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語族的壓抑與再生/黃武雄
參加許成章老先生新近完成之鉅著《台灣漢語辭典》出版發表會,啟示頗深。
年逾八十高齡之許老先生對漢語各方言間之迴溯牽挽,用功甚精,每有獨到之見解,叫人讚歎。台灣語(本文暫指閩南語)由他口中說出,如潺潺流水。古今文物、世上風土,經他娓娓細說,都躍然活現於我們日常的生活語言中。如講「臚鰻」實為「老瞞」,原指曹操(少名阿瞞)。傳聞曹阿瞞少時無賴,為漁色而放火燒屋,趁人忙亂之際,反入內室強暴婦女,故有此稱。講空心菜,常誤為「蕹菜」,實為「荇菜」。《詩‧周南‧關睢》:「參差荇采,左右流之」。《集傳》:「荇,接余也,根生水底,莖如釵股,上青下白,葉紫赤,圓徑寸餘,浮在水面。」按所指者,即今之「水荇菜」。又講米湯,寫「泔」,實為「飲」;講「落屎馬」,實為「老歲馬」;講「貓毛」,實為「寮門」;「飛蛇」實為「背疽」等。一字一音之辨,皆與語言演化的脈絡,道德風俗的流變,族群遷徙的路徑,緊密相扣。
語言在今日的人文學界,已不單純被視為人與人溝通的工具。語言本身便蘊涵文明的種種面貌,甚至人的存在亦以語言的運用為發端。從前以為人與其他動物的差別在於使用工具,這種觀點在人類學界已被推翻。事例之一為:黑猩猩也可以用樹枝去掏白蟻窩。而不再像過去把人與其它動物的根本差別界定為能否使用器具。
換句話說,語言是人類這一物種獨有的特徵。它不像一般人所認為的只是意思溝通的工具。台灣族群的語言,含閩南語、客家語、原住民語言,這幾十年來在國民黨強制的語言同化政策下被極力壓抑。對於統治者來說,這樣的國語政策,固然是為了政權安定。但台灣民間之所以慢慢會接受而沒有反抗,甚至連子女出生之後,父母寧願用自己拙劣不堪的所謂「國語」與子女交談,錯亂了子女的母語,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一般人也把語言矮化成純為溝通的工具,認為能彼此了解便可以將就,不必再堅持。
這使得台灣這一族群及其後代患了嚴重的「失語症」。可是伴隨著失語症而來的,便是文化認同與族群自信的危機。整個族群從自身的歷史社會與土地中,被抽離出去,而異化於自身都無法認知的虛幻的世界。就像一個初生下來便看不清母親的容顏,看不到家與鄰里的小孩,無法認識廣大的世界一樣。
台灣四十多年的失語,已使得台灣語言的復甦變得非常困難。除了政治、社會、文化及心理的因素之外,台灣語本身所存在分屬先後天兩個層次的問題,更是困難所在。
一、有後天的使用斷層:大凡現代語言都兼含生活語言與概念語言兩部份。台灣語在生活語言方面經累積幾千年的發展,已無比豐碩。單以手的活動來說,如摸、搓、抽、拍等,便有上百個通用字(有音無字或找不到對應漢字的亦計算在內,不妨數一數,看看你知多少?這是茶餘飯後的好遊戲。唯需借助用具者,如寫、磨等字,不能計算在內。)可是台灣社會四十多年不正常使用台灣語的結果是,台灣語在概念語言方面的發展停滯。這現象在日據時代後期,台灣引入現代化知識的同時,已經開始發生。知識份子本身談論現代知識的同時,常夾雜日語詞彙。及至國民政府來台,在學校嚴禁學童使用台灣語之後,病情更為嚴重。
換句話說,由於外來統治的強制同化,台灣語沒有機會隨時代變遷,尤其隨農業社會轉型成工商社會而自然發展。(現代器具用品如真空吸塵器,修正液等用詞亦然。)這使得台灣語本身產生斷層,也使得現今有自覺的年輕知識份子,要回復正常使用台灣語之時,也要擔負起發展概念語言的任務。許成章老先生的辭典在此關鍵時刻出現,正配合為台灣語發展概念語言的需要。
半個多世紀已經流逝,我們無法再重回過往,去讓台灣的概念語言自然發展。作為生活語言來說,華語(指目前一般所謂「國語」)固然是貧乏不堪,但數十年來知識份子使用華語的結果,使華語概念語言的層次上卻遠為發達。這是事實。許多概念詞彙如「趨勢」、「混淆」、「提振」、「共識」、「折衷」等,自華語直譯成台灣語,不只不應加以排斥,而且要積極提倡(但發音必須準確,如「趨勢」應讀成cu se)。先讓台灣族群搭上這列現代化語言的火車,等到眾人暢用無礙之後,再重新出發,通由集體創造,去開展出一套真正屬於台灣閩南語族社會的概念語言。當然在大量接受華語直譯的同時,應注意保存台灣語原已十分豐富的生活語言。例如「你若不要的話」、「留下你的姓名」、「不見得」等這類語詞,不宜直譯。因為它們在台灣語中已早有貼切表達的方式。如:「你若不要」、「留你的大名」、「無一定」。有時聽年輕人連這類生活語言中的詞彙都生硬的直譯,會感到悲哀。
二、先天無對應文字:台灣語發展至今,許多語音所對應的漢字已經流失,不易找回,有些甚至先天上便有音無字或原由外來文字轉化(如saPbum:肥皂,來自西班牙文)。這些困難使得台灣語不易寫成文字。沒有文字的語言,一方面其衍化易趨歧亂,另一方面無以寫成小說詩詞,不易發展到細緻精密。許氏指出北京語的小說有《紅樓夢》,山東語有《水滸傳》,上海話有《孽海花》,唯獨台灣語無相應的文學作品,這是台灣語進一步發展的障礙,也使得台灣語族的文化久久停滯不前。
擬訂台灣語文字,應為燃眉之急。為今台灣語音中已知有漢字的,仍應保留漢字以為其文字,早已遺失的不宜隨手借字,而須究台灣語專家畢生之力去尋找原來的漢字,至於找不到的或真正有音無字的(其中含外來語),則暫以標準化之羅馬字母,以為對應,使台灣語文之形式呈漢字及羅馬拼音字母間雜之樣態,如和文與韓文者然。語文畢竟是眾人共同使用共同創造的產物,目前數家台語學者大量造字與借字的做法,皆難以達到普遍通用的目的。許氏辭典對於台灣語文字的健全發展,無疑有里程碑的作用。
許氏鑽研漢語六十年,用功台灣語三十餘年。身形固已顫巍老邁,出口則仍侃侃而談,清晰流暢。少時埋首浸淫漢語學術,待舉頭時一甲子忽忽已過。北宋算學家秦九韶曾自述,畢生研算,「嘗罹險憂,不自意全於矢石間,荏苒數十載而心槁氣落,方悟萬物莫不有數也」。獨步山巔,來途已杳,唯空谷猶有回聲,許老先生或有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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