詩,看《花叫》詩便明白。詩句散文化,親切,流暢,如“茶給我解飲,我給茶寫詩,於是茶便與我同情 / 同一種孿生的情感與風貌:因而我乃想起 / 一種茶經來了……”(《茶經》)。多用賦的表現手法,也即鋪排,層層推進,內蘊豐贍,如“……開始呼吸 / 閑逸,開始吮吸寧靜,開始又睜一回眼睛 / 來看……”(《誕生》)。語言典雅,文白相間,而且多有新意,如《聯想》“……亦如風之掀起黃沙,黃沙之涌起雲層 / 雲層之席捲落日……”“當春天還是這麼春著,花開還是這麼花著的時候”。詩人“遵循傳統的直切的抒情路向,圍繞一個中心,或人或事或物或景,形成一個‘詩想’,然後通過想像和聯想,一波一波地輻射開去,在直接的傾訴中,藉助長句的突然切斷和跨行,成一種連綿的節奏和心緒,從而獲得特殊的藝術衝力”(阿弘《旅美詩人彭邦楨論》)。
另外,還值得一提的組詩《純粹的美感》,由《手》到《結著領帶的男子》十二首情詩組成,是詩人1973年11月18日到1974年2月14日,近三個月的時間創作的,獻給美國女詩人梅茵•戴麗爾,從中可以看到詩人的一片純情、真情、痴情。如《夜》 :

黃昏了,我的夜已到了印度與非洲的
森林。在那裡我已聽到虎嘯,聽到獅吼,
而且還更聽到Marion在那裡均勻的呼吸
之聲,此刻她正酣睡在我的夢腕之上,
因我就是一個詩人與戰士,所以也願
是Marion的守護之神。

而愛情就是保護啊,因此我就要夢在
你的身邊作一名冠軍,別為一些精靈
前來騷擾,也別為一些夜梟或蝙蝠前來
驚駭——因為此刻這個世界多麼黑暗
——當太陽沒入泥土之後,就是有幾顆
閃爍的星星,這又管何用?

Marion,你就這樣每夜每夜睡在我的
思念中吧,或者你就是一粒紅豆常在
我的眼中睡眠。

這是詩人給Dr.Marion E. Darrell之書的第二首。如此痴情純情的男子,才華橫溢的詩人,哪個女子又不動心呢?更何況梅茵•戴麗爾博士本身就是一位詩人?
第三階段(1975—2003),是詩藝日臻化境時期。詩人遷居紐約,周遊世界,先後出版詩集《巴黎意象之書》(1985)《清商三輯》(1986)《秋之青天》(1990)。《巴黎意象之書》多為異國風情,詩藝爐火純青,如《香榭麗舍之秋》《凡爾賽宮之賦》《聖吉爾曼之思》《大貓餐廳之夜》《協和廣場之聲》《紅磨坊之舞》等。《清商三輯》多為鄉愁和故國之思,如1977年聖誕夜在紐約創作的《月之故鄉》:

天上一個月亮
水裡一個月亮

天上的月亮在水裡
水裡的月亮在天上

低頭看水裡
抬頭看天上

看月亮,思故鄉
一個在水裡
一個在天上

詩明白曉暢,鄉愁濃郁;1980年6月,經延生、劉慶譜曲之後,風靡華人世界,就像李白《靜夜思》,婦孺皆知。這為詩人贏得“月亮詩人”的稱號(見四川詩人梁平的詩《月亮詩人——致台灣詩人彭邦楨》)。《秋之青天》多為讚美大自然,詩情洋溢,聯想豐富,如《秋之紅葉》《秋之蘆花》《秋之北雁》等。詩人83歲高齡,在紐約市醫院為“九一一”有感而作的詩《紐約•第五大道之聲》:

清醒頭腦,認識這一場恐怖與浩劫。
所幸不是雲霄,不是空氣,不是陽光;
所幸不是園圃,不是奇花,不是異草;
所幸不是吾這老叟及第五大道!

所幸吾還不知老往何處:是清都?
是蓬萊?是暘谷?是咸池?是木蘭山?
茲據子曰: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
久而不聞其香,與之俱化矣!

是故吾嘗想與屈原同游:不論湘江
還是汨羅,旨為學離騷;是故吾嘗欲上
草堂問杜甫學律:感時花濺淚!

是故吾又亟思朝覲上帝:哈利路亞,
主喲,緣何還不給這世界顯靈:以恕
止恨?以仁止暴?以止殘忍?

詩人未老,“頭腦清醒”,躺在醫院仍然關心現實。開首以憤激之詞來表達自己的憤怒;第二詩節寫自己不逃避,人啊,要與人為善;第三詩節追思屈原杜甫,“學離騷”“感時”,都是不忘殘酷現實;最後,詩人祈求上帝,祈求主,開出救世良方——恕、仁、善,這又是典型東方的、中國的,表達詩人對和平的熱愛。而詩本身揮灑自如,亦文亦白,引經據典,渾然天成;漢文化意象頻繁出現,更加豐富詩歌的傳統意蘊。
於此,由於能力和水平有限,而手邊只有《彭邦楨詩選》,未能深入研究,所以,我只能勾勒概貌,得其外形。而詩人的神——詩與詩人的精髓——有待更多的方家去研究。我寫此短文,一為緬懷詩人,二為拋磚引玉而已。

2006年10月14日—17日於普明村。10月25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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